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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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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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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娜的世界连载


       章:走过了许多陌生的村庄……

 

    走过了许多陌生的村庄,翻过了许多条干涸的渠梁,那原先还是隐隐约约的大漠,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中午,我们来到了位于大漠边缘的一个村庄。车队停了下来。前面带路的王佬,同犟老大李老魁商量着几句什么,看他们三个人的样子,好像为事有些分歧。但李老魁一直沉默不语。只有犟老大和王佬在说着什么。最后犟老大气恨恨地说了几句,王佬才不言传了。他们三个大人散开后,王将我们引领至大路旁的一条便道上。不多一会,他把我们带一家街门前有很多巨大的浓荫蔽日的沙枣树下。车停往后,犟老大向我们三个学生娃喊小伙子们,歇车吧!歇车给牲口们饮饮水喂喂草,我们也该喂喂自个儿的脑袋啦!听说要歇要缓要吃饭,我才觉得肚子确实饿了。我们赶紧跳下车,各自将车驶进沙枣树的浓荫里。歇了车,把牲口拴在各自的车轮上,然后从车盘下面,取下吊在车轴下的背。从车上的草口袋里,倒出我们来的时候,王佬给我们在生产队的房里装来的麦子,给牲口喂上。王佬,犟老大,李老魁也都慢调逍遥的给各自套来牲口喂上了草。

大概是听到了我们的喧闹声吧,这时从这家的街门里,出来了一个胖胖的,约有五十多岁年纪的妇女。她一见王佬,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给人的感觉是好像这个妇女随时在准备着笑。脸上所有的纹路都是专门为笑而设计生长出来的。只要她把嘴唇稍微咧一咧,两个嘴角儿向上抬一抬,两只眼睛的外角儿向下迎一迎嘴角、额头和眼睛的周围,就会立刻显现出许多条细密圆顺且盛满笑意的皱纹来。这些皱纹就像是很久没有人进去踏过踩过的场院里,经年深月久水流的自行冲刷形成的纹理清晰的沟儿槽儿似的,也许在平日它是干涸的,但一旦有笑的水流淌过来,那笑意之流就会眨眼之间,熟门熟路完完全全地注满这些沟儿槽儿。

这个胖妇人对王佬十分地殷勤围在王佬的左右,像只过分殷勤的母鸡,咯咯咯”、“咯咯咯亲家长,亲家短的。我悄悄向犟大哥打听后才知道,原来这家人正是王佬的大丫头金凤子、新近才找下的婆家。怪不得初二的第一学期还未上完,我的同班同学王金凤就突然不念了原来人家已经找下婆家了虽然还没过门,但看他(她)俩亲家的热乎劲儿,事情大概是钉钉儿钉到了板板儿上了,确定了。

我又想起最近见过王金凤的样子怪不得那个小母鸡,近段时间里脸儿红红的,穿戴也比平日里新了许多,好像也不大见她出门了。即使出门见了我们,也是左眼不撩右眼不搁,爱理不理的走路还似乎故意扭出一股股的妖气。原来这个小母鸡冠子红了,找下窝了,很快就要闹窝了去抱蛋了!而与她年龄相仿的我,还懵懵懂懂,傻兮兮的。用犟老大骂我的话,“毬事不懂一条,抱着鸡巴乱摇!

听说我们要在这里吃顿饭再走,那胖胖的妇人立马开始张罗。犟老大从我们每个人的面抽抽(小布袋儿)里挖去两碗面是我们平常能吃四顿饭的量,我就问犟老大大哥,一顿饭臧(咋)能吃那么多的面?太多了吧?犟老大吸了几下他那时常溜下来的鼻涕,憋着他那牛卵子一样的大眼睛说我就你管的多!你全管了,我管毬桑哩?真是‘官不大、僚不小,卵脬子不大、毛不少!’

女亲家转眼就从她家院墙旁边的自留地里,摘来了辣椒、茄子、芹菜、豆角、洋柿子(西红柿),还有萝卜白菜,开始洗菜切菜。王佬剥蒜蒜。李老魁自高奋勇地开始和碱面(凉面),我烧火。丁锤子和秤砣两个人则在犟老大的督促与呵斥下,一趟连一趟地抬井水。先饮牲口饮完牲口,又抬来两桶凉水,放在屋里准备汲面。然后犟老大大脚盘腕地坐在伙房屋角的一盘小土炕上抽条烟(吸麻烟)并且习惯性的把不断揩下来的鼻涕擦在鞋底上,或是直接揩抹在炕沿下引得王佬的女亲家偷偷地又是皱眉又是缩脸的。可犟老大只管边鼻涕边专心致志地过自己的烟瘾,“噗”、“噗”、“噗”地、一锅儿连一锅儿,根本没注意到人家的嫌恶和不满。

我去年和前年也跟着大人走过另一个麻岗,但那是专门去草湖里铲草。饭是各做各的,由于没有香油,也没有荤油,所以,我们所有的菜都是干炒的。洒点儿醋,放点儿盐沫,最多用醋水和面,搅点酸汁水儿,浇入菜里。说寡不寡、说淡不淡,说香又不香。从来没有吃过,像今天这么香的碱面。别的不说,光那大半锅炒油汪汪的茄子青辣儿菜,给人的感觉简直是吃肉哩!我纳闷,王佬的这个胖女亲家,真是个苕屄又不是招待她的亲家一个人我亲眼见她把自家碗柜儿里的半瓶子香油取出来高高地举起来,故意让犟大哥和王二佬看了一眼,然后就全倒在了锅里炒菜。不然这些茄子辣椒白菜萝卜等的,哪有这样香?我平生第一次吃了三大碗碱面又喝了一碗碱面汤。感觉肚子简直要爆炸了!但我还想吃,可肚子里确实一点儿也装不下了!真如俗话说的,成了“吃饭不知道饥饱,睡觉不知道颠倒,跌倒不知道哈哟”的苕汉了!是“肚子饱了眼睛饿

