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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爱玲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1 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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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条腿的和解


醒来的那一刻,街上有车子驶过的微微声响。看着拉严的窗帘,隔光窗帘是看不出早晚的,只有直觉传递着天亮了的信息。很多年了,身体一直不好,昨夜的疲惫依然从两个膀子上传来,僵僵的,酸酸的,软软的。只有疼还没醒来,不绝如缕的疼痛醒来,她的身体就变成了一坨湿哒哒的泥,每一次挪动都要费尽力气。

腿生病之后,她自然地胖起来。先是膀子,圆乎乎的,像穿了件会生长的棉坎肩。她被身上的赘肉一点点包裹,那厚重渐渐漫过肩胛、腰际,向下行走。躺在床上,她会不由自主地抚肚子,手掌下棉厚的一片,她就想,什么时候我能把这件肉坎肩脱掉呢?

这件棉衣的重量是算得出来的。40岁以前,她一直保持着87至89斤的体重,那体重稳定地停在那里,瘦也不过84斤,胖不过89斤。过了40岁,身体不好,慢慢地90、93、96、98……突破100斤是腿的突然生病。回想起来,她怎么那么傻!以为自己可以漠视那些疼痛,进而战胜它。她忙得没有工夫对它看一眼,对于这半条原本病着的腿,从没有多么爱惜过。她想去哪儿,就风风火火地让它带着去了,从不在意它的抗议。她的注意力不在它身上,她有那么多事要做,自己的,家人的,朋友的……即使早上起床,一下子站不起来,她也只是想活动几步就好了,的确,它是个好说话的伙伴,虽然它以一声尖锐的疼痛提醒了她。她忍着那疼站起来,再扶着墙走几步,它就无奈地顺从了她,于是又带着她,去办各种属于她的或者不属于她的事。直到发作的半年前,她想趁上班的路上去一趟商场,给自己买件衣服。然而每次,说去呢,都走到门口了,又停了下来,她感到了它的酸困与疲累,她想不到,她身上的这位伙伴已经筋疲力尽了,它用自己的筋疲力尽与她的潜意识达成了协议,然后,潜意识左右了她。但她仍不知道,直到,它开始积水,屈伸不利。晚上上床,她想这腿怎么蜷不起来呢?怎么这么僵呢?我又没摔跤。

我又没摔跤!在她的意识里,只有摔跤了才算伤。她摔过太多的跤,一次次,把它狠狠地磕在地上,磕在不知道是什么的硬东西上,硬碰硬。各种各样的地,土地、雪地、水泥地、沾了水的地板、石头块子地……可是过不多久,它又伤痕累累地驮起了她。现在,她不相信它肿了,只是想,它,怎么变形得这样厉害?

它开始怎么也驮不起她。他也不相信,依然把各种各样的事情交给她,借口是他忙。是啊,这世上,有谁不忙呢?

她还去了一趟安康,那个活动,她得在。她忍着痛走在队伍里,没有人听到衣服里它尖锐的抗议。那天晚上,酒店的房间里,它肿成了一根发明透亮的木棍,僵疼到失去知觉。她依然想,休息一下就好了,以前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她的心里装着工作装着家人、朋友、远方,就是没有它。是对它的信任?那种极度的信任让她忽略了它,而它,原本也只是半条啊!她总是想,它是最强的,不可能背叛她。它给了她自信,她甚至一直对自己说,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情,我就是那个变不可能为可能的人。的确,在它的配合下,她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登上了一个又一个的高度。她对它说,加油伙计!伙计加油!说完这一句她就又奔向了新的征程。

它是悲壮地倒下的。疼痛、无力,这是它特有的语言,只有她能听懂。她以为它只是小小的撒娇一下,闹过了就没事了。但没想到,随着各种药物激素失去作用,医生最终不得不打开了它。电子屏上,伤痕暴露无遗,长期的摔打、磕碰、负重,让它面目全非。它知道自己是丑的,胀大、变形、扭曲,比八十岁老太太没牙的豁嘴还难看。为了支撑她,它在不该生长的地方迸出筋骨,它以为这样就能陪她走得远些,再远些。作为此生最忠诚的朋友,它又怎么能不知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她的梦是什么呢?!为了她,它放弃了穿裙子的愿望,为了她,它生生把自己拼成了怪物!它并不在乎自己的容颜是美的还是丑的,但这一切,她都是看不到的。作为一名脊髓神经损伤患者,她只能用全麻,手术床上,她正陷入无意识的深深睡眠之中,只有那台监测仪发出平稳的滴滴声,表明着她持续不断的生命力。

她是不会被命运打败的,这是她与它共同的信念。

是的,健全人的腿是两条,两条腿负起一个躯体天经地意,而它,只是半条,它用自己四分之一的生命背负着她一路向前。它不希望她长胖,它太累了。她也不希望自己长胖,可是激素要她胖,只有这样,它才能好起来。

这是一个人的战争,无声无息。她开始把自己囚在一间屋子里,甚至一张床上,只要它快快好起来。日日望着窗外的楼群,楼群间的太阳坠落又升起,叶片黄了又泛绿,她试着站起来,它也努力撑起她。它知道,撑起她,自己就活过来了,撑起她,它与她才有未来。但它又忍不住以疼痛的方式尖叫,它颤抖着,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它说,来,让我们一起,起立、迈步……

它知道她终于听懂了它。她开始关心它,尝试各种办法。它看到她的努力,最近是理疗,用藏药蒸泡。一天里,她几小时地蒸泡在43度的药水中,她按摩它伤痕累累的躯体,她控制进食,想减轻体重,想让它的负担轻一点,尽管这太难了。

与一条腿和解,真诚相处,不漠视不自大,只是,它还能站起来吗?撑起她,是这条腿的尊严,也是她的尊严。它渴望着这尊严,它知道,她也渴望。

我们,只有祝福,并为他们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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