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走过了许多个陌生的村庄……
走过了许多个陌生的村庄,翻过了许多条干涸的渠梁,那原先还是隐隐约约的大漠,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中午,我们来到了位于大漠边缘的一个村庄。车队停了下来。前面带路的王二佬,同犟老大、李老魁商量着几句什么,看他们三个人的样子,好像为桑事有些分歧。但李老魁一直沉默不语。只有犟老大和王二佬在说着什么。最后犟老大气恨恨地说了几句,王二佬才不言传了。他们三个大人散开后,王二佬就将我们引领至大路旁的一条便道上。不多一会,他把我们带到一家街门前有很多巨大的、浓荫蔽日的沙枣树下。车停往后,犟老大向我们三个学生娃喊:“哎!小伙子们,歇车吧!歇车给牲口们饮饮水、喂喂草,我们也该喂喂自个儿的脑袋啦!”听说要歇、要缓、要吃饭,我才觉得肚子确实饿了。我们赶紧跳下车,各自将车驶进沙枣树的浓荫里。歇了车,把牲口拴在各自的车轮上,然后从车盘下面,取下吊在车轴下的背篼。从车上的草口袋里,倒出我们来的时候,王二佬给我们、在生产队的芠房里装来的麦芠子,给牲口喂上。王二佬,犟老大,李老魁也都慢调逍遥的、给各自套来牲口喂上了草。
大概是听到了我们的喧闹声吧,这时从这家的街门里,出来了一个胖胖的,约有五十多岁年纪的妇女。她一见王二佬,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给人的感觉、是好像这个妇女随时在准备着笑。脸上所有的纹路,都是专门为笑而设计生长出来的。只要她把嘴唇稍微咧一咧,两个嘴角儿向上抬一抬,两只眼睛的外角儿再向下迎一迎。嘴角、额头和眼睛的周围,就会立刻显现出许多条细密圆顺、且盛满笑意的皱纹来。这些皱纹,就像是很久没有人进去踏过踩过的场院里,经年深月久水流的自行冲刷、形成的纹理清晰的沟儿槽儿似的,也许在平日它是干涸的,但一旦有笑的水流淌过来,那笑意之流,就会眨眼之间,熟门熟路完完全全地注满这些沟儿槽儿。
这个胖妇人对王二佬十分地殷勤。围在王二佬的左右,像只过分殷勤的母鸡,“咯咯咯”、“咯咯咯”,“亲家长,亲家短”的。我悄悄地向犟大哥打听后才知道,原来这家人,正是王二佬的大丫头金凤子、新近才找下的婆家。怪不得初二的第一学期还未上完,我的同班同学王金凤就突然不念了,原来人家已经找下婆家了!虽然还没过门,但看他(她)俩亲家的热乎劲儿,事情大概是“钉钉儿,钉到了板板儿上了”,确定了。
我又想起最近见过王金凤的样子。怪不得那个小母鸡,近段时间里脸儿红红的,穿戴也比平日里新了许多,好像也不大见她出门了。即使出门见了我们,也是左眼不撩、右眼不搁,爱理不理的!走路还似乎故意扭出一股股的妖气。原来这个小母鸡冠子红了,找下窝了,很快就要去闹窝了去抱蛋了!而与她年龄相仿的我,还懵懵懂懂,傻屄兮兮的。用犟老大骂我的话,叫“毬事不懂一条,抱着鸡巴乱摇!”
听说我们要在这里吃顿饭再走,那胖胖的妇人立马开始张罗。犟老大从我们每个人的面抽抽(小布袋儿)里挖去两碗面。这可是我们平常能吃四顿饭的量,我就问犟老大:“哎!大哥,一顿饭臧(咋)能吃那么多的面?太多了吧?”犟老大吸了几下他那时常溜下来的清鼻涕,憋着他那牛卵子一样的大眼睛说我:“就你管的多!你全管了,我管毬桑哩?真是‘官不大、僚不小,卵脬子不大、毛不少!’”
王二佬的女亲家,转眼就从她家院墙旁边的自留地里,摘来了辣椒、茄子、芹菜、豆角、洋柿子(西红柿),还有萝卜白菜,开始洗菜切菜。王二佬剥蒜搉蒜。李老魁倒自高奋勇地开始和碱面(凉面),我烧火。丁锤子和秤砣两个人,则在犟老大的督促与呵斥下,一趟连一趟地抬井水。先饮牲口,饮完了牲口,又抬来两桶凉水,放在屋里准备汲面。然后,犟老大大脚盘腕地、坐在伙房屋角的一盘小土炕上,抽条烟(吸麻烟)。并且习惯性的,把不断揩下来的鼻涕擦在鞋底上,或是直接揩抹在炕沿下。引得王二佬的女亲家偷偷地、又是皱眉又是缩脸的。可犟老大只管边抹鼻涕、边专心致志地过自己的烟瘾,“噗”、“噗”、“噗”地、一锅儿连一锅儿,根本没注意到人家的嫌恶和不满。
我去年和前年,也跟着大人们走过另一个麻岗,但那是专门去草湖里铲草。饭是各做各的,由于没有香油,也没有荤油,所以,我们所有的菜都是干炒的。洒点儿醋,放点儿盐沫,最多用醋水和面,搅点酸汁水儿,浇入菜里。说寡不寡、说淡不淡,说香又不香。从来没有吃过,像今天这么香的碱面。别的不说,光那大半锅炒得油汪汪的茄子青辣儿菜,给人的感觉简直是吃肉哩!我纳闷,王二佬的这个胖女亲家,真是个苕屄蛋!又不是招待她的亲家一个人。我亲眼见她、把自家碗柜儿里的少半瓶子香油取出来,高高地举起来,故意让犟大哥和王二佬看了一眼,然后就全倒在了锅里炒菜。不然这些茄子、辣椒、白菜、萝卜等的,哪有这样香?我平生第一次吃了三大碗碱面,又喝了一碗碱面汤。感觉肚子简直要爆炸了!但我还想吃,可肚子里确实一点儿也装不下了!真如俗话说的,成了“吃饭不知道饥饱,睡觉不知道颠倒,跌倒不知道哈哟”的苕汉了!是“肚子饱了,眼睛饿呢!”
