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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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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 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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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出水面

那只小船可怜兮兮地在湖心打转。环望四周,每个家庭都在说笑间划桨,动作轻快自如,有的已经划到终点,孩子在岸边大呼小叫。只有他们落后,赵畅坐这头,康群坐那头,各持一只船桨,六岁的小朵坐两人之间。

康群很卖力,赵畅也尽量配合,小朵甚至充当起指挥。但就是怎样都不对,前后不对,左右不对,费很大劲,偏不往一处使。小船摇荡在硕大的湖面,晃啊晃啊,晃成了一叶孤舟。四面水声与人声,越发的叫人沮丧。岸上孩子们大喊:康小朵加油!是的在这里,她不叫赵畅,他也不叫康群,他们叫康小朵妈妈和康小朵爸爸。

这该死的亲子活动,满身大汗的赵畅心里骂,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她深信,哪怕自己一个人划,也比和康群一起好。她恨不得把他推下水,或者被他推下去。

赵畅脑海骤然浮现另一张面孔,如果对面坐的是章燚,一定顺利得多。

想到这里,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赵畅一发力,与康群协调起来。小船不再徘徊,径直往一个方向驶去,总算没被看笑话太久。

船靠岸,脱下救生衣,赵畅找一处树荫下的草地坐倒,就再不想动弹。太阳无精打采缀于天边,发出闷闷的光,康群已经带着小朵,和其他家庭一起开始下个项目,搭帐篷。望着眼前一团欢声笑语,赵畅掏出手机给章燚发消息:我这种人,大概就没什么快乐可言吧。

过几分钟,章燚回:怎么了?亲子活动没意思?

尴尬透了,我把他想象成你,才好过一些。

无论是谁,我都希望你开心点,好吗。

赵畅回了个“嗯”的猫咪点头表情,章燚补充道:你开心对我很重要。

靠着章燚这句话,赵畅支撑起身,走入妈妈们的气氛里。聊一聊,抓几根肉串在烤架翻滚,跟她们一块被呛得咳嗽流泪、挥动手臂。康群带着小朵把帐篷搭好,又去帮助进展较慢的家庭。透过缓缓上升的烟气,赵畅恍惚感知着眼前场景的虚无。平日里,她有时点支烟,并不吸,只是看它自己烧完,细细的白色气息向上伸展,再四散开来,她喜欢目光与它们交缠,沉溺在这种虚无里,像一个游离的幻境。也就一刻的工夫,若被父母公婆和康群看见,总免不了说几句,先是对身体不好,后来是对孩子不好,开始她还声明自己并未吸进去,很快发现声明根本无效。特别是康群,在外面被问到有无打火机,他总要说,没有,我不抽烟,没有打火机。赵畅听来心烦,没有就说没有就是,不抽烟,有什么好炫耀吗?

肉串一烤熟,即刻被孩子们哄抢。烟气飘散,眼前又清晰起来,赵畅看见仍在大人和孩子们当中穿来穿去的康群,走路低着头,明明空间足够,非要侧着身子从最边上削过去,像个罪犯。他永远是这个样子,赵畅心里好像扑了一层灰,他到底不是章燚。

又看见小朵,跟随康群穿来穿去,忙碌而有耐心。赵畅远远打量,小朵走路姿势像是康群的复刻,点头也一模一样,脖子不是直接朝下,而是先往后仰,从后向前再向后画一个椭圆。平常没注意,倒也觉察不出。今天这一番细看,发现小朵举手投足间,乃至讲话时面部表情,全然是康群,找不到一处像自己的地方。

如果离婚,她承认,小朵自然是给康群更好。不止因为相像,更是各方面综合考量。就算让小朵自己选,恐怕也是康群占优势。赵畅默默叹息,小朵还有那么漫长的人生要经历,自己还没到调教她抬头挺胸之时,在她月经初潮给她指导,和她共用化妆品,当她遇到爱情与她分享秘密(如果她愿意),就已经想从这个家抽身而出了。心头有拉扯的不忍,可一转念,赵畅又心疼起自己,如果不离开,日子就如刚才划船的过程一样,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更是。而这,同样是漫长的。

