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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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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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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身保险

1

天色晦暗,乌云压顶,空气沉闷又潮湿,成群的燕子低飞盘旋,暴雨就要来了,地里劳作的村民开始往家赶,路遇莲婶正急匆匆地走向村外,熟知情况的问,“俊文又出去写生了?”

“是啊,快下雨了还不见回来。”

“你这是出去找他吗?有人看见他还在小河旁边。”

莲婶心中一紧,向那人道了谢。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村口的小河。

莲婶边走边嘀咕,“这个俊文呀,你在河边画画也不看看天气,眼看要下暴雨了,你还不回家,万一山洪暴发,你能跑掉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妈以后怎么活呢。”

莲婶越想越焦急,恨不得脚下生出翅膀。出了村口,狂风大作,零星的雨点砸下来,莲婶焦急地冲着小河的方向喊道,“俊文,俊文。快点回家,妈来接你来了。”

没有声音回应莲婶的呼唤,莲婶更加焦急,迎着大风跑向河边。

俊文果然在河边,还在自顾地画着画,雨点打湿了画纸,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兴致。

莲婶走过来收了他的画架,边收拾边教训俊文,“你是傻子吗,眼看要下雨了,你还在画画。”

俊文始终没有回答。

雨点密密麻麻地缀落,莲婶打开带来的雨伞,和俊文依偎着,一脚高一脚低向前走。

莲婶开始数落俊文,“村里人说你傻,你还真傻。这么大的雨还在画画,你不知道下雨小河要涨水,水涨上来把你淹到河里怎么办?”

俊文还是不说话,莲婶已经习惯他不回答问题,接着说,“你万一淹到水里,你让妈怎么办?妈已经六十好几的人了,眼看就要半截身子入土了,不能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俊文似有触动,他挪动雨伞遮向莲婶,半个肩膀露在伞外被雨水打湿,莲婶抢过雨伞遮住他的肩膀,“我的祖宗,你会淋感冒的。”

俊文这时才开口说话,“我年轻不会感冒的。”他又指指莲婶的头发,莲婶领会到儿子的意思,她头发花白,已经进入老年,抵抗力不如年轻的俊文,更容易感冒。

莲婶笑了,接受了俊文的好意,没有再扯动雨伞,“你什么都懂,为什么不爱说话呢。”

莲婶又叹了一口气,说给俊文听又好像说给自己听,“当初要是不让你去考试该多好。”

俊文似乎不愿意听莲婶讲这件事,他快步向前,不顾此刻雨点渐密雨势也大,莲婶忙不迭地喊,“小心,别摔倒了。”

俊文奔跑得更快了,莲婶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冤家啊,冤家,当初不去考试该多好。”

雷声轰鸣,电光四射,地面上很快涨起了水,像小河一样泛滥。俊文豪不在意水势,脱下衣衫,盖住画板,也不顾后面的莲婶,高浅踩着水跑回家。

莲婶随后进了屋,将打湿的衣服换下。

俊文小衣翼翼地剥开被衣衫包裹的画板,将画好的画取了出来平铺在饭桌上看得出神。引得莲婶也好奇地过来观看,只见画里有一条飘逸的小河,在薄薄的雾色中,有一个少年驾着竹排从远处的山中顺流而下,莲婶不觉地夸赞起来,“我儿画得真好。你说画得这么好怎么就考不上呢。”

俊文像被刺痛了一样,跳起脚来,“妈,你不要再提考试的事了。”

莲婶答应道,“好,妈再不说考试的事,只要我儿爱画,妈就陪我儿画一辈子。”

俊文抢身将画拾起,回到旁边的屋子,又继续完成未完的画作。

莲婶走到窗边,看到俊文认真作画的样子,眼角含着笑,双手抹了抹前襟,怀着满意的表情到厨房做饭。

俊文画着画着,突然停下了笔,刚才还未下雨时,狂风呼啸,小河边上的垂柳随风摆动,姿态悠雅,如果能表现在画中将是绝好的创意了,可惜莲婶忽匆忙而至,打断了做画的过程。他原本将构图藏在脑中,准备回到家就将这构图画在画布当中,莲婶数次絮叨添乱,此刻俊文已记不住多少了,他拿起笔画了几笔,再无从下手,刚才的构图像渗在沙漠中的水,渐渐干涸了。