我见王二佬,犟老大,李老魁,丁锤子,秤砣以及王二佬的女亲家,一个个吃得满头大汗,一个个辣的直吸溜,所有人的嘴唇都油汪汪的。没有人顾得上说话而耽误了吃饭。只听得满屋子里,吸溜咀嚼声和筷子碰在碗沿处的叮当声。所有人的脑袋都盖在碗上,筷子迅速的往嘴里拨拉着,一幅馋鬼相饿死鬼相!李老魁和秤砣还三番五次地、噎的直打嗝儿,“咯咯咯”地只直伸脖子。一手端碗,一手在自个儿的前胸后背上、捶着打着的。引得犟老大就骂:“急屄饿浪的!慢些吞不行?直像给你们妈的裤裆里跌出来、也没吃过饭似的!”
到后来,犟老大自己也“咯咯咯”地噎住了。丁锤子就笑习习地说:“自己的‘鼻通没揩净,还嫌人家哩!’”这句话本是句俗话,没想到丁锤子居然用到了点子上,歪打正着不说,特别是揭了犟老大的短,犯了犟老大的讳,是一石三鸟,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犟老大面对一向口无遮拦的丁锤子,也只得报以笑而作答。待不咯了,才骂丁锤子:“嘿嘿嘿!没想到啊?桑时节锤子也成了家当了?会慎人(笑话人、讽刺人)了?”“锤子”和“家当”,是影射男人的那个玩意儿的。因而犟老大的回应,又引得我们大笑一场。李老魁就附合犟老大,用故弄玄虚的口气说:“哎!臧能说锤子不是家当呢?锤子本来就是带把把儿的正式家当嘛!”
自始至终,王二佬的女亲家一言不发,只顾口不离碗满嘴大嚼,真像个“饿母猪扑在槽沿上——吃死不抬头。”终于水尽河干、锅底朝天了。吃过饭,还不见大人们催着上路。王二佬就让我们三个学生娃,到另外一个空屋子里缓缓去。
从院子里那白花花的光线看,那火球似的燃得正旺的日头,还无西坠的意思。伙房里又传来几个大人的说话声。他们好像在商量着什么,但多数时间是犟老大在说,王二佬也时不时的插几句,李老魁的声音好像一句也听不见。事实上,李老魁也只有听话和干活出力的份儿!哪件事上,有他说话张嘴的资格呀?我们三个小鬼,舒坦地躺在这间凉盈盈的厦房里、宽宽展展的大炕上。满炕上,虽然只铺着一条光溜溜的芨芨席子,但很清爽。我们三个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正当我们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到王二佬在街门外,大声地吆喝呼喊我们:“哎!小伙子们,赶快起来!赶快起来!骡子的缰绳开了,得赶紧去锻骡子!得赶紧去锻骡子!”与此同时,犟老大也进了我们睡觉的厦房,他说:“快起来!快起来!赶紧去把骡子抓回来,骡子的缰绳开了,全展毬掉了!”
我们三个人赶紧跳下炕,连鞋也来不及穿,就向街门外跑去。刚到外面,见王二佬像个没事的人似的,坐在浓荫下的车辕条上。好像骡子跑了,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指着五个渐渐跑远的骡子说:“赶紧去锻(撵回来,或抓回来)吧!小伙子们,去把骡子锻回来,锻的越快越好!赶紧展(跑)!赶紧展!”他走过来,把我们三个人挨个儿的、轻轻推了一把,就若无其事地进屋去了。
五个骡子,像是受了故意地惊吓似的,早已风驰电掣般地,沿着来时的路绝尘而去。特别是那匹小红骡驹儿,像是得了大赦似的,飞鬃扬蹄,又跳又叫地跟在其它的骡子后边。我,丁锤子、秤砣三个人,跟着那股越来越长的尘埃,不顾脚下的沙土被正午的日头晒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样,将脚掌心烫得生疼,而拼命地追赶。但是,我们追撵得越快,骡子反倒展得越快。我们若停下来不追了,骡子也都停下来,吃着路边的草和树叶。只是骡子们始终不让我们靠近,一旦发觉我们到了它们的跟前,就立刻又摇头甩尾地飞奔而去。
锻了很长的一截路,我早已跑得口干舌燥,大汗淋漓了。回头一看,后面跟着我展的只有丁锤子一个人。桑生(什么时候)不见了秤砣?我问同样大汗淋淋、气喘吁吁的丁锤子:“秤砣哩?秤砣臧不见了?”丁锤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只锻了一小截截儿路,就说他脚掌心里扎刺了,他要回去拔刺,穿鞋。”我一听很生气。我的脚掌上也扎了几根白刺尖,我是怕骡子展丢了,挖不成盐挨爹的骂,就顾不上脚掌儿疼了,才一直追的。我见丁锤子的腿有点儿瘸,就问:“你的脚上也扎了刺了?”丁锤子说“扎了几处呢!”我说:“那我们就到树荫子底下,凉凉荫凉、缓阵阵子,拔了刺再锻吧!我臧觉得,我们越是锻得快,骡子就越是展得快!越锻越把骡子锻毬慌了!”我俩就上了路边的渠沿,坐在土渠岸上的大树荫凉里。我从脚掌上,拔下了四、五个白刺尖儿。丁锤子也抱着两只脚板儿,反来复去的拔刺,找刺。
这一带紧临沙漠,我们坐在渠沿上,就能望着几乎近在咫尺的沙漠,在正午的日头下,红落落地,像一片正燃烧着的火海。沙漠里到处生长的白刺,在这里的地湾里,路道旁,沟沟岔岔间也到处繁衍着。因而不论大路边还是便道旁,到处都有一丛一丛的白刺墩。这些看似大致一样的白刺墩,其实分很多种类。有的是哈蜜刺墩,有的是酸蒡刺墩,有的是枸杞刺墩,而矮小一些的是紫果刺墩。还有一种刺儿特别尖,特别长,而且还特别硬的、叫铃铛刺墩。
而此时,已过了百果成熟的季节,因此,这些所有的刺墩上,绝大部分的果实,都已熟透脱落了,藏身于刺墩间里、历年掉落的枯叶里了。倒是枝条上尖细的叶子,正郁郁葱葱的,异常繁茂。
然而,那些少许晚熟的、血珠儿般的零零星星的果实,虽然稀少,却在碧绿的叶子与雪白茎杆的映衬下,异常的醒目。如一粒粒红艳艳的宝石似的、悬挂在像用白玉雕成的、细巧的茎枝儿间。看起来,很令人赏心悦目!