离婚是由来已久而一直说不出口的念头。和康群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忍受。她用冷水洗脸,他说该用热水,不然刺激皮肤;她拆开的快递盒,他捡回来,把上面个人信息撕成小碎块,分开扔进不同垃圾桶,说防止不法分子利用;每天早上给她倒杯温开水;在她痛经时给她煮生姜红糖水,灌热水袋;看预报有雨,叮嘱她出门带伞。凡此种种,让她恼火得要命。她曾试着与他交谈,希望他放松些,自己就爱用冷水洗脸,不习惯早上喝水,下小雨懒得打伞,也不在乎那点微不足道的个人信息,至于痛经,一片布洛芬就解决的事,谁还抱着热水袋在那忍痛!但沟通总以失败告终,康群一句“都是为你好”,让她所有辩论都像是无病呻吟。当年康群在她家人面前承诺,我知道赵畅是你们的掌上明珠,请放心把她交给我,我一定加倍照顾好她,不让她受一点苦。这么些年来,他果真严密践行着他的承诺,不容许自己有丝毫的疏忽。可是她呢,她分明觉得自己在受苦啊。

更悲哀是,这苦无法与人说。说出来,本意被曲解,倒像在炫耀自己有个十里挑一的模范丈夫。上哪儿去找对你这么好的人?人家言语里都是羡慕。

不是这样的,她解释着,跟我没关系,他换个人结婚也一样,他本来就是这种人,在他眼里,对老婆好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还不够?有什么区别?

区别太大了。她尝试进一步的解释,而听者并不具备与之对应的耐性和诚心。酗酒,赌博,家暴,出轨,与别人妻子那些具象、正当、可确认的痛苦相比,她的近乎玩笑。她多希望康群能沾点什么,可他偏什么也没有。哪怕是发胖,秃顶,打呼,她连这点抱怨的凭据也没有。简直过分。

可她的苦,明明也是真切的。

她早就生厌了。他拖鞋的趿拉声,他咀嚼饭菜的声音和拿筷子的姿势,他破了几个洞还在穿的内裤,他在床上一成不变的流程和体位,他开门时把钥匙转得哗啦响,他把用剩的水攒下来冲厕所……她厌恶这一切,连同他整个人,变得愈发面目可憎,她不想看到听到,不想和他有交流触碰。某个晚上,他端一大盆洗碗水,从厨房去卫生间,准备倒进坐便器旁边的桶里再利用。她刚洗完澡出卫生间,想要避开,却和他撞上,漂着菜叶的水溅出来,洒到她新买的丝绸睡裙上。她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正常冲厕所?省这点水干嘛!他慢条斯理说,很多山区的孩子还没水喝呢。她一脚踢翻他的盆,就缺你这点水!

情绪的崩塌瞬时袭来,她脸上的泪和地上的水同样势头汹涌。水的蔓延又似乎助长着她的悲伤,她放开哭腔,乃至大喊。他不答话,沉默地递给她纸巾,她抓过来撕得粉碎,砸一地,恨恨地指向他,我的人生都被你给毁了!他仍不答话,沉默地拿来拖把,把地弄干净。这叫她更恨,她巴不得他跟她大吵一架。可每次无论她怎么发火,他都默不作声,使得她所有情绪统统还给了自己,好像更显得她在无理取闹。康群,你太可恶!