我见王佬,犟老大,李老魁,丁锤子,秤砣以及王佬的女亲家,一个个吃得满头大汗,一个个辣的直吸溜所有人嘴唇都油汪汪的。没有人顾得上说话而耽误了吃饭。只听得满屋子里吸溜咀嚼声和筷子碰在碗沿处的叮当声。所有人的脑袋都盖在碗上,筷子迅速的往嘴里拨拉着,一幅馋鬼相饿死鬼相李老魁和秤砣还三番五次地噎的直打嗝儿,咯咯咯地只直伸脖子。一手端碗,一手在自个儿的前胸后背上捶着打着。引得犟老大饿浪的慢些吞不行?像给你们妈的裤裆里跌出来也没吃过饭似的!

到后来,犟老大自己也咯咯咯地噎住了。丁锤子就笑习习地说自己的鼻通没揩净还嫌人家哩!’”这句话本是句俗话,没想到丁锤子居然用到了点子上,歪打正着不说特别是了犟老大的短,犯了犟老大的讳,是一石三鸟,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犟老大面对一向口无遮拦的丁锤子,也只得报以笑而作答。待不咯了,才骂丁锤子嘿!没想到啊?时节锤子也成了家当了?会慎人(笑话人、讽刺人)了?”“锤子家当”,是影射男人的那个玩意儿。因而犟老大的回应,又引得我们大笑一场。李老魁附合犟老大,用故弄玄虚的口气说“哎!臧能说锤子不是家当?锤子本来就是带把儿的正式家当嘛!

自始至终,王佬的女亲家一言不发,只顾口不离碗满嘴大嚼,真像个饿母猪扑在槽沿上——吃死不抬头终于水尽河干锅底朝天了。吃过饭,还不见大人们催着上路。王让我们三个学生娃,到另外一个空屋子里缓缓

从院子里那白花花的光线看,那火球似的燃得正旺的日头,还无西坠的意思。伙房里又传来几个大人的说话声。他们好像在商量着什么,但多数时间是犟老大在说,王佬也时不时的插几句,李老魁的声音好像一句也听不见。事实上,李老魁也只有听话和干活出力的份儿!哪件事上,有他说话张嘴的资格我们三个小鬼,舒坦地躺在这间凉盈盈的厦房里宽宽展展的大炕上。满炕上虽然只铺着一条光溜溜的芨芨席子,但很清爽。我们三个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正当我们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到王佬在街门外大声地吆喝呼喊我们小伙子们,快起来!赶快起来!骡子的缰绳开了,得赶紧骡子!得赶紧去锻骡子!与此同时,犟老大也进了我们睡觉的厦房,他说快起来!快起来!赶紧去把骡子抓回来,骡子的缰绳开了,展毬掉了!

我们三个人赶紧跳下炕,连鞋也来不及穿,就街门外跑去。刚到外面,见王佬像个没事的人似的,坐在浓荫下的车辕条上。好像骡子跑了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指着五个渐渐跑远的骡子说赶紧去锻(撵回来,或抓回来)吧!小伙子们,去把骡子回来,的越快越好!赶紧展(跑)!赶紧他走过来把我们三个人挨个儿的、轻轻推了一把,就若无其事地进屋去了。

五个骡子像是受了故意地惊吓似的早已风驰电掣般地沿着来时的路绝尘而去。特别是那匹小红骡驹儿,像是得了大赦似的,飞鬃扬蹄,又跳又叫地跟在其它的骡子边。我,丁锤子秤砣三个人,跟着那股越来越长的尘埃,不顾脚下的沙土被正午的日头晒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样,将脚掌心烫得生疼,而拼命追赶但是我们追撵得越快,骡子反倒得越快我们若停下来不追了,骡子也都停下来,吃着路边的草和树叶。是骡子始终不让我们靠近,一旦发觉我们到了它们的跟前,立刻又摇头甩尾地飞奔而去。

了很长的一截路,我早已跑得口干舌燥,大汗淋漓了。回头看,后面跟着我的只有丁锤子一个人桑生(什么时候)不见了秤砣?我问同样大汗淋淋气喘吁吁的丁锤子秤砣哩?秤砣臧不见了丁锤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只了一小截儿路,就说他脚掌心里扎刺了,他要回去拔刺,穿鞋。我一听很生气。我的脚掌上也扎了几根白刺尖,我是怕骡子丢了,挖不成盐挨爹的骂,就顾不上脚掌儿疼了,才一直追的。我见丁锤子的腿有点儿瘸,就问你的脚上也扎了刺了?丁锤子说扎了几处呢我说那我们到树荫底下凉凉荫凉阵阵子,拔了刺再吧!我觉得我们越是得快,骡子就越是展得快!越越把骡子锻毬慌了!我俩就上了路边的渠沿,坐在土渠岸上的大树荫凉里我从脚掌上拔下了四五个白刺尖儿。丁锤子也抱着两只脚板儿,反来复去的拔刺,找刺。

这一带临沙漠,我们坐在渠沿上,就能望着几乎近在咫尺的沙漠,在正午的日头下,红落落地,像一片正燃烧着的火海。沙漠里到处生长的白刺,在这里的地湾里,路道旁,沟沟岔岔间也到处繁衍着。因而不论大路边还是便道旁,到处都有一丛一丛的白刺墩。这些看似大致一样的白刺墩,其实分很多种类。有的是刺墩,有的是酸蒡刺墩,有的是枸杞刺墩,而矮小一些的是紫果刺墩。还有一种刺儿特别尖,特别长,而且还特别硬的、叫铃铛刺墩。

而此时已过了百果成熟的季节,因此,这些所有的刺墩上,绝大部分的果实,都已熟透脱落了,藏身于刺墩间里、历年掉落的枯叶了。是枝条上尖细的叶子郁郁葱葱的,异常繁茂。

然而,那些少许晚熟的、血珠儿般的零零星星的果实虽然稀少,却在碧绿的叶子与雪白茎杆的映衬下,异常的醒目。如一粒粒红艳艳宝石似的、悬挂在像用白玉雕成的细巧的茎枝儿间。看起来,很令人赏心悦目!