从春天起到现在,那些萌生在刺棵身上的嫩刺儿,经过大半个年头的成长磨砺,早已剑拔弩张锋芒毕露了。此时,已将它的家族再一次武装到了牙齿。因此,那些生长在路边的刺墩,往往它们逸向路道上的枝条,虽然常常惨遭不幸,被来来往往的车轱辘碾轧、牛踩马踏的早已干枯了,但它却把无数的,依然硬骨铮铮的白刺儿,撒落得到处都是。好像是撒出去了一种决心,或叫一种信念。似乎是在向世间,展示着它的虽死犹生,永不服输的独特性格一样。
拔完刺,丁锤子站起身,朝白花花的大路上望了望,坐下就骂:“驴毬日的秤砣!白屄嘹道的!我谋的他一去就不回来了!就他的脚是脚!我们的脚就不是脚了?就他知道疼,我们长的是铁脚,我们就不知道疼了?”我说:“起来走毬吧!桑疼不疼的?他不来我们俩也得把骡子锻着,再拉回去!不然臧去挖盐?凭人还能把车拉进去再背出来?这会我们走路小心些。我看我们先在后面慢慢地跟着,等到骡子停下来吃草,不慌了,再悄悄从两边转个大弯子包抄过去。慢慢靠近了再抓。”
骡子只沿着我们来时的大路,跑跑停停的。大约追了有十来里路吧,我和丁锤子跟跑得又一次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但我们既不能锻得过快,又不敢离得太远。汗水早已把我两的土布汗褂子、和单裤子渗透了,嗓子里几乎要冒烟了。我俩就把上身仅有的那件、白土布汗褂儿脱下来顶在头上。丁锤子说:“再缓缓吧!再展我就快挣毬死了!”我也觉的自己快要虚脱过去了,就在路旁的一行矮小的沙枣树丛下坐下来。我们把汗褂儿铺在树荫里躺下来。此时,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又没有半丝儿风吹过。沙枣树下也又湿又热的。虚扑扑的碱土上,潮腾腾的,躺在上面很不舒服。就又坐起来,在早已烫麻、也疼木了的脚掌上拔刺,果然,又拔出了几根刺来。
从沙枣树丛的缝隙里望去,骡子这时候已扎头到了路边的一块糜地里,正大口大口的吃着人家快要成熟的糜子,一点儿也没有了再想展的样子。我怕人家看秋的人来了,把骡子给拉走了,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我说:“丁锤子,赶紧走!赶紧走!你望骡子进了人家的糜地了!让人家抓走就麻毬烦大了!快!快!”我俩赶紧行动起来,一左一右从两边包抄过去,弯了一个老大的弯儿,悄悄摸到骡子的跟前。这时候,骡子早已没了惊悸的动向了。只顾低头大嚼特嚼那些肥美可口的糜穗糜叶靡杆儿。我们毫不费力地就抓住了仍不愿意抬头、更不愿意走开的五个骡子。
但我发现,五个骡子的缰绳,臧都好好的盘挽在脖子里?显然是有人故意放开了骡子。如果缰绳是骡子自己咬扯开的,那它起码一直是扯拉在地上的。经过骡子长距离的奔波扯踏,此时,应该早就被踩扯成碎节节儿了!再说,所有的骡子不可能同时都把缰绳扯开。我们显然是被大人们故意愚弄了!我就赌气地、把自己抓到手的骡子再次放开,看着它们又一头扎进了糜地里。真希望这时候,来个人把这些骡子都抓了去,让愚弄我们、让故意要我们跑这十多里冤枉路的人自己去讨要!
书上有句话叫“说曹操,曹操到。”我们这里的表述则是“镇番斜地,念讼就到。”或者是“念讼曹操,曹操就到”。“镇番”,是我们的古县名。“斜地”,据我的理解是,过去因某种原因,我们这里的庙门都向东南方向开,而不是朝着正南开。故而,几乎所有的官衙民居的正门,都朝着东南方向。因而有“斜地”一说。而“念讼就到”则好理解。前面说了,我真希望这时候来个人,把这些骡子都抓了去,让愚弄我们、让故意要我们跑这十多里冤枉路的人自己去讨要!也真是奇怪,才将将有了这样的念头的时候,忽然就看见在田地的另一头,跑来一个声嘶力竭大声吆喝着的妇女。她身后还紧跟着一个、像麻雀翅膀般展开并扑闪着两只小胳膊的男孩子。那男孩子也像他的妈一样,一边跑一边叽哩咋啦地喊着叫着骂我们。这娘儿俩肯定是这块糜地看秋的人。他(她)们真的要来抓我们的骡子啦!我和丁锤子,赶紧将骡子重新抓住,沿着大路飞奔而去。
一直展了老远的一截路,那个妇女才停下不锻我们了,但她还不停地指着骂我们。大概才将(刚才)、被我们的骡子们连踏带攘夹吃、糟蹋了的那块庄稼,够她好好地喝上一壶的了!我和丁锤子又热得够呛,头上身上全是汗水,我们也不管那个妇女的叫骂,反正也离得老远的,也听不清她骂些桑话!我们在渠沿上的杨树上,折下几根长长的枝条,将我们湿透的白土布汗褂儿,高高的顶举在半空里。正午的日头,晒着我俩精赤油黑的上身,也晒得五个骡子不停的打着“吐~”、“吐~”的响鼻。
当我俩像一队打了败仗的、不得不投降的士兵,带着我们疲惫不堪的队伍,高举着白色的降旗,瘸拐着带彩的双腿双脚,来到那家我们刚刚熟悉的街门口时,一股久违了的,特别浓郁的香味儿,直向我们的肚子里钻来。听到骡子的叫声,犟老大从街门口出来。我见他的嘴上油性性的,连他的身上都带着一股浓浓的香油味儿。他见我和丁锤子将五个骡子一个不少的拉来了,就笑嘻嘻地表扬我们,说:“嗯!你们两个家伙能干大大的!了不得!立了大功了!等会儿奖赏也大大的有!”又说:“秤砣是个哈拉怂!闷头闷脑的球事不顶,天生是个讨人嫌、挨人骂的二毬家伙!”犟老大把五个骡子一一拴好,领着我俩直接进了伙房。