赵畅有时联想,眼下日子好比一场持续不退的洪水,自己身陷其中,水就快要漫到胸口。刚好这时,章燚出现了。相隔十二年,重又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字典上说,“燚”读音“yì”,两个意思,一形容火剧烈燃烧,二用作人名,有平安之意。十二年前章燚告诉过她,自己名字的由来,正因出生时发大水。十二年后的某一天,在她觉得快被淹死的时候,她需要浮出水面,呼吸,燃烧。

要不是重装微信,重设朋友权限,系统推荐手机通讯录里的人,章燚名字赫然显现,赵畅真当此人早已安放记忆一角,如同其他很多波澜不惊的名字一样。可章燚又是不一样的,一旦再次被看见,赵畅就莫名地知道,二人曾短暂上演的剧情要有续集。她心里跳了几下,去点“添加”。

等待对方通过期间,赵畅努力回想章燚的样貌,她记不清了,实际上也没看清过,他们只见过一面,在十二年前,还是晚上。只有模糊轮廓,个子比她略高,偏瘦,尖下巴,眼睛不大,皮肤挺白,头发蓬松。

她和章燚虽在同一所大学,但不同系,此前四年从未相识。直到毕业季吃散伙饭,在学校周边闹哄哄的小饭馆,她那桌和他那桌有人相熟,彼此招呼,后来进了同一间KTV。光线迷暗的大包间,有人伤感茫然,有人尽情狂欢。那时她没有恋情纠葛,父母已托关系帮她找好工作,她说不上喜欢,但也不曾去想更好的选择。身为本地人,她没有多余的留恋和期待,甚至羡慕其他人拖着沉沉的箱子奔忙往返。尽管和大家相似,不知自己想做什么,她并无他们那般强烈的情感要表达,反倒在种种情感的漩涡中心觉得安宁。在那种安宁间,她看到章燚。他唱“你当我是浮夸吧,夸张只因我很怕,似木头似石头的话,得到注意吗”,她有点吃惊他会唱且敢唱。当时这首歌推出不久,多数人还欣赏不来,却是她私自的心头爱。她至今记得他唱功一般,不标准的粤语发音,每一字都吐得分明,拼了命要顶到最响,唱破声也不停歇。那样的声嘶力竭,搅扰着她的安宁,令她有想要对他掏心掏肺的冲动。

散场之后,也不知怎的,先前一道的同学纷纷找寻不见,只剩了章燚和她同路。其间简单聊聊各自,章燚说,你看起来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怎么说?

他们身上都透着一股慌里慌张的劲儿,你没有,你好安静。

她又是一惊。此时此地,此人此话,于她都仿佛正中靶心。她反问道,那你呢,你慌张吗?

章燚想了想,诚恳地回答,我不知道。

在宿舍楼下告别,他们交换了手机号和QQ,自此没再见过面。第二天章燚便去往S城参加面试,之后留在那里工作。

有大半年时间,他们几乎每晚聊QQ。她与他分享日常,谈论音乐和电影,聊自己小时候,在除夕夜边陪长辈看春晚,边和他嘲笑一个个节目。她还时常向他描述起一些空荡而柔软的感受,比如暗黄中泛着晚霞色泽的落叶,楼梯拐角的光和影,或是台风过境的晚上,自己一人躲在雨衣里面,踩着水慢慢走,一路看云朵飞快地游动。

现在想来,她多怀念那时候啊,有完整的自己,还有一个能说说话的人。这么多年过去,她再没遇见章燚这样的人,可以让她舒舒服服袒露自身的幼稚、脆弱与恐惧。赵畅望向镜中,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倒不是因为日渐显现的眼纹和法令纹,而是她变慌张了,困在日复一日的疲惫和消耗里,她再不是安静的了。

她于是又恨起康群来,连带她自己。这是她不知多少次后悔,要是当初再坚持一下,就不会和康群结婚,也不会活成现在这样。从开始交往那会儿,她就意识到,康群是个好人,但不对。康群的好,无法给她带来快乐。康群听到的歌,都是她几年前就听过,如今早已烂大街的。康群送她俗不可耐的大红玫瑰,每次买给她同一种巧克力,吃到她再也不想吃。

尽管意识到问题,她还是做了鸵鸟,彼时她尚未从上一段被持久伤害的恋情里真正走出,需要比快乐更加稳妥的东西。何况她还反复让自己相信,日后经磨合会有改观。接下来就越发不可收拾,康群见了她的家人。踏实靠谱,会过日子,脾性好,工作也好,收入是她的两倍,家人们像面试官一样挨个打出高分,爷爷加上一句,而且他还是党员。没过多久,爷爷身体就不好了,希望看到她和康群尽快结婚。又没过多久,康群爷爷身体也不好了,希望尽快抱上重孙。而到今天,两位爷爷依然活得好好的,早上结伴去公园散步,一起数落儿女不称心。