从春天起到现在那些萌生在刺棵的嫩刺儿,经过大半长磨砺,早已剑拔弩张锋芒毕露了。此时已将它的家族再一次武装到了牙齿。因此,那些生长在路边的刺墩往往它们逸向路道的枝条,虽然常常惨遭不幸,被来来往往的车轱辘碾轧、牛踩马踏早已干枯,但它却把无数的,依然硬骨铮铮的白刺儿,撒落得到处都是。好像是撒出去了一种决心,或叫一种信念。似乎是在向世间展示着它的虽死犹生,永不服输的独特性格一样

拔完刺,丁锤子站起身,朝白花花的大路上望了望,坐下就骂日的秤砣!白嘹道的!我谋的他一去就不回来了!就他的脚是脚!我们的脚就不是脚了?就他知道疼,我们长的是铁脚,我们就不知道疼了?我说起来走吧!桑疼不疼的?他不来我们俩也得把骡子着,再拉回去!不然去挖盐?凭人还能把车拉进去背出来?这会我们走路小心些。我看我们先在后面慢慢跟着,等到骡子下来吃草,不慌了,再悄悄从两边转个大弯子包抄过去。慢慢靠近了再抓。

骡子只沿着我们来时的大路跑跑停停的。大约追了有十来里路吧,我和丁锤子跟跑得又一次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但我们既不能得过快,又不敢离得太远。汗水早已把我两的土布汗褂子、和单裤子渗透了,嗓子里几乎要冒烟了。我俩就把上身仅有的白土布汗褂儿脱下来顶在头上。丁锤子说再缓缓吧!再我就快挣死了!我也觉的自己快要虚脱过去了,就在路旁的一行矮小的沙枣树丛下坐下来。我们把汗褂儿铺在树荫里躺下来。此时,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又没有半丝儿风吹过。沙枣树下也又湿又热的。虚扑扑的碱土上,潮腾腾的,躺在上面很不舒服。坐起来,早已烫麻、也疼木了的脚掌上拔刺,果然,又拔几根刺来。

从沙枣树丛的缝隙里望去,骡子这时候已扎头到了路边的一块糜地里,正大口大口的吃着人家快要成熟的糜子,一点儿也没有了再想展的样子。我怕人家看秋的人来了,把骡子给拉走了,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我说丁锤子,赶紧走!赶紧走!你望骡子进了人家的糜地了!让人家抓就麻了!快!快!我俩赶紧行动起来,一左一右从两边包抄过去,弯了一个老大的弯儿,悄悄摸到骡子的跟前。这时候,骡子早已没了惊悸的动向了。只顾低头大嚼特嚼那些肥美可口的糜穗糜叶靡杆儿。我们毫不费力就抓住了仍不愿意抬头更不愿意走开的五个骡子。

但我发现,五个骡子的缰绳,臧都好好的盘挽在脖子里显然是有人故意放开了骡子。如果缰绳是骡子自己咬扯开的,那它起码一直扯拉在地上的。经过骡子长距离的奔波扯踏,此时,应该被踩扯成碎节节儿了再说,所有的骡子不可能同时都把缰绳扯开。我们显然是被大人们故意愚弄了!我就赌气地、把自己抓到手的骡子再次放开,看着它们又一头扎进了糜地里真希望这时候来个人把这些骡子都抓了去,让愚弄我们让故意要我们跑这十多里冤枉路的人自己去讨要!

书上有句话叫“说曹操,曹操到。”我们这里的表述则是“镇番斜地,念讼就到。”或者是“念讼曹操,曹操就到”。“镇番”,是我们的古县名。“斜地,据我的理解是,过去因某种原因,我们这里的庙门都向东南方向开,而不是朝着正南开。故而,几乎所有的官衙民居的正门,都朝着东南方向。因而有“斜地”一说。而“念讼就到”则好理解。前面说了,我真希望这时候来个人把这些骡子都抓了去,让愚弄我们让故意要我们跑这十多里冤枉路的人自己去讨要!也真是奇怪,才将将有了这样的念头的时候,忽然就看见在田地的另一头,跑来一个声嘶力竭大声吆喝着的妇女。她身后还紧跟着一个像麻雀翅膀般展开并扑闪着两只小胳膊的男孩子。那男孩子也像他的妈一样,一边跑一边叽哩咋啦地喊着叫着骂我们。这娘儿俩肯定是这块糜地看秋的人。他(她)们真的要来抓我们的骡子啦!我和丁锤子赶紧将骡子重新抓住,沿着大路飞奔而去。

一直了老远的一截路,那个妇女才停下不锻我们了,但她还不停地指着骂我们。大概才将(刚才)、被我们的骡子连踏带攘夹糟蹋了的那块庄稼,够她好好地喝上一壶的了!我和丁锤子又热得够呛,头上身上全是汗水,我们也不管那个妇女的叫骂,反正也离得老远的,也听不清她骂些桑话!我们在渠沿上的杨树上,折下几长长的枝条,将我们湿透的白土布汗褂儿,高高的顶举在半空里。正午的日头,晒着我俩精赤油黑的上身,也晒得五个骡子不停的打着“吐~”、“吐~”的响鼻

