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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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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3 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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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恐孤零零地走进时间的阴影

——塞尔努达随笔

路易·塞尔努达(西班牙)董继平

它们在一座小山的边上。它们是三棵年轻的杨树,树干纤细,呈浅灰色,伫立在浅色天空的背景上,白色和绿色的叶片在细枝上翻飞、振动。在那三棵树的平静之美中,风景的空气和光芒突出了它们的美。

我常常去看它们。我坐在它们前面,面对正午的太阳,凝视它们之际,我渐渐感到了一种至福充满了我。环绕它们的万物都染上了色彩,仿佛那片风景是一个念头,带着一种沉静的古典优雅:它们伫立的那座小山,你置身其中看得见它们的那片平原,草丛,空气,光芒。

附近的城市里,某台钟敲响这个时辰。在那种沉默和孤寂中,万物都如此可爱,因此亲切和赞美的泪水在我内心油然而生。这锚定在那三棵杨树清晰的轮廓中的汹涌澎湃的情感,吸引我走向它们。既然周边没有旁人,我就信任地接近它们的躯干,拥抱它们,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的胸膛贴到它们的一点新鲜的绿色青春上面。

在幽暗的光芒中,镜子和水晶那斜角的月亮照耀,香水和俄罗斯皮革的混合气味飘浮在空气中。玻璃和商店橱窗后面,在盒子深色的天鹅绒上,好像那在海贝的衬里中微微发出彩虹色反光的银器和瓷器,搁放着大瓶的古龙香水或者一瓶瓶更精致的香水。几乎没有给一件件现代风格的家具留下空间,在玩具纯粹而生动的颜色中,那些家具不规则且令人诧异的外形到处显得醒目。那是丰富而又形形色色的色彩、气味和反光的混合物。

细长的矩形标签使得那种氛围的魅力愈加神秘,在那里,这个集市的名字以白色的浮雕出现在深红色的背景上,背靠着盒子纸板,显得醒目——在圣徒纪念日或圣诞节,奇妙的玩具就被装在那样的盒子中,而盒子裹着丝绸般柔滑的纸和一缕缕金色卷发那般卷曲的木刨花,带回家给我。

这个集市的氛围是女性氛围,它那特殊的诱惑并没随着留在那里的物品而消散,那些物品装在带子捆住的包裹中,藏在一个女人宽大的衣袖里面。即便是随着丝绸轻盈的沙沙声,她的鞋尖几乎没从长裙下伸出,她也会走下大理石楼梯,爬上等在外面的马车安顿下来。那种魅力并没消失,它依然飘浮,冷淡客观而又不可分割,就像皮革、米粉和愈伤草的芳香,如今成了它自己的一段历史,一个传奇和一个时代。

有时候,我们会出去购买蒲葵或玫瑰丛来装饰天井。由于苗圃有些路程,我们就不得不乘坐马车前往。到了那里,我透过栅门能辨出那黑土的小径,两边栽着天竺葵的小走道,掩映在一道粉刷的白墙上的大茉莉花藤。

苗圃主人弗朗西斯科,其妻子紧随其后,满脸微笑地迎接我们。他们没有孩子,照料自己的苗圃,说到它的时候就像说到婴儿。有时,他们甚至还会压低嗓门,指着一棵生病的植物说话,因此它才不会听到,那可怜的玩意儿,让他们多么担心。

苗圃背后就是温室——一个磨砂玻璃搭成的长廊,它的一端有一个绿色小门。温室里面,一股温暖、隐秘的气味钻进我的头脑:夹杂着叶片香气的潮湿泥土味。我的皮肤感到那紧贴我摩擦的空气稠密而潮湿。这里生长着棕榈、香蕉树、蕨类植物,它们的脚下有兰花出现,那些兰花花瓣就像彩虹色鳞片,花与蛇之间的一种不可能存在的十字架。

那种空气压力会慢慢变成亲近的不安,我惊恐又愉快地想象:这个温室中,在叶片中间,在某个隐蔽的角落,躲藏着一个可爱的婴儿,它不同于我认识的其他婴儿,而且很快就会单单展现在我的眼前。

难道那就是赋予此地如此魅力的信仰?如今,我认为我能明白我当时并不了解的事情了:那个温室密闭的空间,那种可能藏着无形婴儿的沼泽般神秘的氛围,对于我来说,气味、阴影和水所暗示的是完美的伊甸园形象,就像贡戈拉的一行诗里所说的那样:绿色的街,惬意的光,寒冷的窗。

①西班牙古典诗人(1561-1627)。

暴风雨

在女巫们的松林中,陡峭的地形,巨大的树,险恶的天空,百年的树枝并没提供躲避之处,却好像跟暴风雨形成敌对的同盟,第一声霹雳在远方炸裂,点燃其他霹雳,像一场岩崩滚下山坡和深壑,从山腰匆匆翻滚而下。谁先受惊,警告你的同伴、你或你的马呢?