赵畅又看一次微信,章燚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给她发来一个呲牙笑的表情。她没有马上回,先翻看他信息,头像是烈焰中的字母“Z”,所在地区仍是S城,朋友圈仅三天可见,当下是空白。面目模糊的人,十二年的沉寂,她一时又心生犹豫,不晓得他存在她记忆里的温柔底色是否留得住。

当年他和她并没有谈恋爱,有阵子她的工作总要处理无法改动的文档,她一次次发给他帮忙转换格式,他都很快反馈回来。之后有天,他教了她转换方法,她说,原来这么简单,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说,那样的话,你就不会找我了。这是他们最暧昧的言语,此后的走向并未顺势发展,而是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们各自走进了一段恋情,二人关系就此过渡为安全的友谊。章燚对那个姑娘展开热烈追逐,她没觉得嫉妒,因为她也在一心关注一个男生的点点滴滴。不同的是,章燚经受住重重考验,最终修成正果,而她却在长期的卑微与纠缠间耗尽力气,终是伤得一败涂地,以至于落到康群手里。

在此期间,她与章燚的热络自然而然降下温,聊天越渐稀薄,缩减至只剩节日祝福和生日问候,再到连这些也显得既寡淡又刻意,就默契地睡着在彼此通讯录里。赵畅记得和章燚倒数几次的对话里,那时她仍在苦情挣扎,明知那男生回了老家不愿再见她,还执意要坐六小时长途车找过去。她知道章燚熟悉那里,便问起他去那的汽车班次。章燚对她感情状态有所知,但并未多问一句,只在告知她后,又说,坐火车吧,舒服点。当时她心不在焉,对这话不以为意。而在此后多年里,她想起来几次,觉出那是章燚的温柔,尊重她一意孤行不加打扰,又力所能及地想她好过一点。至于坐长途车去看的那个人,如今只让她感到羞耻和不屑。反倒是章燚,温柔的底色长久驻留她脑海,令她心存感动。

赵畅给章燚回复一个同样表情。聊起近况,章燚已于一年前离婚,没有提及原因。赵畅反复把垂下的长发缠绕在手指,随手拽下两三根,揉成团。她身下的地面已可见大把乱发,蜷缩着,扭曲着。她多想明确发出:你也离了?再轻松回答:是,我也。

可她没办法的。康群正弯腰低头使着扫帚,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他扫地的样子也像罪犯,他打扫的房间次序和路线从来不变,她知道他很快就要扫到她这边,只需轻轻挥动一下,就把她一地的心事瞬间变作垃圾。她烦躁地走开。

在亲子活动上和那只小船较劲的时候,赵畅已与章燚持续有三个多月的微信聊天。像从前一样,没有电话和视频。尤其是视频,赵畅向来心怀抵触,突兀而变形的脸占据满屏,空间被压缩到令人局促。他们只在文字上交换着彼此心思,话题比从前更为具体和坦白,包括身体的欲望,有时和他话语缱绻就让她双腿发软,暗地里开出湿润的花。她很久不曾体会这种颤栗,在康群面前她总是干涸的。那个可以说说话的人回来了,也带回一部分的她自己。她又获得了一点快乐。章燚把头像换成他们共同喜欢的一张小众专辑封面,偶尔发条朋友圈,即便只是工作相关,也令她心头涌起隐秘的雀跃。家里像是多出一个透明房间,只她看得见,只她在里面开窗透气,康群永远打扫不到。

章燚参加部门团建,给她发来一张合影。照片上八九人,个个挂着笑,身着统一白T恤,站成不规则的两排,各自摆造型。她一眼认出,第一排最左边,那个竖大拇指的,有点瘦,一头蓬松短发,眯着眼睛,笑起来下巴尖尖。没错了。尽管章燚的长相在她印象里未曾清晰过,但凭着这些特征,已足够准确辨认。她凝视他面容,那样的眉目,那样的神情,一会儿感到陌生,一会儿又感到熟识得不容置疑。