当我俩像一队打了败仗的不得不投降的士兵,带着我们疲惫不堪的队伍,高举着白色的降旗,瘸拐着带彩的双腿双脚,来到家我们刚刚熟悉的街门口时,一股久违的,特别浓郁的香味儿直向我们的肚子里钻。听到骡子的叫声,犟老大从街门口出来我见他的嘴上油性性的,连他的身上都带着一股浓浓的香油味儿。他见我和丁锤子将五个骡子一个不少的拉来了,就笑嘻嘻地表扬我们,说“嗯!你们两个家伙能干大大的!了不得!立了大功了!等会儿奖赏也大大的有!说:“秤砣是个哈拉怂闷头闷脑的球事不顶,天生是个讨人嫌挨人骂的二毬家伙!犟老大把五个骡子一一拴好,领着我俩直接进了伙房。

 

香味浓郁的伙房里,王佬正从锅台上来一筛子黄亮黄亮的油棒儿,满脸喜气地放在先前我们吃饭的桌子上。王佬和他的那位胖女亲家的手上嘴上也都是油性性的。我和丁锤子口干舌燥一进门,就赶紧奔向原先汲面时、还没用完的半桶凉水面前,立马从旁边的碗柜里,各取出一只碗,然后,像两头渴极了的牛犊儿似的,咕咚”、“咕咚”、“咕咚,每人狂饮了几大碗才罢。

伙房里没有李老魁和秤砣。犟大哥到门口朝外吼了几声李老魁,秤砣娃子,你们吞的个也不积极!再不来,毛也不剩一根了!”又对我们几个人来吧,我们大家坐下来吃个晌午,吃剩下的大家分毬掉算了,也算是公平合理的!他好像特别注意我似的,两眼盯着我说小伙子们,吃了好的,嘴可得牢靠些!这是用王佬亲家的香油炸的油棒儿,是人家亲戚招待我们的。吃过以后谁不准说出去。谁要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喊出去……

可犟老大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辞,连丁锤子也未能糊弄得住,因而犟老大还未说完,刚刚受到表扬显然很有些忘乎所以的丁锤子就玩笑着插话说你不让我们喊出去,你自己喊出去了臧办?你那早不是把秤砣的爹也给喊到监狱里去了吗?……丁锤子还未说完,见犟老大突然间像只凶神恶煞似的,把手里的一根油棒儿的一下拍在了桌子上。那本已干而脆酥的油棒儿,被犟老大粗壮的手指一下子拍粉身碎骨。我吓了一跳,一看犟老大的脸已憋成了猪肝色牛卵子大眼里,像一样逼视着丁锤子。显然犟老大是被丁锤子的那句苕屄透顶的玩笑话,深深地激怒了

空气像是突然凝固了一样,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咀嚼。大家都呆了似的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犟老大和丁锤子的脸上来回扫视着。可在这个节骨眼上,王佬却像是若无其事的、“嘿嘿嘿”干笑了几声犟老大听了又是一愣随后,他就将愈加气恼地目光,转向了佬。可王却狡猾的不同他对视像是无辜又像是不明就里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一边就开始咕爪”、“咕爪快速开了油棒儿一边就满脸镇静地催我们快吃!快吃!吃饱了我们还得上路走哩吃饱了我们还得上路走哩!快吃快吃!

我心想,丁锤子这个苕毬把子,这次又是歪打正着了。虽然是兴之所至、有口无心,可他毕竟不犟老大的麻骨子!戳犟老大的痛处!犟老大自从在那年葵花杆子事件中豁出去,告倒了秤砣的继爹之后,就在社员们中落下个(嘴不严)和告黑状名声。更为严重的是从此以后,队里所有的人都对他事事心处处设防。生怕他知道了某些隐密的东西,若日后相互之间有个口角冲纷、怨恨摩擦(而这样那样的冲突,在这个年代是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着的)的,关键时候”,再来个回马枪杀手锏马上翻脸不认人了可臧办?丁锤子也肯定从他父母或者哥们那里,风言风语或片言只语地知道了这些,加之他一贯娇生惯养口无禁忌的,所以他才不管犟老大的忌讳从表面给人的感觉,丁锤子就像他那老虎妈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人家哪处疼,他专爱往哪处敲但不管他的有意还是无心,仅从这一点上,足可以说明他的蠢笨和苕屄!

事实上,犟老大自从那次事件之后,也最讳人家说他是”、、“告黑状。特别是有人把别人告的某些黑状,也往往算在犟老大的头上,让他无缘无故地背了黑锅。而且往往在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某个人议论某件事时,一经犟老大出现,大都不约而同噤了声。弄得犟老大在许多场合像是一只丧家的狸猫儿、群的狼,被社员们有意无意地孤立了起来!犟老大为此很感恼火又很无奈有时候甚至还十分悔恨自己当初的冲动与幼稚不就是为几棵毛不值的葵花杆子吗?何必呢?到头来还把两个人的脸面、名声都搭进去!弄得自己受伤不说,还让人家也蹲了几年大狱。

而在社员们看来,尽管一个人不可能十全十美,甚至可以有很多这样那样的缺点与毛病比如你手脚儿不停当做过贼,比如你心狠手辣伤过人,比如你嫖风打浪偷过情,还比如你蛮横霸道不讲理,撒泼耍横惹不起,甜嘴蜜舌哄死人,口是心非心眼儿多,等等等等,但是这些习气好像大家都能容忍惟一不能谅解的就是告人的黑状那是打黑枪”!“放冷箭”!“施阴毒”!是了阴曹地府,连阎王爷都不能原谅的!况且当时也是伤人一万,自残八千”!并没有多大的赚头!反而弄得社员们从此像防贼似的时时提防着自己,甚至防自己还远甚于防贼!说白了,自此以后,自己在社员们的心目中,连一个凿墙剜洞、偷鸡摸狗的贼都不如了!