从过去的很个多世纪,某种古老的恐惧就充斥你的意识,而你的意识面临那并非不可考虑的事情,在那种恐惧的噪音和暴力中,有什么东西就像是创世的愤怒及其隐藏的神祇,让存在的原始本能与大地的自然力结合在一起。万物聚集,确认那片树林中如此之多的星期六聚会的传奇,无论是像雷霆闪电那样附带发生,还是像那个地点怒目而视的险峻那样同质同体。

当鞭笞的雨形成银白色的洪流穿过树枝倾涌而下,然后猛然落到地面,分化成一条条小溪涌下山去,它甚至让那最密集的华盖遮掩物也变得无用。看来最好是逃避激流,而不是等着它平息,仿佛你骑马迅速逃离就可以丢下雷霆和让人浑身湿透的雨。然而,那些让你在前面继续前行的人,在山脊上,在那片散发出浅黄色蒸气的黑黝黝的天空下,等待云层裂开。

随着太阳开始西沉,万物渐归寂静,然而在无法形容的魅力的疯狂停顿中,你依然听得见从树叶上慢慢滴下来拍击地面的水声,你的马蹄下,地面变得柔软而泥泞。一声布谷鸟的鸣叫随着光芒传来,然后有另一声鸣叫回应,或者那是回声,在这个迟暮下午,它们高飞的对话纵横交错,直至闪烁的光和那种啸声似乎在空中融合,就像闪电和雷霆早前结合在一起。

然后你再次下马,这一次不是去等待暴风雨结束,而是去向它告别,四处观望,以便看见平静再生,从那种平静中,人好像异化了,但毋庸置疑,女巫们对穿越她们树林的旅人慷慨了片刻,在你回归镇子及其依然震惊、湿淋淋而又快乐的人们之前,允许你度过那段时间,逐渐了解那样的经历。

他白皙而苗条——我要再说一句,如果我没想起他那双蓝眼睛里坏脾气的神情——某个品尝过生活而又发现它苦涩的人的神情,他就会露出一张娃娃脸。他在他那红得像新伤口的衬衣袖口上,戴着一条穗带,那是在他自其而来的墨西哥编织而成的。

他在一辆四轮运货马车的顶上,卸载一捆捆喂马的金色麦秸,那些马在里面,急不可耐,像冥府的怪物被庇护在巨大黑暗的拱顶中,用蹄子创伤石头,嘎嘎拉动那把它们系在厩棚隔间里的链条。

他那遥远、固执己见的姿势,在他所做之事的谦卑本性中,回想起某个东方传说中的年轻英雄,那个英雄被流放出他家庭的宫殿——在那里,所有奴隶都站在一旁,只要他稍有要求,就会提供服务,他知道怎样不放弃自己专横的优雅,就求助他们工作。

他在一天迟暮的下午路过,他那颗圆圆的脑袋上一头短短的黑色卷发,一丝嘲讽的露齿微笑速写在清新的嘴上。他那柔软、强壮的躯体流露出富于节奏的风度,让人想起蒲拉克西蒂利雕塑的赫尔墨斯:那个赫尔墨斯,臂弯中抱着跟他的腰部保持平衡的婴儿狄俄尼索斯,一只硕大的西瓜,那深绿色的果皮上布满白色的条纹。

我们一度赞赏那些生物的美,如今它们在哪里?如果它们没死,也倒下了,失去光泽,被击败。但青春永恒的奇迹持续,一看见某个年轻的新躯体,某种相似性有时就会唤醒一个回音,我们以前爱过的另一个人的一丝痕迹。只有当我们想起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有二十年的距离,想起这个人在第一个人依然拿着那代代相传的明亮不灭的火焰时甚至也不曾出生,一种虚弱无力的痛苦就攻击我们,在美的坚持、躯体的易变之后充分领悟。啊,时间,残忍的时间,仅仅靠摧毁昨天娇嫩的玫瑰来而用今天新鲜的玫瑰诱惑我们!

①公元前4世纪的雅典雕塑家。

②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使者。

③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战争与和平

无疑,那个车站本该熙熙攘攘,充满生气,边界前的最后一个车站本该愈加如此,但是,当你在那个二月之夜到达那里,它一片漆黑,阒无一人。在接近那空荡荡的站台一角,你看见窗户后面有灯光,就被吸引而去。

那是咖啡馆。那里面多么安宁。多么寂静。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坐在火边。你听得见火苗在炉子中发出沉闷、令人镇静的飒飒声。

你缺乏那感到自己在请求月亮的人的自信,点了吐司和一杯牛奶。你看到自己点的东西丝毫没有不屑就被接受了,又大起胆子要了几支香烟。

坐在这样恢复了的安宁和寂静中,对于你,生存感觉起来很像是奇迹。是的,结果证明一切都可能再次发生。一丝寒意让你全身颤栗,就像我们在不曾注意到危险之后恢复理智的时候。