唯一的偏差,是照片里他皮肤黝黑,而她记得他挺白。但这不是问题,偏差本就客观存在,当年他样貌的呈现,是在KTV包间和那一小段夜路,现在他们头顶上方蓝天白云,背后是明媚清洁的公路。再说,就是长期日晒所致,也完全说得通。这样想着,赵畅打消了把他圈出来去跟章燚确认的念头,她不想让章燚认为,自己连他模样都还要仔细分辨,这几乎对不住他们的关系。

你还是老样子,赵畅说。依旧是你的少年,章燚说。

赵畅把照片保存至手机相册,时常点开,放大了看。皮肤黑点更好,康群就白,白得叫人讨厌。十二年,整整一轮,岁月当然也在他面庞刻下纹路,但重要是当年那股诚恳的傻气,还留在他脸上。就像他曾看出她的安静,此时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慌张。赵畅看着看着就笑了,在被窝里笑出声。听见康群进房间,赵畅当即收回笑意,她要保护好章燚。

但她其实又隐隐盼着康群看见,她有意无意做过几次尝试。比如那天划完船,她手机搁在近旁草地上,屏亮着,页面停留在章燚的对话框。只要康群走近,轻易就能瞥见那段“我把他想象成你”的对话。哪怕是被其他家长窥见,去给康群一个添油加醋的暗示,也可以。到那个时候,婚姻生活总该有所改变了。一切可以坦荡说出,你看,是因为有别人。就算被人唾骂,也总比一再去表达那种厌烦感还无人理会,要干脆便利得多。

从康群的反应来看,至今仍未被觉察。这又让她暗自庆幸,毕竟她的章燚还未肉身实体出现在她面前,不足以叫她攒够摊牌的胆量和决心。

章燚提出见面时,赵畅愣了一下,考虑片刻,便答应下来。在从前,让她享受的似乎只是密集而纯粹的聊天,S城离她不过两小时车程,但她一直不曾有强烈的见面愿望,章燚也没有表示过。如今赵畅想来,要是当初见了面,很可能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当下就是故事改写的机会,这一面,迟早要见的。

他们约见在周六,当天来回。地点选在她和S城中间的一个城市,他开车一小时,她坐高铁一刻钟。她从周二就失眠了,周三在想大后天穿什么,思来想去总觉单调,下班赶去商场物色相宜的配饰和妆品。周四琢磨,总该给章燚带份小礼物,要够浪漫,要小巧不显眼,要自然随意不能贵重。思量一天,下班又赶往商场,选中一款300多元的银河投影灯,装进她平日的手提包里。到家告知康群,后天要值一整天的班。

周五是坐立不安的,眼前尽是和章燚重逢的无数帧画面,照片上的他,有模有样,有血有肉。直到傍晚,康群来电打断她的遐想:临时通知,周末到省城出差,明天一早出发。她心往下一沉,怎么这样突然?康群抱歉地向她解释原因及其不可推脱性,并请她值班把小朵带去公司。在平时是没问题的,她以前就这样做过,何况小朵也不吵闹。父母和公婆不巧又都脱不开身,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周六一大早,康群走了。赵畅仔细梳妆,故作轻松对小朵说,妈妈要出去一下,你自己在家好不好?午饭爸爸已经做好在冰箱,你自己放微波炉热一下好不好?

我一个人在家害怕,我想跟妈妈在一起。赵畅没料到小朵的反应,用近乎哀求的绵软语气对她说,妈妈晚上就回来陪你了,我们小朵最勇敢,对吗?