香味浓郁的伙房里,王二佬正从锅台上,端过来一筛子黄亮黄亮的油棒儿,满脸喜气地放在先前我们吃饭的桌子上。王二佬和他的那位胖女亲家的手上、嘴上也都是油性性的。我和丁锤子口干舌燥,一进门,就赶紧奔向原先汲面时、还没用完的半桶凉水面前,立马从旁边的碗柜里,各取出一只碗,然后,像两头渴极了的牛犊儿似的,“咕咚”、“咕咚”、“咕咚”,每人狂饮了几大碗才罢。
伙房里没有李老魁和秤砣。犟大哥到门口朝外吼了几声:“哎!李老魁,秤砣娃子,你们吞的个也不积极!再不来,毬毛也不剩一根了!”又对我们几个人说:“来吧,我们大家坐下来吃个晌午,吃剩下的,大家分毬掉了算了,也算是公平合理的!”他好像特别注意我似的,两眼盯着我说:“小伙子们,吃了好的,嘴可得牢靠些!这是用王二佬亲家的香油炸的油棒儿,是人家亲戚招待我们的。吃过以后谁也不准说出去。谁要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喊出去……”
可犟老大“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辞,连丁锤子也未能糊弄得住,因而,犟老大还未说完,刚刚受到表扬,显然很有些忘乎所以的丁锤子,就玩笑着插话说:“你不让我们喊出去,你自己喊出去了臧办?你那早不是把秤砣的爹,也给喊到监狱里去了吗?……”丁锤子还未说完,却见犟老大,突然间像只凶神恶煞似的,把手里的一根油棒儿“啪”的一下拍在了桌子上。那个本已干而脆酥的油棒儿,被犟老大粗壮的手指,一下子拍得粉身碎骨。我吓了一跳,一看犟老大的脸,已憋成了猪肝色。牛卵子大眼里,像是在喷着火焰一样地逼视着丁锤子。显然,犟老大是被丁锤子的那句苕屄透顶的玩笑话,深深地激怒了!
空气像是突然凝固了一样,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咀嚼。大家都呆了似的!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犟老大和丁锤子的脸上、来回地扫视着。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王二佬却像是若无其事的、“嘿嘿嘿”干笑了几声。犟老大听了,又是一愣,随后,他就将愈加气恼地目光,转向了王二佬。可王二佬,却狡猾的不同他对视。用那像是无辜、又像是不明就里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一边就开始“咕爪”、“咕爪”地、快速地嚼开了油棒儿。一边就满脸镇静地催我们:“快吃!快吃!吃饱了我们还得上路走哩!吃饱了我们还得上路走哩!快吃!快吃!”
我心想,丁锤子这个苕毬把子,这次又是歪打正着了。虽然是兴之所至、有口无心,可他毕竟不该敲打犟老大的麻骨子!戳犟老大的痛处!犟老大自从在那年的“葵花杆子事件”中豁出去,告倒了秤砣的继爹之后,就在社员们中落下个“松屄”(嘴不严)和“告黑状”的坏名声。更为严重的是,从此以后,队里所有的人,都对他事事留心处处设防。生怕他知道了某些隐密的东西,若日后,相互之间有个口角冲纷、怨恨摩擦(而这样那样的冲突,在这个年代是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着的)的,在“关键时候”,再来个“回马枪、杀手锏!”马上翻脸不认人了可臧办?丁锤子也肯定从他父母或者哥嫂们那里,风言风语或片言只语地知道了这些,加之他一贯娇生惯养口无禁忌的,所以他才不管毬犟老大的忌讳。从表面给人的感觉,丁锤子就像他那母老虎妈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人家哪处疼,他专爱往哪处敲!但不管他的有意还是无心,仅从这一点上,足可以说明他的蠢笨和苕屄!
事实上,犟老大自从那次事件之后,也最忌讳人家说他是“松屄”、、“告黑状”。特别是有人,把别人告的某些黑状,也往往算在他犟老大的头上,让他无缘无故地背了黑锅。而且,往往在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某个人、议论某件事时,一经犟老大出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弄得犟老大在许多场合,像是一只丧了家的狸猫儿、脱了群的狼,被社员们有意无意地孤立了起来!犟老大为此很感恼火又很无奈!有时候,甚至还十分悔恨自己当初的冲动与幼稚!不就是为几棵毬毛不值的葵花杆子吗?何必呢?到头来,还把两个人的脸面、名声都搭了进去!弄得自己受伤不说,还让人家也蹲了几年的大狱。
而在社员们看来,尽管一个人不可能十全十美,甚至可以有很多、这样那样的缺点与毛病。比如你手脚儿不停当做过贼,比如你心狠手辣伤过人,比如你嫖风打浪偷过情,还比如你蛮横霸道不讲理,撒泼耍横惹不起,甜嘴蜜舌哄死人,口是心非心眼儿多,等等等等,但是,这些习气好像大家都能容忍。惟一不能谅解的,就是告人的黑状。那是“打黑枪”!“放冷箭”!“施阴毒”!是到了阴曹地府,连阎王爷都不能原谅的!况且,当时也是“伤人一万,自残八千”!并没有多大的赚头!反而弄得社员们,从此像防贼似的、时时提防着自己,甚至防自己还远甚于防贼!说白了,自此以后,自己在社员们的心目中,连一个凿墙剜洞、偷鸡摸狗的贼都不如了!