事情虽然过去几年了,但犟老大越来越觉得那件事对于他,好像是自己在自己的身上,愚蠢透顶地捅了一个难以愈合的窟窿虽然岁月的流失与更迭这个窟窿顶上,悄悄地滋生出一块遮掩疮的薄皮,但那里根本经不起碰撞更何况在犟老大看来是别人有意撕拧与戳挑!而刚才丁锤子口无遮拦的一句话,虽然出自于一个可以说是事不懂的黄口小儿之口,但仍无异于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子豁开了窟窿上的薄皮,把那仍是血水淋淋、触目惊心的伤口,再一次暴露在犟老大的眼前!但,这还是轻微的!更深更痛、也更日恶的,是那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诡异万分的干笑!确如一把钝锉,再次将脓血淋漓的窟窿眼儿,生锉硬剐地撕扯大了!

何止是扯大了犟老大觉得,那简直像是拿一大棵、一整捆的铃铛刺,整棵整捆地塞进那血窟窿深处,硬生生捅搅了几下因此当我也不由自主地像王佬一样,试图要在脸上表现出点什么内容的时候,猛见犟老大的两只牛卵大眼,已憋得血红血红地,燃烧着的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似的他怒火冲天的逼视着丁锤子,气势汹汹骂道:“毬点东西!没毬臧样还光你的逼话!我把喊出去了?日死你的妈妈!看你还是脬没晾青的稀怂,老子我今天不和你计较!你若再大几岁,看我不拧断你的楸把子(脖子)才怪呢!你把给我夹紧些!你再敢拐山道胡逼蔓拉,我把给你撕豁呢!……

犟老大的喝骂,好似一阵钢砂枪,虽然瞄准的是丁锤子,但试图杀伤的范围,却大得多!因此,他骂完丁锤子,又像是对我们所有人发泄怨气似的,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气恨恨地巡了几个来回之后说大家在嘴里,烂在壳囊(肚子不要给上点好不识好的!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犟老大终于发完了火,也不管不顾地大嚼特嚼起油棒儿。这时我才觉得不知桑时候,我也出了一身冷汗看犟老大才将的架势,我还以为他今天非揍一顿丁锤子不可哩我见丁锤子脸都吓白了,牙关也咯吱”“咯吱”地打着颤儿!这时,他见自己无意之中闯下的祸端终于过去了云开雾散了用一以贯之的蠢相,伸了几下舌头把脖子一缩,再也不敢言传了!如一头爱叫唤的猪似的,一顿闷棍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只管低下怂头,专心致志地对付槽道里的食去了

我真为丁锤子感到委曲以丁锤子的本意,若是真让他去揭犟老大的老底碰犟老大的疮疤,就是个老虎胆子他也不敢再说丁锤子也确实是个娃娃,就算丁锤子是个大人,他也确实没有必要,桑也不为桑、而去平白无故地得罪人特别是像气在葫芦系眼眼(嗓眼)处的犟老大。这是丁锤子典型的笤的表现,是他兴之所至而又无处不在的蠢性的流露吧!

我们所有在伙房里的人,都在尽力吃着油棒儿。我有好几年都不曾吃过油棒儿了!我悄悄个儿看看每个人,只见王佬的女亲家吃的最快最欢。两片本已是肉咚咚的腮帮子始终憋得圆鼓鼓的。这时候,李老魁磨磨唧唧的来了,却不过来吃油棒儿,只是蹲在门槛处吸烟,吸王佬亲家家的旱烟袋。尽管他看着我们吃油棒儿就一直不由自主地咽着口水。犟老大问他“你个蔫怂!臧不过来李老魁说“我吃完饭喝了一勺凉水,这会子肚子疼的不行了,不想吃!犟老大听了,却警觉起来了!就憋着他牛卵子大的眼睛说不想吃也得吃人人有份的!李老魁就放下烟袋烟锅,双手捂住肚子,猫腰着身子说哎呀呀!又不行了,不行了!你们吃你们的,我得赶紧出去解决一下!说着,竟快步跑到街门外头去了。

犟老大就骂日他奶奶的!天生一副吃冰草咽刺干的下水(肚子),一给上点儿好食就受不着了!真他妈狗肚子里盛不着酥油”!生就个吃屎的命!骂完李老魁,他很有点儿嫌恶的看了一眼仍在低头大嚼的王佬的女亲家我看行了吧!大家也吃的差不多了!五谷是人家的,命可是自己的。有的人不要把肚子胀破了!佬的胖女亲家听了,倒一点儿也不觉得难为情,满脸堆笑地说就是就是!吃好了!吃好了!犟老大说既然大家都吃好了,也吃足了,我把剩下这些油棒儿分给大家。哎秤砣哩?这个驴捣的叫他撵下牲口他往后退,吞几嘴也不及溜!到屋门口向外喊了几声,秤砣才揉着两个眼窝,闷性性的进了伙房。犟老大把筛子里的油棒儿数了几遍,说总共一百零二个。他掐指算了算说我们每个大人十五个,你们每个学生娃十个。李老魁没吃,多给他三个。说着犟老大亲自动手分。

