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常记（组诗）

庸常记（组诗）

原莽

在麻阳河听流水穿过大娄山

学会听流水时，已经中年

弯曲的水因为顺从

被一次次击碎。河岸的回声

回答了山林和远去的落叶

鱼群流下眼泪

它们忍住嘴，建立一个游牧民族

它们一次次躲过围剿

浪涛臣服于滩涂

汹涌寂于苦楝子跌落的速度

学会听流水时，人群散去

麻阳河在大娄山熟睡

寂静拒绝所有形式

远去的涛声，将时光抚平

一个人真正意义上老了

他并不取悦任何人

不再恨，也不想被冒昧的时间打扰

他最为尊重的，是遗忘

庸常记

会求得宽恕的一天

与前一天是不同的

一大早

我将庭院打开

风进来时

顺便也将阳光带进来

昨夜我读着瓦雷里的《海滨墓园》

白鸽仍在天空荡漾

生活永远在重新开始

我将花园中的玫瑰原谅了一遍

墙角的蔷薇原谅了一遍

槐树上吵闹的鸫乌原谅了一遍

直到没有什么原谅了

我便去书房

窗台上的木槿开得正盛

对面的山坡上

那些植物的名字再熟悉不过

一杯茶有别样的意义

岁月也是

抽屉里的书信已经翻出毛边

每次努力却总未读完——

忘记是多么孤独的事情啊

一切是明亮的

一切是明亮的

高高悬挂

爱过的人，将秋天擦亮

风掠过头顶

时间渐渐花白

落叶成为一封封旧书信

一座山渐渐变薄，风一吹

一切裸露的疼痛

都被看见

麻阳河

一条河流应该有它的母体

我常常在下雪时刻

从河中取出它的热量

生活的哲学是相似的

有时是一条失去亲人的鱼

它自愿跳进我火炉上的锅中

那一瞬的麻阳河

是我们的母亲

冬日挽歌

时间落花般坠下

冬天有白色的象征

白鹭在浅岸，湖中的荷

一副老态龙钟

我们的痛苦在原有的秩序中

奔流不止

滩涂，洲沚，积满昨日的记忆

羞耻于中年的困惑啊

作为一名父亲

我们谈到曾经的少年

或者生命中某次身负重伤的战斗

像白鹭在湖中的谜语，祖先赐予我们的

姓氏。山河俱静

我们谈到一场雨后的大风

空空的绝望

时间有了新的意义

大雪之夜

大雪不期降临。一个年久的巷道

有着孤独的脚印

历史在左边讲述右边的故事

左面的墙与右面的墙，有不同的凉意

那些久远的声音穿过夜色密布的果园

它们建立湖泊，十月的荒原

而足不出户的人在他的小屋子

画地为牢：不为世间所爱的

将是伟大的另一面。雪默不作声

有时人们并不知大雪已至

死去的亲人只是在他的头上

布了一场雪景，并予以宽容

春天的密室

春天坐着两只老虎

草原上有少女的怀春

爱情的旧物还在黑暗中继续旧

原谅吧

我有足够的理由去往春天

森林里的果子狸同样为爱情

在果腹去年遗落的果子

我有足够的理由与一匹野马

奔赴共同的草原

原谅吧

重拾的枯草是爱人的岁月

它们如此固执

我们幻想的草垛

正是密室里被人们诋毁的

无法重来的我们的青春

雨中茗茶

举起空杯听雨，茶已经原谅了自己

怀着草木之心的人

成为空杯。取来茶和水

仿佛人间琐碎

需要一场涅槃

茗茶的人听雨水成为河流

茶渐渐淡得无味。一个人在雨中

亲身涉险

雨水洪水般卷袭他的身子

他将自己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他们相互坦诚，对立

以达到颤栗为目的

秋菊

它的颜色过于真实。如我们

向时间的招供

我不敢低头接近它

一个季节反着向我走来

带着信仰和白雪

一场雨失控于一个孤独者的早晨

结霜的枯荷递给我贫瘠的词语

以及明亮的镜子

我不敢攀上时间的梯子，它在那里

已经层层剥开

苍老，悲欢，独自垂怜

用空空的身子

隐忍这人间的种种告别

我记得你城墙下的凝视

时间毫无意义。纷纷从城墙脱落

火车从江南驶来

载着你满眼的柔水与火焰

黄昏的最后一抹红霞，照在你脸上

长安的整个秋天似你

那盛极一时的霞光与记忆

那纷纷欢舞的梧桐叶

交换着幸福的词语

我记得你城墙下的凝视

恰似如今我坐在湖边，看那惊起的白鹭

招魂帖

小时候，父亲给我招魂

我坐在石磨上

父亲空转着石磨，喊着我的乳名

转三圈，喊三声

我应三声后，父亲就会唤道

快回来哟。每次我就平安地回来了

现在我常常在梦里

听到父亲这样喊

那样苍茫，焦急

现在我也常常回到那栋老屋

它已经空了

那副石磨仍在

我的父亲，在里面

故土帖

一生需要多大的地方才能容身

一生呀，我都在与自己告别

像一个酒徒

告别一个空瓶子

一生我都紧紧攥着一抔土

它滋养稻子，玉米

埋我的亲人

一生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才能够贴近它的脉搏

接近它的忧伤与甜蜜

有时候，一阵微风就将我吹远

有时候，梦里便湿了枕巾

十月

——致R

需要说点什么，秋天已深

人已经走远

不必说起祝福，也不必说起春天

不必说起

十步里有故人相望

枝头有新叶

十月了

作为人间的日常

秋天把树叶还给大地

我把你，还给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