事情虽然过去几年了,但犟老大越来越觉得,那件事对于他,好像是自己在自己的身上,愚蠢透顶地捅了一个难以愈合的窟窿!虽然岁月的流失与更迭,会在这个窟窿顶上,悄悄地滋生出一块遮疤掩疮的薄皮,但那里根本经不起碰撞!更何况,在犟老大看来是别人有意的撕拧与戳挑!而刚才,丁锤子口无遮拦的一句话,虽然出自于一个可以说是毬事不懂的黄口小儿之口,但仍无异于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子就豁开了窟窿上的薄皮,把那仍是血水淋淋、触目惊心的伤口,再一次暴露在犟老大的眼前!但,这还是轻微的!更深更痛、也更日恶的,是王二佬那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诡异万分的干笑!确如一把钝锉,再次将那脓血淋漓的窟窿眼儿,生锉硬剐地撕扯大了!
何止是撕扯大了?犟老大觉得,那简直像是拿一大棵、一整捆的铃铛刺,整棵整捆地塞进那血窟窿的深处,并硬生生地捅搅了几下!因此,当我也不由自主地像王二佬一样,试图要在脸上表现出点什么内容的时候,猛见犟老大的两只牛卵子大眼,已憋得血红血红地,燃烧着的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似的!他怒火冲天的逼视着丁锤子,气势汹汹地骂道:“毬大的点东西!没毬臧样还光你的逼话!我把桑喊出去了?日死你的妈妈!看你还是脬没晾青的稀怂,老子我今天不和你计较!你若再大几岁,看我不拧断你的楸把子(脖子)才怪呢!你把屄给我夹紧些!你再敢拐屄山道、胡逼蔓拉,我把屄给你撕豁呢!……”
犟老大的喝骂,好似一阵钢砂枪,虽然瞄准的是丁锤子,但试图杀伤的范围,却大得多!因此,他骂完丁锤子,又像是对我们所有人发泄怨气似的,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气恨恨地巡了几个来回之后说:“大家吞在嘴里,烂在壳囊(肚子)里!不要给上点好、不识好的!把别人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犟老大终于发完了火,也不管不顾地大嚼特嚼起油棒儿。这时我才觉得,不知桑时候,我也出了一身冷汗!看犟老大才将的架势,我还以为,他今天非揍一顿丁锤子不可哩!我见丁锤子脸都吓白了,牙关也“咯吱”“咯吱”地打着颤儿!这时,他见自己无意之中闯下的祸端,终于过去了,云开雾散了!就用一以贯之的蠢相,伸了几下舌头、把脖子一缩,再也不敢言传了!如一头爱叫唤的猪似的,一顿闷棍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只管低下怂头,专心致志地对付槽道里的食去了。
我真为丁锤子感到委曲。以丁锤子的本意,若是真让他去揭犟老大的老底、碰犟老大的疮疤,就是再借给他十个老虎胆子,他也不敢!再说,丁锤子也确实是个苕娃娃,就算丁锤子是个大人,他也确实没有必要,桑也不为桑、而去平白无故地得罪人!特别是像气在葫芦系眼眼(嗓眼)处的犟老大。这是丁锤子典型的笤屄的表现,也是他兴之所至而又无处不在的蠢性的流露吧!
我们所有在伙房里的人,都在尽力吃着油棒儿。我有好几年都不曾吃过油棒儿了!我悄悄挨个儿地看看每个人,只见王二佬的女亲家吃的最快、最欢。两片本已是肉咚咚的腮帮子,始终憋得圆鼓鼓的。这时候,李老魁磨磨唧唧的来了,却不过来吃油棒儿,只是蹲在门槛处吸烟,吸王二佬亲家家的旱烟袋。尽管他看着我们吃油棒儿,就一直不由自主地咽着口水。犟老大就问他:“你个蔫怂!臧不过来吞?”李老魁说:“我吃完饭喝了一勺凉水,这会子肚子疼的不行了,不想吃!”犟老大听了,却立马警觉起来了!就憋着他牛卵子大的眼睛说:“不想吃也得吃!人人有份的!”李老魁就放下烟袋烟锅,双手捂住肚子,猫腰着身子说:“哎呀呀!又不行了,又不行了!你们吃你们的,我得赶紧出去解决一下!”说着,竟快步跑到街门外头去了。
犟老大就骂:“日他奶奶的!天生一副吃冰草咽刺干的驴下水(肚子),一给上点儿好食就受不着了!真他妈的“狗肚子里盛不着酥油”!生就的个吃屎的命!”骂完李老魁,他很有点儿嫌恶的看了一眼、仍在低头大嚼的王二佬的女亲家,说:“我看行了吧!大家也吃的差不多了!五谷是人家的,命可是自己的。有的人不要把肚子胀破了!”王二佬的胖女亲家听了,倒一点儿也不觉得难为情,满脸堆笑地说:“就是!就是!吃好了!吃好了!”犟老大说:“既然大家都吃好了,也吃足了,我就把剩下这些油棒儿分给大家。哎!秤砣哩?这个驴毬捣的,叫他撵下牲口他往后退,吞几嘴也不及溜!”王二佬就到屋门口向外喊了几声,秤砣才揉着两个眼窝,闷性性的进了伙房。犟老大把筛子里的油棒儿数了几遍,说:“总共一百零二个。”他掐指算了算说:“我们每个大人十五个,你们每个学生娃十个。李老魁没吃,多给他三个。”说着,犟老大就亲自动手分。
在最后给了王二佬的女亲家十五个以后,这时筛子里还剩下九个颜色发黑的油棒儿。大概是刚开始炸的时候,火候没有掌握好,油温太高的缘故。犟老大望着我说:“你和丁锤子锻骡子有功,每个人奖励两个。”平生第一次受到奖励的丁锤子,全忘了刚才被犟老大杵消时的蔫怂相,将两个焦黑得像个驴毬似的奖品油棒儿,捧在手里,高兴得又翻眼睛又叫唤。还剩五个油棒儿,犟老大说:“我们三个大人一人一个,秤砣才将没吃,多给一个。”最后剩一个了,犟老大一搉两半,我和秤砣又各得了半个的奖励。丁锤子又是一声欢叫。王二佬的女亲家十分欢喜,她见筛子终于底儿朝天了,就断了她还想得一个或者半个的念想。马上转身打开了她的碗柜,把分给她的油棒儿,小心地放到了里面。我无意中扫了一眼,见她的碗柜里,那个先前炒菜时被倒空了的香油瓶,此时已装得满满的了。