这是多好的一幅构图,舞动的柳枝会让小河变得活走来,像一个顽皮的孩童充满童趣快乐,俊文不像让这转瞬即逝的灵感消失不见,他一个箭步跨出房门,迎着倾盆大雨向河边跑去。

莲婶听见急促的踩水声和摔门的响声,抢步出来,俊文的房间空无一人。

莲婶急忙跑出家门,看见俊文黑黝黝的影子消失在村口。

“俊文,回来。”莲婶追向俊文。

莲婶的叫声在单调的落雨声中衬托地尖利刺耳,王东听出声音里的不祥,披上雨衣,拿把铁锹走出门外,迎面碰见莲婶。

王东说,“莲婶,怎么了。俊文又出什么事了。”

莲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村口说,“俊文又犯什么傻气,下这么大的雨往外跑。”

“他是不是又要去河边画画。”

“八成是。这么大的雨,再一个不小心,掉进河里怎么办。”

莲婶喘了口气,对王东说,“大妈年纪大了,追上俊文也拽不回来,你帮大妈把他拽回来,别在河边出意外。”

王东说,“莲婶,没问题,我来帮你。”

眼前的雨势丝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雨水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王东搀着莲婶极力挣扎地赶向河边。

俊文在河边围着柳树不断在找角度,他始终找不到那一瞬间的灵感,懊恼和沮丧同时袭来,他恼怒莲婶在下雨前叫他回家。

莲婶走到俊文旁边,拽住俊文的一支胳膊,“快跟妈回家,下这么大的雨站在河边多危险。”

“谁要你管。”俊文一挥手将莲婶摔了个趔趄,莲婶重心不稳仰面摔倒在地。

“哎呦”莲婶发出惨烈地呼号。

身旁的王东慌忙施以援手,“莲婶,摔到哪了?”

剧烈的疼痛让莲婶呻吟不止,王东知道情况不妙,他将莲婶扶起,莲婶说,“我感觉腿要断了。”

王东冲着俊文喊,“快过来扶。”

俊文看到莲神痛苦的表情,觉察到莲婶这次摔倒情况不妙,不再琢磨柳树的构图,失了魂一样听从王东的指挥,他们俩左右扶起莲婶。

莲婶表情痛苦,“我的腿真得断了,我没法用劲。”

雨下得更大了,带来了浸骨的寒意,莲婶开始打颤。

“一分钟也不能担搁了,快背起你妈,我们现在就送医院。”王东命令道。

俊文俯身将莲婶背起,王东从后面扶着,两人迎着大雨赶回村庄。

王东随后驾驶新买的轿车,载着莲婶母子辆直奔数十公里外的县医院。

2

雪白的灯光照耀下,莲婶的白发愈加明显,俊文坐在床边,觉得母亲的白发就像闪着寒光的刀,他回避这把刀,看向墙壁,墙壁也是白色的,他觉得周身浸在白色的河里,他不喜欢单调的白色,觉得身处在这里呼吸困难,他渴望色彩,渴望五颜六色的颜料。

他开始扭捏不安,莲婶睁开眼,看见俊文坐在凳子上像一条蛇一样,她开口说,“俊文,是不是闷的慌,闷的慌就出去走走。”

俊文摇摇头。

莲婶叹了一口气,“这几天你没画画,难受不难受。”

俊文本想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

莲婶说,“我知道你想画画。你这孩子从没有上学起就爱画画,别的孩子都整天疯跑疯玩,只有你整天用一根小棍在泥地里画猪呀羊呀马呀,原本以为你爱画画是好事,妈支持你画画,蛮以为你能画出名堂,可最后考学怎么就没考上呢。没考上就没考上,来年可以再考,你有什么想不开,落下病症…”

莲婶说到动情处,捶起了双腿。俊文似乎不愿意莲婶提旧事,仿佛揭他的伤疤一样,他下意识地捂起耳朵,却没有出口反驳。

“你怎么就得了这么个不爱说话的毛病,我今年六十好几了,要是我去了,你以后怎么办。”莲婶说出了她的隐忧。

俊文不再捂耳朵,低头审视脚下的瓷砖,它也是白色的,他觉得躲无可躲,要是有五颜六色的颜料该多好,他将这些瓷砖都涂成彩色的。

王东推门进来,手里提着大兜水果。莲婶挣扎着要起来,“谢谢你,这几天一直麻烦你跑前跑后。”