小朵却更是一副哀求表情,妈妈不要丢下我,我怕鬼。小朵边说,边四处比划,她指向电视机,鬼会从里面爬下来;走到窗口,鬼会从外面飘进来;站在衣柜边,鬼会从衣服里钻出来。

赵畅本想说,那都是吓唬小朋友的,根本没有鬼。可她随即想到,难道自己心里没鬼么?小朵一脸认真和倔强,以至于泪眼汪汪,显得非常无辜,把赵畅的心打得湿漉漉的。赵畅看着小朵,发现她无辜起来的模样,倒是和自己有几分天然的相像。终于在小朵身上找到一点像自己的了。

她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除了对小朵妥协,毫无他法。只好趁章燚尚未出发,赶紧发消息,如实告诉他自己的难处和歉意。好在章燚表示出十分体贴的理解,他们约定下个周六再相见。

这让她稍感安慰,可接下来呢。她想起小时候学游泳,好不容易探出脑袋,未及真正换气,却又被教练按进深水。现在她家里,满屋子都是这种感觉,叫她实在待不下去。

于是这一天,她真的带着小朵在公司度过,呆坐电脑前,胡乱刷着网页。身旁的小朵捧着平板电脑玩游戏和看动画片,她还不会明白,以后就不能和妈妈在一起了,赵畅每每想到这里,只能叹气,心绪摇摇晃晃,跌落于晦暗不明的水下。

到了第二个周四,赵畅又已是满心酝酿着。正想这次该编排什么事由去跟康群交代,却收到章燚的信息,S城出现疫情,自己被封在小区。章燚给她发来详细的官方通报链接,还有物业群通知截图和封控现场照片。赵畅望向窗外苦笑,这个多雨的时节,空气是灰蒙蒙的暗色调,她顿感周身湿冷。平静一会儿,只得回复章燚的道歉:没关系,那你多加注意。

S城疫情所幸并未继续扩展,一周后,章燚的小区解封。他们再次相约,下个周六见。

赵畅没再预备心力和勇气去铺垫情绪,它们已在前两次期盼中所剩无几。这次就随便吧,她索性想,倘若再落空,就到此为止。至于康群那边,她也懒得再找借口,以免又面临要去圆谎的可能。

这一回,人与事都老实得很,没有节外生枝。周六到了,还是难得的晴好天气。赵畅醒得很早,待一切准备就绪,才轻描淡写和康群说,我有事出去,晚上回来。康群的神态有些错愕,他点点头,又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不等他说出口,赵畅已匆匆出了门。待坐上去往高铁站的出租车,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她在约定的城市出站,章燚也已在停车场等她。按捺住躁动不已的心神,循着车牌号,她走向他的车。

打开车门的一瞬,赵畅呆住了。驾驶座的人,是谁?他朝她露出笑脸,赵畅,好久不见。

章,章燚?她愣在那里。眼前的人,肥胖躯体像只苍老的熊,油亮硕大的脑门耷拉几缕稀发,脸上肉太多,以致鼻梁被左右拉扯得模糊不清。赵畅努力克制内心的翻江倒海,强迫自己坐进副驾驶,关上车门。

怎么,不认得我了?你不是说我还是老样子吗?

声音是他的没错。赵畅翻出那张照片,全然忘记了先前那些顾虑,直指第一排最左边,他不是你?

哦,那是我同事,我在这里啊。章燚指向第二排中间那个举着拳头的。赵畅一看,果然,白得像一头猪,笑比不笑还难看。而在此刻之前,她压根未曾注意照片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什么叫视而不见,她一下子有了深刻体会。这,少年?见鬼吧!

正哭笑不得,章燚已经拉住她的手。这画面她当然在脑中预演过,光是预演,就让她心底一点一点甜上来,可以甜到近乎融化。出发之前,她也已在包里备好避孕套。然而万万没料到此情此景,近在咫尺的这副嘴脸,让她一阵犯恶心。她赶忙拿开手,问道,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说你还是老样子,你为什么答应得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你认错人啊,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顶多比过去胖点,头发少点,这也很正常,我想你不会介意。

赵畅冷冷看着他,他的下嘴唇像个大瓢,说话时动来动去,像要随时托住不稳定的上唇。她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强撑着僵在那里。