那是重头再来的生活;生活,确定无疑总会是这种安宁和深奥,它可能一如既往,按常规前行,不会保证让人惊奇。

给瓜达卢普·杜埃纳斯

沿着偏僻的乡间路,路边点缀着刺梨和偶尔出现的桉树,那个孩子乘坐着骡拉车,随着车厢的节奏,从那个具有阿拉伯名字的村庄回城。那时他本该有多大——五岁,六岁?然而,夜幕会用另一个可怕的新想法将其充满,如果可以的话,唯有成人才能去面对它。

透过车厢窗户,他能看见天空正失去颜色,从下午强烈的蔚蓝到薄暮褪色的天蓝,从那里慢慢挤满阴影。在城外离家很远的地方,夜晚会赶上他——直到那时,友好的墙壁、图画书上闪耀亮起的灯盏,把他保护于黑暗的夜晚?

他可能并没完全意识到一种突然出现的恐惧,注意到它的影响而没注意到原因,告诫他开阔乡间的夜晚世界——面对陌生和不熟悉的事物心生的恐惧,在他那儿童的意识中,那种恐惧开始迅速、焦虑、可怕地转变成在前面逃逸(随着拉车的骡子加速前行)的持续运动的压力。

多年以后,他会告诉你说他本人并没辨出那个嗓音从内心深处升起,隐秘而害怕,说夜幕在降临,夜幕在降临,以此警告其他不曾注意到的人,警告或许无力抵抗那种事先未知的恐惧的人:对那在世界上放纵、跟人们抗衡、等着伏击生活的力量的恐惧。

你,相当了解他,可以(用那在一个人深沉而不会腐朽的中心与另一个人的外在直觉之间不可避免的误差幅度,无论是多么亲密的朋友),把一颗注定要感到——即便是断断续续地感到它的灵魂中原始而古老的恐惧的觉醒,关联到他自己成为男人时,后来会用一行诗赋予它的那种表达:唯恐孤零零地走进时间的阴影。

魔幻的洞窟

这座教堂正厅就像这里的任何其他教堂,那么多美丽的教堂。但当你在一道横向隔墙后面越过它,你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意外而特别的地方。发现自己?难道说你迷失了自己不更真实吗?因为你迷失了,现实被搁置起来,你正在漂进另一种媒介物。那是什么呢?我发散于灯盏,在那里的穹顶中,就像在一口翻转过来的深井里,看得见它的深度并不是光芒的反射,而是光芒本身,它并没有缓解下面的阴影,那种弥漫的清晰好像不是从外面的世界进来的,而是在令人眩晕的光辉中从这个洞穴本身,从它贴着的金箔中突然冒出来的。

当围绕你的东西,如果类似世界上的一切,那么就更像某个野蛮的亚洲勇士的帐篷,尽管几乎无法准确地说到这里的墙壁和天花板,但墙壁和天花板也沉陷在闪烁、覆盖、镶着黑金的幽暗之中。在光与影的戏剧性的嬉戏中,一个精致的花环——动物与植物、翅膀、爪子、触须;树干、幼苗、叶片;大腿、腹部、喉咙;长发、花冠、羽毛、一切活着的东西,脉动而弯曲、扭动,回到自己身上,环绕自身,就像从混沌中沸腾而出的形态。这是一场巫魔会,女巫的安息日,喧闹的场面,这些词语单调的变奏可以表达,或者试图表达你看见的是什么东西。

你闭上眼睛,告诉自己:镇静,镇静一点吧。问:你喜欢吗?这会离题。因为我们不会问自己,我们是否像飓风或龙卷风,那就是它行事的方式:就像一股难以驾驭的自然力,我们忍受它,如果可能,就想方设法度过去,仅此而已。当它里面充斥着大量的原始事物和自然力事物,难道就没有诸多人造事物?这两者——自然力事物和人造事物,相互咬着对方的尾巴,融合在一起。但这件作品甚至并没暗示人类的事物。一个人无法想象那可能构想并计划了它的脑子,也无法想象那设计并塑造了它的手。没有计划或设计,只有一场梦幻的混乱。记忆也无法澄清它,正相反,与印象通常运作的方式相反,在这里被激发起来的印象中,远非净化它们,记住仅仅会增加那种混乱。

而在中间壁龛里的那个形象,在空中升起,它在这里干什么呢?这里可能有献身与自省吗?难道意象不曾篡夺信仰,异教不曾取代宗教?无论怎样,一种古老得多的异教,尽管有那些看得见的熟悉符号,它也是那种好像在坚持的异教。你认为,在深深的地面下的一个洞穴中,洞壁上有那么多抓挠过的痕迹,时不时从黑暗中骤然明亮起来,就像食肉动物的眼睛,证明半神圣的怪物的消逝——它们曾经在这里,将其同时当作祭坛和兽穴。

……现在你从这次偶遇中恢复过来,告诉自己:一次并不那么糟。最重要的是,那一次是否如此美好,美好得像这一次如此具有戏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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