在最后给了王佬的女亲家十五个以后,这时筛子里剩下九个颜色发黑的油棒儿。大概是刚开始炸的时候,火候没有掌握好,油温太高的缘故。犟老大望着说:你和丁锤子骡子有功,每个人奖励两个。平生第一次受到奖励的丁锤子,全忘了刚才被犟老大杵消时的怂相,将两个焦黑得像个驴似的奖品油棒儿捧在手里,高兴得又翻眼睛又叫唤。还剩五个油棒儿,犟老大说我们三个大人一人一个,秤砣才将没吃,给一个。最后剩一个了,犟老大一两半,我和秤砣又各得了半个奖励。丁锤子又是一声欢。王佬的女亲家十分欢喜,她见筛子终于底儿朝天了,就断了她还想得一个或者半个的念想。马上转身打开了她的碗柜,把分给她的油棒儿小心地放到了里面。我无意中扫了一眼,见她的碗柜里,那个先前炒菜时被倒空了的香油瓶,此时已装得满满的了。

每个油棒儿大约有大人拇指的两倍粗,或者还粗些、五寸长,像一截截打捎子的皮绳似的。秤砣不但没有奖赏,反而还挨了王佬同犟老大的当面批评。犟老大说你一个学生家,腿懒脚不勤的了?不听大人的话!连撵趟骡子也使唤不动你了!真是个懒怂包!佬眨着一双与他年龄很不相称的、机灵而又明亮的小眼睛,数落秤砣你一个小伙子家,跑几步路就把你挣死了?就你长的是脚,人家两个的脚就不是脚?就你怕疼,知道疼?别人就不怕疼也谋不着疼了?你长的截截路就回来死遑(睡觉)去了,人家两个人锻了多远?大热天的,衣裳都湿得透了!丁锤子也乘机火上浇油的说他说他回来穿鞋,一穿就永穿了,钻进他妈的沟瓣里不出来了!犟老大见丁锤子趁火打劫似的想在大家面前显摆,就有意煞煞丁锤子的气。犟老大就训丁锤子说大人们说话你一个娃娃家加什么盐(言), ‘给上点颜色你还真大红大绿地染开了!’屄夹紧些滚开!

训完丁锤子,他又接着丁锤子的话茬,继续数落秤砣:哪个人不是从他妈的沟瓣里钻出来的?还能是从驴里出来?窟窿缝里出来?还给你个懒怂分十个油棒儿,我看给你四、五个也太多了!应该把给你的油棒儿,都给了骡子有功的两个人还差不多!秤砣一听,害怕真把他的油棒儿给我们,再加犟老大作出去抓他的手中油棒儿的动作,吓得秤砣赶紧把油棒儿搂紧了。猫着腰,一溜烟地展到街门外头去了。屋里的人,一见秤砣的狼狈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分完油棒儿,装好各自的东西,犟老大和王催我们赶紧套车收拾停当后,我们的车队开始拐向进入沙漠的路,正式向盐湖所在的东北方向的茫茫大漠里进发了。

 

日头,已渐渐的开始西倾了。

我们走了不多的会儿,夕阳下的大漠就异常清晰地零距离呈现在我们面前。一道连着一道的沙岭,以及相隔在沙岭间的狭长而又曲折深邃的沙道沙窝,在夕阳下呈现出红彤彤与金黄色相互交织的颜色尤如熔化的黄金所掀起的狂涛,在突然之间被凝固了似的在分外辽阔的天空下,显得金碧辉煌纤尘不染,又沉默无语寂静无声。那一望无际无边无涯的万倾波涛,在无声地展示着它摄人魂魄的气势和魅力什么叫大言无声?什么叫大相无形?在这种气势和魅力面前,能使人一下子感到自个儿卑微和渺小!感到在茫茫天地间宇宙中,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感到在人与人之间时常发生的、而往往被某些人特别看重的、可实际上恰恰是无聊透顶的破烦臊毛事儿,又是多么的不值一提!完全行驶在沙漠中的小小车队,如波涛汹涌的大洋中的几叶小小扁舟一样,在它宏大的体量与辽阔的气势面前,简直小得有点儿可怜,有点可以说是忽略不计了!                                     

进入茫茫无际的沙漠里,由眼尖识路的王佬带路。我们仍按原先的顺序,王佬打头、李老魁第二、犟大哥走三车,我跟着犟老大、丁锤子在我的后面,最后是秤砣的车。转过几个巨大的沙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在越来越黯淡下来的天光中,在曲里拐弯的沙梁间,一条留有不怎么清晰的车辙印的路道,千回百折地通向遥无止尽的远处。车轮发出单调的的声音骡子和牛走在沙路上,蹄子下也是沙扑”、“沙扑的响声。不多一会儿,天就完全黑透了。我见除最前面车上的王大佬一直端坐着外,李老魁和犟老大都已躺下,拉开各自的皮袄开始睡觉了。

这时我感觉到在这个季节里、在家里根本感觉不到的、一人的前心后背透彻的凉气在沙丘间在四野里漫涌开来。我也拉过我的皮袄,想要睡觉了。这件皮袄还是爹往年走沙窝麻岗的时候经常带的。是一件又大又重的、用好几羊皮缝成的光板儿皮袄我若站起来,恐怕还拖在地上完全穿不起来呢。皮毛里子里暖烘烘也臭哄哄的。一股呛喷喷的皮骚臭令人几乎窒息。我把皮袄翻过来,坐起身来用力抖了一阵,想把窝藏在里面的浊气抖抖干净。然后躺下把皮袄尽量盖得下一点,离嘴离鼻孔远点儿。头枕在装着面袋和馍馍的褡子上,傻楞楞地看着天空中那些越来越明亮也越来越稠密起来的星宿