这时,章燚的微信电话响起。赵畅分明看见,那上面显示的是,老婆。

你接,赵畅命令道。

电话那头的女人在用章燚银行卡转账,问他要短信验证码。章燚报给她,说自己正在开车。那头说,注意安全,早点回来。赵畅还隐约听到婴儿的啼哭。

章燚挂掉电话,赵畅再也顾不上什么情面,一把夺过他手机。点开老婆的对话框,快递单号,买菜种类,接孩子时间,家庭聚餐地点,物业账单……平淡而烟火气十足的字里行间,是她与章燚聊天从不可能涉及的领域。虽然她和他每日对话都比这长好几倍,可相比之下,简直轻飘得如同过家家,风一吹就消散。她突然难过极了,什么温柔体贴关心感动,多打几个字的事,而已。甚至在他手机里,累积了几个月的字句全已消失无踪,从没存在过一样。和她的对话框,只有刚才一句:我到了,在停车场等你。

他发的朋友圈,远不止她所见寥寥几条工作内容。原来他生活比他描述给她的,要丰富得多。被设置为她不可见的,是他一家三口去沙漠看骆驼,在海滩捡贝壳,他给老婆拍摄的艺术照,结婚纪念日的心形焰火,他儿子练滑板和跆拳道。以及最近一条,他刚刚拥有了第二个孩子,母女平安。

她顿时想到什么,再次确认他女儿出生日期。果不其然,正是他说小区被封那天。当时她还为他牵挂,担心他一个人,生活物资是否充足。

一时间,太多的话堵在心口。赵畅深呼吸几下,只吐出一句,你根本不住那个小区。

章燚低头沉默。

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我只是想让你心情好一点,再说这也不影响我们的感情。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我也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感觉。章燚靠过来,试图抱住她微微发抖的身子。你看我们今天怎么安排,是先去哪逛一逛,还是直接去酒店?

赵畅慌忙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跑开。买最近一趟高铁,逃回她的城市。

下了车,日光明晃晃的,眼下是一整个白天,等她熬。她没有出站,像个流浪的人,飘飘荡荡寻一处角落,靠墙瘫坐。她呆呆看向一批又一批走下列车的人,看他们广大的迅疾的流动,她看见每一张戴口罩的脸,她看着密密麻麻的空。这个早晨所经历的,反复闪现眼前,像挥不去的噩梦。她已经哭不出来,心脏有如被灼烧,她听得见阵阵爆裂。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荒芜。

坐完一个白天,直到暮色笼罩下来,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回家。

餐桌上的蓝莓慕斯蛋糕映入眼帘,康群正握着小朵的手,小朵握着塑料锯齿刀。见她进门,他们停下切蛋糕的动作,小朵迎上来,妈妈你回来啦,爸爸今天过生日呢。

小朵的声音像是从遥远地方飘来,又立刻变得极近。赵畅随即想了起来,对啊,今天是康群的生日。

康群笑笑,我无所谓的,主要是这只小馋猫想吃蛋糕了。又对赵畅说,吃饭了吗,我们刚吃完面条,要不要给你下一碗?赵畅灌下一大杯水,清清嗓子说,不用,吃蛋糕就行。一天没有吃喝,她现在才有了饥渴的知觉。

妈妈,我想点蜡烛让爸爸许愿,爸爸还不好意思。

小朵,妈妈有更漂亮的礼物。赵畅艰难地展开笑颜,从包里拿出藏了好多天却没送出去的银河投影灯。在小朵满是惊喜的期待下,赵畅关掉大灯,打开手里小小的魔法。

霎时间,头顶上方变作一整片璀璨星空,宽阔的银色长河,闪着梦幻的光。哇哦,好好看!小朵欢呼,那个最大的星星是爸爸,旁边是妈妈,底下那一颗小的是我。爸爸快许愿!

康群于是双手交叉胸前,闭上眼睛。小朵拍手唱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赵畅也张开嘴,小声和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她有一些晕眩的感觉,恍若星空倒转,自己如同那只可怜兮兮的小船,孤单地跌进了银河里。

她非常想念照片第一排最左边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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