每个油棒儿,大约有大人拇指的两倍粗,或者还粗些。四、五寸长,像一截截打捎子的皮绳似的。秤砣不但没有奖赏,反而还挨了王二佬同犟老大的当面批评。犟老大说:“你一个学生家,腿懒脚不勤的臧了?不听大人的话!连撵趟骡子也使唤不动你了!真是个懒怂包!”王二佬眨着一双与他年龄很不相称的、机灵而又明亮的小眼睛,也数落秤砣:“你一个小伙子家,跑几步路就把你挣死了?就你长的是脚,人家两个的脚就不是脚了?就你怕疼,知道疼?别人就不怕疼也谋不着疼了?你锻了毬长的截截儿路就回来死遑(睡觉)去了,人家两个人锻了多远?大热天的,衣裳都湿得透透的了!”丁锤子也乘机火上浇油的说:“他说他回来穿鞋,一穿就永穿了,钻进他妈的沟瓣里不出来了!”犟老大见丁锤子趁火打劫似的,想在大家面前显摆,就有意再煞煞丁锤子的气焰。犟老大就又训丁锤子说:“大人们说话,你一个娃娃家加什么盐(言), ‘给上点颜色,你还真的大红大绿地染开了!’屄夹紧些滚毬开!”
训完丁锤子,他又接着丁锤子的话茬,继续数落秤砣:“哪个人不是从他妈的沟瓣里钻出来的?还能是从驴屄里出来?从墙窟窿缝里出来?还给你个懒怂分了十个油棒儿,我看给你四、五个也太多了!应该把给你的油棒儿,都给了锻骡子有功的两个人还差不多!”秤砣一听,害怕真把他的油棒儿给我们,再加犟老大作出、去抓他的手中油棒儿的动作,吓得秤砣赶紧把油棒儿搂紧了。猫着腰,一溜烟地展到街门外头去了。屋里的人,一见秤砣的狼狈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分完油棒儿,装好各自的东西,犟老大和王二佬就催我们赶紧套车。收拾停当后,我们的车队,开始拐向进入沙漠里的路,正式向盐湖所在的、东北方向的茫茫大漠里进发了。
日头,已渐渐的开始西倾了。
我们走了不多的会儿,夕阳下的大漠就异常清晰地、零距离地呈现在了我们的面前。一道连着一道的沙岭,以及相隔在沙岭间的狭长、而又曲折深邃的沙道沙窝,在夕阳下呈现出,红彤彤与金黄色相互交织的颜色。尤如熔化的黄金所掀起的狂涛,在突然之间被凝固了似的。在分外辽阔的天空下,显得金碧辉煌、纤尘不染,而又沉默无语、寂静无声。那一望无际、无边无涯的万倾波涛,在无声地展示着它摄人魂魄的气势和魅力!什么叫大言无声?什么叫大相无形?在这种气势和魅力面前,能使人一下子感到自个儿的卑微和渺小!感到在茫茫天地间、宇宙中,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感到在人与人之间时常发生的、而往往被某些人特别看重的、可实际上恰恰是无聊透顶的破烦臊毛事儿,又是多么的不值一提!完全行驶在沙漠中的小小车队,如波涛汹涌的大洋中的几叶小小扁舟一样,在它宏大的体量与辽阔的气势面前,简直小得有点儿可怜,有点可以说是忽略不计了!
进入茫茫无际的沙漠里,仍由眼尖识路的王二佬带路。我们仍按原先的顺序,王二佬打头、李老魁第二、犟大哥走三车,我跟着犟老大、丁锤子在我的后面,最后是秤砣的车。转过几个巨大的沙梁,天色就渐渐黑了下来。
在越来越黯淡下来的天光中,在曲里拐弯的沙梁间,一条留有不怎么清晰的车辙印迹的路道,千回百折地通向遥无止尽的远处。车轮发出单调的、“沙、沙、沙”的声音。骡子和牛走在沙路上,蹄子下也是“沙扑”、“沙扑”的响声。不多一会儿,天就完全黑透了。我见除最前面车上的王大佬一直端坐着外,李老魁和犟老大都已躺下,拉开各自的皮袄开始睡觉了。
这时我也感觉到在这个季节里、在家里根本感觉不到的、一股令人的前心后背透彻的凉气,在沙丘间、在四野里漫涌开来。我也拉过来我的皮袄,想要睡觉了。这件皮袄,还是爹往年走沙窝麻岗的时候经常带的。是一件又大又重的、用好几张绵羊皮缝成的光板儿皮袄。我若站起来,恐怕还拖在地上、完全穿不起来呢。皮毛的里子里,暖烘烘也臭哄哄的。一股呛喷喷的皮骚臭,令人几乎窒息。我把皮袄翻过来,坐起身来用力地抖了一阵,想把窝藏在里面的浊气抖抖干净。然后躺下,把皮袄尽量盖得下一点,离嘴离鼻孔远点儿。头枕在装着面袋和馍馍的褡子上,傻楞楞地看着天空中、那些越来越明亮也越来越稠密起来的星宿。
看着看着,我觉得我有了重大发现。天,还是那块天,星宿,也还是那些星宿,为桑在这里看星宿,和在家里、在自家的院子里,在生产队的麦场上、田地里看星宿,感觉上竟有很大的不同?夏日的时节,我们往往嫌屋子里闷热。夜晚睡觉时,就经常睡在院子里。而睡在自家的院子里看星宿,觉得这些每天晚上都看得见,又看得熟悉极了的星宿,就像是自家的一些个物件。像放在我家院子里的铁锨、镢头、扫帚或者放在屋内的水桶、衣箱、面柜一样。所不同的,是它们每天晚上才能见到,而且每天都放在同一个固定的地方,从不挪动。因而,每天晚上躺在自家的院子里看星宿,觉得它们是那样的亲切而又熟悉。