王东说,“莲婶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在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没有个难事,理应互相照顾互相帮助。”

莲婶说,“又让你破费买这些东西。”

王东谦虚了一番,对莲婶说,“莲婶,我过来想给你说个事。你就住在这里好好养病,我家里有点事今天就回去了。”

然后他看向俊文,对俊文说,“好好照顾莲婶,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到尽孝的时候了。”

俊文似乎很怕他,轻声回答了“嗯”字,王东起身告辞,莲婶恋恋不舍的向他挥挥手,看着他走出病房。

俊文目送着王东走出病房,身体并没有挪动。莲婶又叹了口气,“这下好了,你再要不改掉不爱说话的毛病,我们俩吃饭都成了问题。”

俊文垂下头,努力说出两个字,“我改。”

莲婶对他的回复很满意,投来赞许的目光,做为奖励,她向俊文提议,“你也回去把你的画架拿来,就在病房里画,画医生呀画护士呀。村里人都说你是画痴,连续几天没画画,再不让你画画我怕你憋出病来。”

俊文的眸子亮了,他站起身来向莲婶点了点头,大步流星地走出病房。

莲婶望着他的背影,又叹了口气,自说自话,“他爹走得早,走得早有走得早的好处,就不受这些煎熬,什么时候让我省心呢。我要是去了,这孩子将来怎么办?”

3

病房里出现画板和作画的人,成了住院楼的风景,看西洋镜的人络绎不绝,可是不管这些人怎么议论,俊文都沉默不予回应,而且他的画始终只画一幅,一间色彩斑斓的病房,浓重的颜色不像是画上去的,而像是泼上去的。这样难免让看热闹的人失望,但也有人看出了名堂,开始窃窃思语,这个画画的小伙脑袋是不是出了问题,看起来像个傻子。

莲婶听到这样的议论,闭上眼睛假装睡觉,可是眼泪却流个不停。

后来病房开始有奇怪的人出现,卖颜料的,卖画笔的,卖衣服的,还有卖房的。这些人撬不开俊文的嘴巴,他们将目标转向莲婶,莲婶不胜其烦,只好用没钱将这些人搪塞走。

这天,又有人推开病房门,一个脑袋先悄悄的探了进来,看见病房里奇怪的两人组,这个人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俊文照例不会回应,当他画画进入状态时,任凭现在发生七级地震,也丝豪打扰不到他。

莲婶对这人客气的打招呼似有好感,她回答道,“有什么事吗?”

那人推开房门,迈步进来,循声找寻过来,发现回应他的是一位老太太,一只脚打着石膏,被绷带密密麻麻地缠着高高吊起,看来是一位骨折病人,自觉今天的推销有百分之八十的成功率。

这人说,“老人家,不知道您和您的家人对保险了解多少?”

莲婶摇摇头。

“不了解没有关系。我可以介绍给你听,像你这种情况。老人家,应该是骨折了吧。”

莲婶点点头。

这个人继续卖力地说着,“如果在你骨折之前,买了一份健康保险的话,现在像你这种情况,你可以得到我们的赔付,最高可以达到百分之百。”

这人观察到莲婶不为所动,又换了种说法,“老人家,我刚才介绍可能您没有听懂,这应该怪我没有讲清楚,换个说法就是,您如果事前买了保险,如果出现您现在这种情况,您会一分钱不用花,保险公司帮您全额理赔。”

“真的?”莲婶张大了嘴巴。

“除此之外,我们这还有一个险种,如果客户买了以后,不光得了重大疾病全额理赔,如果这个人不幸亡故了,按照投保的金额最多可以赔付一百万。”

莲婶眼睛也睁大了,她说,“小伙子,你们都是乐善好施的大好人。”

“老人家,您过奖了。不过我们确实帮了许多人。”买保险的是位瘦高的年轻人,穿在身上的白衬衣干净整洁,整个人活像一根细长的竹竿,他开始给莲婶讲了许多实例,某个老太太得了重病要花费数十万元,但因为买了保险,保险公司全部理赔,没有花一分钱,她的邻居也是一位老太太,没有买保险,看病落得倾家荡产,最后只能买房子买车。还有一位老大爷,家人给买了份保险,后来老大爷去世了,赔付的钱给了老伴,又保障老伴看病住院,衣食无忧度过了人生最后几年,老太太去世后,同样给老太太的子女买的保险,又荫惠了儿孙。

莲婶静静地听着,至到瘦高个讲完,她也没有表态。

瘦高个有些沮丧,他准备撤退,但还是怀着侥幸问,“老人家,你准备买份保险吗?”