看着看着,我觉得我有了重大发现。天还是那块天,星宿,也还是那些星宿,为在这里看星宿,和在家里在自家的院子里在生产队的麦场上田地里看星宿,感觉上竟有很大的不同夏日时节,我们往往嫌屋子里闷热夜晚睡觉时经常睡在院子里。而睡在自家的院子里看星宿,觉得这些每天晚上都看得见,又看得熟悉极了的星宿,就是自家的一些个物件像放在我家院子里的铁锨、镢头、扫帚或者放在屋内的水桶、衣箱、面柜一样所不同的是它们每天晚上才能见到,而且每天都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从不挪动。因而,晚上躺在自家的院子里看星宿,觉得它们是那样的亲切而又熟悉。

晚上睡在生产队的麦场上,给生产队看场时,我们伙伴们的身下或者身旁,是白天大人们还未扬干净的麦粒堆,或者已经扬干净了,但还没来得及装入口袋倒入仓库中的麦粒。麦场边还垛码着几个城垛般巨大的麦捆垛。麦捆垛的前面,堆放着很多还没来得及捆的散麦草,以及没来得及送入房的大堆的子。而我们躺在麦粒堆上看星宿,觉得星宿就像是天上的麦粒。它们可能被天上哪个不会扬场的神仙,稀稀落落地撒扬在天庭那硕大无朋的麦场上。它们应该聚拢在一起,成为一个圆堆或是成为一道麦岭儿,才好经管才好收拾。不然一场大风吹过,又会吹走多少?那些撒在天空远处的、尽头的、大概就是被风吹远的,稍微轻巧些的瘪些的星宿吧!饱满些的、实沉些的、才密密麻麻地聚拢在我们的头顶上。

而此时,在沙漠中看星宿,它们就显得那么冷漠显得那么高远呢?如同一个个本来熟识的人,或者早就熟门熟户的邻居知根知底的朋友,可一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就突然变得不人了似的板着一张冷脸,才不管我对它的眨眼……我的胡思乱想突然被一阵哭泣声打断。是谁在这静夜里哭泣呢?

心是我听走了耳,再仔细一听,又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我翻身坐起,认定是最后一辆车上的秤砣在哭。在黑暗中,我见他披着皮袄,可怜兮兮的坐在车上,哭声就是从他那里发出的。我就对前面车上的犟大哥说大哥,哎大哥,秤砣哭的啦!秤砣哭的啦!睡梦里的犟大哥被我喊醒,他嘟囔了几句坐起来。听了听秤砣的哭声就骂“哎!秤砣你个软怂包,你真不是你爹的狼种!黑天半夜你哭啦?这由不是让你摸黑去骡子去哩!你定定的睡的个也不消停!水河梁地”顿了顿,他又说“这个小驴怂是走在最后害怕了!哎李老魁李老魁李老魁听到后坐起身问“组桑(干啥)哩?犟老大说你到最后去吧,娃娃们害怕哩!你听听,秤砣正水河梁地嚎浪哩!

李老魁磨蹭了一阵,大概很不情愿地从车上下来,把车驶出道旁。等我丁锤子秤砣的车一个个走过去,他才把车驶到路上,重新上了车。他向前面车上的秤砣说秤砣,你小怂哭的啦?黑天半夜你屄水河梁地!你丢人不丢人?唉!顺口溜是唱的:

  ‘屄水子多,

两马勺

给你的老婆洗裹脚!

水子多,

两马勺,

给你的老婆洗裹脚!

…… ’是想你的妈了还是想你的婆娘了?一个大小伙子家,你丢人不丢人?傀儡不傀儡?想当年丁代表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几个娃子都弄出来了!你小怂夜里走路走后些,还巴上个碗碗嚎浪哩!你小怂也太丢人了呀!

 沙梁间黑魖魖的路道上,骡子“嘟~”、“嘟~”的响鼻声和牛粗重的“咐~”、“咐~”、“咐~”地呼吸声,还有车轮一直发出的、均匀的沙沙,交织在一起。挨了骂的秤砣一声不肯地坐着,但哭声却止住了。正躺着的丁锤子听到李老魁说来说去说到他爹的头上来啦,就一骨碌坐起来向后面喊老魁!你说谁说谁去,你说我爹做哩?我的爹赶没把你的吃屎路挡着?李老魁故意洋声怪气地噢!丁锤子小鸡巴脾气还不小!没防着稍微拨拉了一下,马上就直伏伏硬挣挣的了!可我说的是大实话。你爹丁代表十三岁上娶你妈十四岁上就养下了你的大哥,十五岁上又养下了你的二哥,十岁上又养下了你的三哥。这些事儿但凡我们跟切(附近)的人哪个不知道?谁人不晓得?今年你们多大了?十四、五的小伙子了,还尽知道巴上个碗碗嚎浪!”他咳嗽了几声,又说:“过去走麻岗进沙窝,丁代表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一个人吆着两挂子大车拾粪、铲草、挖盐、打柴,事不能做?精不能?唉!现如今,你们这些个怂皮,事不顶一条,还抱着鸡巴乱摇!再没点毬本登,就是个逼水子多!李老魁神说道了阵,见没有人应声,就躺下不言传了。

 在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的行程中,我们小小的车队,一直在来回曲折的沙梁沙道间行进。干燥却又过分凉爽的空气中,骡子”、“”、“的响鼻和牛粗重的,”、“”、“的喘气声分外真切。不知时候,我在迷迷糊糊里,已把皮袄拉到了脖颈处毛绒绒的领子盖住了我的口鼻。那原先还觉得难闻的暖烘烘的皮骚臭,在这过分的凉爽和黑暗中,却给我一种异常的温暖,还有一种刻骨的亲切感与安全感。我嗅到了爹身上的气息,嗅到了离我们越来越远的家的气息。