而晚上睡在生产队的麦场上,给生产队看场时,我们伙伴们的身下或者身旁,是白天大人们还未扬干净的麦粒堆,或者已经扬干净了,但还没来得及装入口袋,倒入仓库中的麦粒。麦场边,还垛码着几个城垛般巨大的麦捆垛。麦捆垛的前面,堆放着很多还没来得及捆的散麦草,以及没来得及送入芠房的大堆的芠子。而我们躺在麦粒堆上看星宿,觉得星宿就像是天上的麦粒。它们可能被天上哪个不太会扬场的神仙,稀稀落落地撒扬在、天庭那硕大无朋的麦场上。它们应该聚拢在一起,成为一个圆堆,或是成为一道麦岭儿,才好经管才好收拾。不然一场大风吹过,又会吹走多少?那些撒落在天空远处的、尽头的、大概就是被风吹远的,稍微轻巧些的、瘪些的星宿吧!饱满些的、实沉些的、才密密麻麻地聚拢在我们的头顶上。
而此时,在沙漠中看星宿,它们臧就显得那么地冷漠?显得那么地高远呢?如同一个个本来熟识的人,或者是早就熟门熟户的邻居、知根知底的朋友,可一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臧就突然变得不认人了似的!板着一张冷脸子,才不管我对它的眨眼呢……我的胡思乱想,突然被一阵哭泣声打断。是谁在这静夜里哭泣呢?
我疑心是我听走了耳,再仔细一听,又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我翻身坐起来,认定是最后一辆车上的秤砣在哭。在黑暗中,我见他披着皮袄,可怜兮兮的坐在车上,哭声就是从他那里发出的。我就对前面车上的犟大哥说:“哎!大哥,哎!大哥,秤砣哭的臧啦!秤砣哭的臧啦!”睡梦里的犟大哥被我喊醒,他嘟囔了几句坐起来。听了听秤砣的哭声就骂:“哎!秤砣你个软怂包,你真不是你爹的狼种!黑天半夜你哭毬的臧啦?这由不是让你摸黑去锻骡子去哩!你定定的睡的个也不消停!屄水河梁地臧啦?”顿了顿,他又说“噢!这个小驴怂是走在最后头害怕了!哎!李老魁!李老魁!”李老魁听到后坐起身问:“组桑(干啥)哩?”犟老大说:“你到最后头去吧,娃娃们害怕哩!你听听,秤砣正屄水河梁地嚎浪哩!”
李老魁磨蹭了一阵,大概很不情愿地从车上下来,把车驶出道旁。等我、丁锤子和秤砣的车,一个一个走过去,他才把车驶到路上,重新上了车。他向前面车上的秤砣说:“哎!秤砣,你小怂哭的臧啦?黑天半夜你屄水河梁地!你丢人不丢人?唉!哪个顺口溜是臧唱的:
‘屄水子多,
两马勺,
给你的老婆洗裹脚!
屄水子多,
两马勺,
给你的老婆洗裹脚!
…… ’你是想你的妈了?还是想你的婆娘了?一个大小伙子家,你丢人不丢人?傀儡不傀儡?想当年,丁代表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几个娃子都弄出来了!你小怂夜里走路走后些,还屄巴上个碗碗嚎浪哩!你小怂也太丢人了呀!”
沙梁间黑魖魖的路道上,骡子“嘟~”、“嘟~”的响鼻声,和牛粗重的“咐~”、“咐~”、“咐~”地呼吸声,还有车轮一直发出的、均匀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挨了骂的秤砣一声不肯地坐着,但哭声却止住了。正躺着的丁锤子,听到李老魁说来说去、说到他爹的头上来啦,就一骨碌坐起来,向后面喊:“哎!老魁毬!你说谁说谁去,你说我爹做桑哩?我的爹赶没把你的吃屎路挡着?”李老魁故意洋声怪气地说:“噢!丁锤子小鸡巴的脾气还不小!没防着稍微拨拉了一下,马上就直伏伏硬挣挣的了!可我说的是大实话。你爹丁代表,十三岁上娶你妈,十四岁上就养下了你的大哥,十五岁上又养下了你的二哥,十六岁上又养下了你的三哥。这些事儿,但凡我们跟切(附近)的人哪个不知道?谁人不晓得?今年你们多大了?十四、五的小伙子了,还尽知道屄巴上个碗碗嚎浪!”他咳嗽了几声,又说:“过去走麻岗进沙窝,丁代表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一个人吆着两挂子大车。拾粪、铲草、挖盐、打柴,桑事不能做?桑精不能呈?唉!现如今,你们这些个怂皮,毬事不顶一条,还抱着个鸡巴乱摇!再没点毬本登,就是个逼水子多!”李老魁神说武道了一阵,见没有人应声,就躺下不言传了。
在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的行程中,我们小小的车队,一直在来回曲折的沙梁沙道间行进。干燥却又过分凉爽的空气中,骡子“嘟~”、“嘟~”、“嘟~”的响鼻和牛粗重的,“咐~”、“咐~”、“咐~”的喘气声分外真切。不知桑时候,我在迷迷糊糊里,早已把皮袄拉到了脖颈处。毛绒绒的领子也盖住了我的口鼻。那原先还觉得难闻的、暖烘烘的皮骚臭,在这过分的凉爽和黑暗中,却给我一种异常的温暖,还有一种刻骨的亲切感与安全感。我嗅到了爹身上的气息,嗅到了离我们越来越远的、家的气息。
我突然意识到,有一种异常的感觉,开始在我的周身蔓延和渗透!我模模糊糊的觉得,那种仅靠肌肤的体验,在表面的、浅层次的感觉里,无法感受得到的东西,似乎只有从心灵、或者从骨髓深处生长出的某种触须,才能真实而真切地将它捕捉到、并感受到它的存在,才能同它亲密接触!可它来自哪里?产生在何处?我好像能朦朦胧胧的意识到一点儿,但我无法确定它究竟来自何方?它好像有一定的形状,但它究竟像什么?它也好像有一定的份量与温度,但我又无法掂量它!把握它!如果说它是一种无影又无形的东西,我此时此刻却分明地、在某个瞬间里已确确实实地捕捉到了它,意识到了它的真实存在。……不知不觉间,我又忽然体验到有一种懵懵的感情向我袭来,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震颤,使我有些猝不及防。我的眼里,忽然涌满了莫名的泪水,我的身体像是被烧着了似的,骤然间变得滚烫起来!