莲婶略有思索,然后说道,“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法买。”

瘦高个指指俊文,“这位难道不是您的亲属吗?您可以让她给您买,让晚辈尽尽孝心。”

俊文听到孝心,从画里的世界走了出来,他上下打量着瘦高个,仿佛在看一个奇怪的生物。

莲婶摇摇头,“他办不了。”

瘦高个有些好奇,“他不是您的亲属?”

莲婶说,“他是我的儿子,我现在就他一个亲属了。”

“老人家,这我就不明白了。”瘦高个追问。

“这样吧,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再考虑考虑,考虑好了我给你打电话。”莲婶说。

4

莲婶恢复得不错,她开始柱着拐杖下地活动了,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回家休养,莲婶却没有过多的喜悦之情,反而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

俊文看出莲婶的变化,他一整天都没有画画,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步。

莲婶说,“别再转悠了,看着妈心烦。”

俊文坐在病床对面的板凳上,开始观察这间病房,这次他发现铁架床也被漆成了白色,床上铺的床单、被套、枕巾也是白色的,抬头看见顶上的灯罩也是白色,虽然都是白色,但是白得不尽相同,有浅白、深白…他在房间里分出七种白色,如果用这些白色做画,他不禁有些心痒难耐,又开始像蛇一样在登子上扭来扭去。

莲婶明白他的心思,“你想画画就画吧,正好在屋里待得有些闷了,我要去去走走。”

俊文像得到赦令一样,迅速支起画板,开始琢磨用白色的颜料画画,很快他就画得入神。莲婶拄着拐杖溜出房间。

莲婶走到住院楼下,在手机里翻找出前几天瘦高个留下的电话。

很快电话通了,莲婶说,“我今天想办那个保险,我就在医院住院楼下,你过来帮我办好。”

挂完电话,莲婶驻足观察进出住院楼的形形色色的人。

天气很好,阳光普照,太阳的温度传递到身上温暖迷人,莲婶眯缝着眼抬头望天,无垠的天空蓝的动人,莲婶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久久回味。

莲婶又拨打王东的电话,她对王东说,“医生说明天我就能出院了,大娘再麻烦你一次,把我和俊文接回家。”

得到王东的肯定答复后,她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

莲婶回到病房,俊文还在画画,在画板上涂抹不同色调的白色,莲婶凑过来,认真端详俊文的画,“俊文,你画得是这间病房?”俊文点点头。

“画得很像。我儿画得这么好,为什么当初考不上呢?”莲婶又老生常谈,“要不也不会落下这个不爱说话的毛病,妈老了,挣不上钱给你治病。”

停顿了一会,莲婶突然眼眶湿润,“我儿还年轻,不应该一辈子这样不说话,妈无论想什么办法也要治好你的病。”

俊文停下手中的画笔,听到母亲的内心表露似有触动,他说,“妈,我很好。我只是爱画画。”

莲婶说,“我儿这么爱画画,还没有给妈妈画幅画呢。今天你就给妈妈画幅画,要把妈妈画漂亮。”

俊文点点头,流露出欣喜的目光。莲婶正襟危坐,俊文一笔一划在画板上涂抹。阳光透进窗户背射在莲婶的身上,俊文觉得母亲背后缤纷耀眼七彩斑斓。

5

夜已深了,莲婶听到轻微均匀的呼吸声,察觉到简易床上的俊文已经睡着了,她打开床首的壁灯,从床头柜里找出一张笔和白纸,一笔一划在纸上写着字,没有写几个字,泪水就控制不住滚落到纸上,她轻轻擦去,继续一笔一划地写,这样写了好几个钟头。

晨光微曦,莲婶柱着拐杖下了床,她走过俊文的简易床,久久地看着儿子的脸,将写字的纸叠好放在俊文的枕边,蹒跚地走到窗边,踩着窗边放好的凳子,用劲力气一跃而下。

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俊文,他发现母亲睡的病床空无一人,床头上放着白天刚完成的画,画里的莲婶目光坚毅,露出圆满的笑容。

楼下有人在喊,“病人跳楼了。”

俊文一跃而起,奔向窗户,看见母亲俯躺在楼下,他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喊着妈妈。

2022年10月13日-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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