我突然意识到,有一种异常的感觉,开始在我的周身蔓延和渗透我模模糊糊的觉得,那仅靠肌肤的体验,在表面的、浅层次的觉里,无法感受得到的东西似乎只有心灵或者从骨髓深处生长出的某种触须,才能真实而真切地将它捕捉到、并感受到它的存在,才能同它亲密接触可它来自哪里?产生在何处?我好像能朦朦胧胧的意识到一点儿,但我无法确定它究竟来自何方?它好像有一定的形状,但它究竟像什么?它也好像有一定的份量与温度,但我又无法掂量它!把握它!如果说它是一种无影无形的东西,我此时此刻却分明地、在某个瞬间里已确确实实地捕捉到它,意识到它的真存在。……不知不觉间,我又忽然体验到有一种懵懵的感情向我袭来,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震颤,使我有些猝不及防。我的眼里忽然涌满了莫名的泪水,我的身体像是被烧着了似的,骤然间变得滚烫起来

 我下意识地一把掀开焐得我烘热难捺的皮袄,起来,那骤然而至的、刺骨的凉爽甚至是寒冷,使我很快冷静下来,清醒过来。周围的世界里仍旧黑雾雾的。远处的天空像渔火点点的海洋。而我们不停摇晃的木轮大车,如飘荡在海洋深处的船儿,是骡子们不停地”、“”、“的响鼻声,与牛的“咐”、“咐”、“咐”的呼吸声,似浪涛的喧哗、像水花的呢喃,把我一次次地到现实中来。

 在夜色朦胧中,我见王佬像个塑神似的,一直拥着皮袄端坐在车上。大半夜来,不,可以说是一整夜里,他一直用他那细高又略带沙哑的嗓音,哼唱着一个不知名的调调儿。我曾多次听过爹和妈哼吟过类似的调调儿。因此这个调调儿的某些部分我很有些耳熟但这个调调儿和爹妈曾哼唱过的又有些不太一样。但究竟臧的个不一样法我又说不清。我又躺下了,把仍然热乎乎的皮袄,再拉过盖在身上很快那熟悉的气息与暖意,又把我冷得开始发抖的身体包围起来,温暖起来!

 静夜里,王佬所哼吟的调调儿,如同泉水一般在无边的漠野里徐徐流动着扩散着。有的地方断断续续,我听得不甚清楚。可能是被时时环绕着陪伴着我们的,在沙岭沙梁间旋来旋去的风给吹远了吹散了,飘落到远方的某个沙窝碗碗里去了。迷迷糊糊间我一直在静静地听着时间长了,我想我可能是魇着了,像往常睡觉时我经常魇着时的那样,现实和梦境交替出现。现实亦是梦幻中的现实,而梦幻更是梦幻中的梦幻了就在这亦梦亦幻感觉中,我觉得在这个没有名儿的调调儿里,蕴藏着一股特别苍凉特别悲怆的东西。而此时,这苍凉悲怆而又十分悠长的调调儿,又成了我梦幻的一部分了。我在不知不觉间,感到心口发闷又发堵。似有一种无名的情绪在胸膛间悄悄地滋生酝酿淤积。然后再慢慢地扩张,再扩张,渐渐地变得无比巨大直到在我的胸膛里无论如何也装不下时,这时候,我只有不断的长长地呼出几口气,才能腾出空间,稍微缓解一下释放一下!

这个调调儿有时又特别高远如小风徐徐旋上山头,使人犹如置身于一个耸入云的荒山顶端环顾四野,尽是茫茫苍苍的秃岭以及秃岭间无际无涯的苍凉与萧索。王佬像是用一种特别的乐器在演奏,事实上,他纯粹是在哼吟着,一点儿也不算唱。因为,这个调调儿,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的词儿。在他哼吟至某个地方时,还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重复着甚至像是唠唠叨叨、重复啰嗦地,向某个倾听者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不断地积蓄着聚集着强调着某种特别的情绪似的。

周围没有了其他的声音,我一直静静地躺在行进中的微微摇晃中的牛车上。事实上我早已沉浸在深深的梦靥之中了。恍恍惚惚中,我竟看到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荒野的尽头,一个穷困而又孤独的人在艰难地跋涉着。刺骨的寒风和着粗砺的沙尘,不停地吹扫着他那胡不拉茬的、黝黑而又粗糙的脸庞。沉重的行囊,已压弯了他的腰。他衣衫褴褛饥肠辘辘茫然无助的眼神里,显出焦灼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可前方的路途遥远渺茫杳无止尽。有时,那苦涩的泪水会盈满他的双眼沉重的行囊又使他不时步履蹒跚踉跄连连……

这个孤独的旅人,他从哪里来?又到何方去?他为何在荒野上苦苦跋涉?他为何又是孤身一人?他的伴侣、他的朋友、他的亲人呢?他是从他那熟悉的家园离开、奔向渺茫的远方?去追寻他的梦想、他的希望?还是从渺茫的远方来?从绝望中、从死亡中、从恐惧中来在寻找着他早已陌生的、早已荒芜破败的家园?

……

随着那调调儿在某几个环节不断的重复和推进,一个个悲怆而又苍凉的画面,就不断在我的脑海里叠现着变换着。那一次次涌现着、堆积起的莫名的情绪,就如同一浪浪不断涌送而至的滚烫的波涛,使我不由泪水连连不能自己……像我一贯在梦魇中挣扎的那样,我只能竭尽全力地屏住呼吸,或以无声的哭泣,来试图弄醒自己。但我的努力纯属枉然。因为在梦魇中的我,无论怎么努力地哭喊,事实上,却连一点声音也不出来。在别人听来,倒像是还在妈妈的怀里撒娇的孩子一样,发出一连串嗯吭嗯吭的娇嗔声……

虽然沙梁间的路道七曲八拐,有时甚至是南辕北辙,但我们总的方向是向盐湖所在的东北方向行进。当东方终于出现了万倾朝霞的时候,我们的车队来到了一处叫板滩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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