我下意识地,一把掀开焐得我烘热难捺的皮袄,坐起来,那骤然而至的、刺骨的凉爽甚至是寒冷,使我很快冷静下来,清醒过来。周围的世界里,仍旧黑雾雾的。远处的天空,像渔火点点的海洋。而我们不停摇晃的木轮大车,如飘荡在海洋深处的小船儿,是骡子们不停地、“嘟~”、“嘟~”、“嘟~”的响鼻声,与牛的“咐”、“咐”、“咐”的呼吸声,似浪涛的喧哗、像水花的呢喃,把我一次次地拉回到现实中来。
在夜色朦胧中,我见王二佬像个塑神似的,一直拥着皮袄端坐在车上。大半夜来,不,可以说是一整夜里,他一直用他那细高而又略带沙哑的嗓音,哼唱着一个不知名的调调儿。我曾多次听过爹和妈,哼吟过类似的调调儿。因此,这个调调儿的某些部分,我很有些耳熟。但这个调调儿,和爹妈曾哼唱过的,又有些不太一样。但,究竟臧的个不一样法?我又有些说不清。我又躺下了,把仍然热乎乎的皮袄,再拉过来盖在身上。很快,那熟悉的气息与暖意,又把我冷得开始发抖的身体包围起来,温暖起来!
静夜里,王二佬所哼吟的调调儿,如同泉水一般,在无边的漠野里徐徐地流动着、扩散着。有的地方断断续续,我听得不甚清楚。可能是被时时环绕着陪伴着我们的,在沙岭、沙梁间旋来旋去的风,给吹远了、吹散了,飘落到远方的某个沙窝碗碗里去了。迷迷糊糊间,我一直在静静地听着。时间长了,我想我可能是魇着了,像往常睡觉时、我经常魇着时的那样,现实和梦境交替出现。现实亦是梦幻中的现实,而梦幻更是梦幻中的梦幻了。但,就在这亦梦亦幻感觉中,我觉得,在这个没有名儿的调调儿里,蕴藏着一股特别苍凉、特别悲怆的东西。而此时,这个苍凉悲怆、而又十分悠长的调调儿,又成了我梦幻的一部分了。我在不知不觉间,感到心口发闷又发堵。似有一种无名的情绪,在胸膛间悄悄地滋生、酝酿和淤积。然后再慢慢地扩张,再扩张,渐渐地变得无比巨大。直到在我的胸膛里,无论如何也装不下时,这时候,我只有不断的、长长地呼出几口气,才能腾出空间,稍微缓解一下、释放一下!
这个调调儿,有时又特别地高远。如小风徐徐旋上山头,使人犹如置身于一个耸入云霄的荒山顶端。环顾四野,尽是茫茫苍苍的秃岭、以及秃岭间、无际无涯的苍凉与萧索。王二佬像是用一种特别的乐器在演奏着,事实上,他纯粹是在哼吟着,一点儿也不算唱。因为,这个调调儿,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的词儿。在他哼吟至某个地方时,还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重复着。甚至像是唠唠叨叨、重复啰嗦地,向某个倾听者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不断地积蓄着、聚集着、强调着某种特别的情绪似的。
周围没有了其他的声音,我一直静静地躺在行进中的、微微摇晃中的牛车上。事实上,我早已沉浸在深深的梦靥之中了。恍恍惚惚中,我竟看到,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荒野的尽头,一个穷困而又孤独的人,在艰难地跋涉着。刺骨的寒风和着粗砺的沙尘,不停地吹扫着他那胡不拉茬的、黝黑而又粗糙的脸庞。沉重的行囊,已压弯了他的腰。他衣衫褴褛、饥肠辘辘。茫然无助的眼神里,显出焦灼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可前方的路途遥远渺茫、杳无止尽。有时,那苦涩的泪水会盈满他的双眼,沉重的行囊,又使他不时步履蹒跚、踉跄连连……
这个孤独的旅人,他从哪里来?又到何方去?他为何在荒野上苦苦跋涉?他为何又是孤身一人?他的伴侣、他的朋友、他的亲人呢?他是从他那熟悉的家园离开、奔向渺茫的远方?去追寻他的梦想、他的希望?还是从渺茫的远方来?从绝望中、从死亡中、从恐惧中来?在寻找着他早已陌生的、早已荒芜破败的家园?
……
随着那调调儿,在某几个环节不断的重复和推进,一个个悲怆而又苍凉的画面,就不断在我的脑海里叠现着、变换着。那一次次涌现着、堆积起的莫名的情绪,就如同一浪浪不断涌送而至的滚烫的波涛,使我不由泪水连连不能自己……像我一贯在梦魇中挣扎的那样,我只能竭尽全力地屏住呼吸,或以无声的哭泣,来试图弄醒自己。但我的努力纯属枉然。因为在梦魇中的我,无论怎么努力地哭喊,事实上,却连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在别人听来,倒像是还在妈妈的怀里撒娇的孩子一样,发出一连串“嗯吭”、“嗯吭”的娇嗔声……
虽然沙梁间的路道七曲八拐,有时甚至是南辕北辙,但我们总的方向,是向盐湖所在的东北方向行进。当东方终于出现了万倾朝霞的时候,我们的车队,来到了一处叫板滩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