我与池塘

呱呱坠地的婴儿，马上被抱去洗澡，会毫无惧意而特别开心。遗传学家说，人类是从海洋进化到陆地的。我深以为然，因为我从小就喜欢水，尤其喜欢与装满水的池塘打交道。

那时四季分明，盛夏的天空浩瀚无垠，湛蓝澄澈，让人无端生出无限遐想。偶尔飘过的几丝白云丝毫不能阻挡阳光的热情，无所不至的热量拥抱着你。只有院子外竹林旁的一方浅浅池塘，才能觅到夏日的清凉。

炎天暑月，阳光普照，群童群鸭，同池竞技。点缀池面的绿萍和一汪池水联合产生的巨大魔力导致鸭们无所畏惧，也就出现了人鸭混游的天下奇观。现在想来，可能是我们个头太小，在鸭们眼里构不成威胁。不一会儿，孩子越聚越多，动作越来越猛，池水剧烈震荡，鸭们接受到危险信号，嘎嘎嘎地一窝蜂爬上岸逃走了。

迅速占领池塘的孩子，率先玩起了打水仗这一传统热身项目。只见水花飞溅，似纱似帘，似珠似玉，似刀似箭，在阳光映照下，五彩斑斓，美妙浪漫，妙趣横生。我们哗啦扑腾，大呼小叫，声嘶力竭，游戏的快乐被诠释得淋漓尽致。然后是自由发挥，狗刨、蛙泳、蝶泳、自由泳，想咋游就咋游，不玩尽兴是绝不会上岸的。有时乐极生悲，有孩子溺水了，早被岸边蹲守的“旱鸭子”发现，急忙大声发出求救信号，一众高手快速施救，结果总是有惊无险。每到夏季，这个池塘便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充斥着响彻村庄的各式各样笑声。

遗憾的是，一年夏天涨大水，池塘被泥沙填埋大半，只能满足鸭们的基本需求了。孩子们只好转移战场，来到了离家三百米开外的一处池塘。

那是开采石料后废弃的坑穴，被雨水灌满后形成的一个长方形池塘，面积比先前的池塘大了几圈。在这深不可测的池塘里，凫来凫去已不新鲜，踩水、跳水、潜水倒成了必修科目。平行池水的身体变为垂直，露出脑袋任意走动，就是踩水了。两手轻压，双脚慢踩，就会享受池水的惬意和小伙伴的欢呼。踩水贵在心态，平心静气方能闲庭信步。否则就会失去平衡，四肢扑腾了。站立高高的石壁上，飞身扑下，砰的一声，水花四溅，肚子被砸得生疼，跳水失败了。我反复练习，才逐渐摸索出了伸直双手双脚插入池水的最佳姿势。不消说，高处跳水确实能锻炼胆量。但要特别注意水的深度，浅水缺乏足够浮力，是会让你触底受伤的。潜水更需技巧，我始终不得要领，颇像牵牛时没牵鼻子而拽了尾巴。站在池边，一手捏鼻，头朝下弓身跃入水中，另一只手飞快往上划水，身子快速下沉，直到手里抓到砂砾为止。再迅速翻转身子，只手下压，身体火箭般上升，哗的一声冲出水面。此时张嘴呼吸，空气竟然分外香甜。潜水也有危险，一次我下潜到一处石缝里浑然不觉，上升时才感觉像有铁桶箍住自己，庆幸它没完全困住我就安全逃脱了。由此得出结论，下潜千万不可盲目，尤其需要熟悉池底情形。

几年时间，这个池塘都是我们盛夏的快乐大本营。每天早早吃过午饭，我们几个小伙伴就会打着响亮的呼哨，邀约到此紧急集合。一时间，池水翻腾，欢声雷动，池塘成了生活的全部，全然忘却了时光的推移。突然，一声凄厉划破了池水上空的宁静，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看着池塘里漂浮的淘兜惨叫一声，晕倒在地，原来她才满二十的儿子刚刚葬身池塘。没等尸身捞出水面，孩子们就一个个脸青面黑，跳出池塘飞跑回家了。

连续几年，我们都不敢涉足这个池塘，即使从它旁边快速走过也会心生恐惧，汗毛直竖，仿佛它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更有甚者，炮制了它短暂的黑历史，好像村里淹死的所有活物都是它的罪过，还花钱在石壁边竖起一个用钢筋水泥制作的“吞口”来驱邪的，寻得一丝心灵慰藉。

孩子们是不甘寂寞的，总会在漫漫夏日想方设法寻找快乐。山下池塘不敢下脚，便上山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在坪坝一角找到被暴雨冲刷而成的一处凹地。水波清粼，宛如明镜。我们抑制不住兴奋，跳入水中。然而，一阵搅动掀起的池底黄沙迅速弥漫，浑浊不堪。只好收敛心性，缓缓游动几圈，丢下一池暑热和疲惫后迅速离开了。

这样的池塘聊胜于无，终究也要靠天吃饭，要想寻得一处长久所在，需得机缘巧合。

很少涉足的高山坡地连接处，藏有一个不知何时何人挖掘的池塘，终年掩映在修树茂草间，与周围颜色融为一体，稍不注意便会与你失之交臂。一次，我鬼使神差从这路过，看到这绿色浸染的清粼粼绿茵茵池水，惊艳得一阵恍惚，如同进入人间仙境。小心翼翼浸入身子，浑身激灵，一股清凉深入骨髓，酷暑早被撵得无影无踪了。游动于此，万籁俱寂，心旷神怡，有一种逍遥天地间的愉悦和畅快。奈何距离较远，道路崎岖，又怕蛇虫出没，一年结伴光顾一两次就不错了。

后来到镇上读书，体育老师会带我们去镇头的池塘游泳，这才感到先前池塘给予我的本领可堪大用，至少不用劳烦老师单独辅导。周末放学途中，见识过邻村几个蓄水的大池塘，多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因时间仓促，环境不熟，也是匆匆一游，便匆匆离去了。

走上工作岗位后，家乡的池塘就离我远去了。据说后来接连遭遇厄运，不是干涸开裂，不复存在；就是洪水肆虐，污浊不堪，就连在此饮水多年的老黄牛也心生厌弃，伤心欲绝。听到此情此景，心如刀割，这还是伴我成长的池塘吗？

后来到过长江中下游许多地方，见到数目繁多的池塘，不是蓄水灌溉，就是渔业养殖，全然失去家乡池塘固有的神韵，已经引不起我纵身畅游的兴致了。也到过风景绝美的川西，见到许多被称为海子的池塘，天赐神颜，美得窒息，深怕一个目光就亵渎了她，哪能忍心亲密接触呢！这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让我迷茫：这是我心心念念的池塘？她冷艳脱俗，拒人千里。而我心中的池塘是平易近人的，是不设任何门槛欢迎我接纳我的，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

就在我四处游历，见识了若干池塘而内心彷徨之时，家乡的池塘终于度过了一生中的晦暗时期，恢复了昔日容颜。虽然见不到孩子们在此嬉戏喧闹，但那种与生俱来的宁静闲适依然存在，让人心安，使人沉醉。我常伫立于此，久久不愿离去。

每当我久居他乡孤独寂寞时，总会想起家乡的池塘，想起池塘里的小伙伴，想起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一想到它，就会神清气爽，精神焕发。至此也才明白，池塘已经和我的生命紧密相连，就像须臾离不开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