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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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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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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的家园

田与庐

三国时东吴的老将程普说:“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沈周也是这样的人啊,五百年过去了,我们想到他,仍感到亲切得像邻家伯伯。他那样温雅,那样平和,他守着自己的田庐过了一生,也营造了一个心灵安放的田园,让后来的人们可居可游,可以寻得温暖的安慰、精神的静养。

在这个家园里,有琴棋书画诗酒花,也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田家农舍,烟火生活,他用诗歌来调和,用画笔来晕染,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过得从容典雅。

“南圃昨夜雨,肥胜大官羊。党氏销金帐,何曾得一尝。”“南畦多雨露,绿甲已抽新。切玉烂蒸去,自然便老人”。这是沈周在所画的两幅白菜画上题写的诗。

白菜,是寻常百姓最常使用的蔬菜,什么东西便宜,就被说成“白菜价”。沈周却说它的味道比名菜“大官羊”还肥美,连在销金帐里饮羊羔美酒的党进都品尝不到。一番新雨后,白菜更显得水灵灵、鲜嫩嫩的,从菜畦里拔一棵,洗净后放到案板上,像切断绿玉一样,声音都是清脆的。人老了牙口不好,下锅慢慢烂蒸,最适宜老爷子大快朵颐啊。

吃美了,他还兴致勃勃地写一篇《菜赞》:“天茁此徒,多取而吾廉不伤;士知此味,多食而吾欲不荒。藏至真于淡泊,安贫贱于久长。后畦初雨,南园未霜。朝盘一箸,齿颊生香。先生饱矣,其乐洋洋”。

沈周还在另一幅《白菜图》上写道:“公宜休之。拔汪信民之咬,咬以自励,拔于俗矫。吾不能优劣其间,惟是一啜一饱。”

宋代儒者汪信民说:“得常咬菜根,即做百事成”,他这句话意在激励人们,吃得苦、耐得穷,才能做大事。话里透着白菜根很难吃的意思,“咬菜根”于是成了吃苦受罪的代名词。沈周呢,压根就没觉得菜根难吃,他是真的享受着那种清淡滋味,所以用一副云淡风轻的语气说:“我没去考虑你那些教育意义,我就是吃了、饱了,如此而已”。

他还画萝卜、画竹笋、画虾画蟹,画刚吃完的蛤蜊壳,画憨态可掬的老母鸡、鸭子、驴子。他画一只猫,团成一个球,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憨态可掬,颇有些现代主义画风了。在勾画这些寻常的事物时,他透着悠然自得的快乐,也用文人的哲思,在“观物之生”中体味生命的意义、万象的理趣。

他给朋友吴宽画《东庄图册》,稻畦麦山、果林桑园和断桥野渡、土墙茅舍,都一一写来,如一篇篇淡泊从容的散文,把江南乡村的故事娓娓道来。《续吴先贤赞》说他:“间为诗,亦如与儿女子语耕稼织袵事,虽俚甚,而颇切于人情。”

他还把生活中的趣事,以及治病的小药方、酿酒、炒面、炒猪肠、煮老鸡鹅的妙诀等看似琐屑的事情随手记下来。他说按他的办法做茴香汤炒面,“千金不换”。炒猪肠时,“用荸荠如药饮片切了,晒干为末。临炒时,撒末子在内,不要盖锅。待熟,倾白酒些少,则脆美”。

看到这些,您是否想到了齐白石?沈周有一个别号就叫“白石翁”,齐白石的画作也深受他的影响啊。看到这些,您是否想到了苏东坡?他的生活情趣确实和东坡类似,却少了东坡的宦海沉浮、天涯沦落之苦。到了中年,他在自己祖宅苏州相城西庄西边不到一里的郊野上,临着阳澄湖营建别业,取名“有竹居”,又称“有竹庄”。为了装点自己的家园,他还写信给朋友们,化“竹子”缘。于是,有竹居四围,修竹猗猗,碧叶婆娑。沈周在里面读书写字、澄心静坐、益友清谈、浇花种竹、焚香煮茶,其乐也融融。一帮文友平时流连其间,都留下了优美的诗句,我觉得刘钰写的最贴切:

隐侯何处觅,家在水云边。

鹤瘦原非病,人闲即是仙。

诗题窗外竹,茶煮石根泉。

老我惟疏放,新图拟巨然。

沈周画了多幅有竹居附近的山水景象,《有竹庄中秋赏月图》中,嶙峋的青山上瀑流喧豗。山道迂回间绿竹参差。一座小小的茅亭中,沈周与友人对坐饮茶赏月。亭边的板桥上,一只白鹤静静地站着,看向茅亭里的二人。竹影摇风,皓月当空,如此良夜,沈周、友人和白鹤,心境都如湖上的清风一样轻爽,如天上的月华一样空明了吧?

出与处

陈洪绶画过一幅《出处图》,让晋代的陶渊明和三国的诸葛亮穿越时空,坐在了一起。他两个,一个是儒家兼济天下的典型,也就是“出”的代表,一个是高蹈风尘隐逸避世的典型,也就是“处”的代表。身怀大才的人,不出来兼济天下,确实是一种资源浪费。面对“出”还是“处”,多数人都是挤破脑袋要“出”的。可是沈周先生,心甘情愿“处”了一辈子。

沈周生于1427年,从他的曾祖父沈良琛开始,定居在离苏州城五十里的相城西庄,祖父沈澄、父亲沈恒吉和伯父沈贞吉都是画家,几代人诗书传家,在江南很有名望,也积累了雄厚的家财。但是,他们家世代相传的门风就是“不乐仕进”,谁都不愿意出来当官。真是少有的“人间清醒”啊!

“其族之盛,不特资产之盛,盖亦有诗画礼乐以为之业。当其燕闲,父子祖孙相聚一堂,商榷古今,情发于诗,有唱有和。”沈周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熏陶成长,想不知书达礼都难。沈家还收藏着李公麟的《女孝经图》、王蒙的《太白山图》、黄公望的《天池石壁图》、《富春山居图》,以及倪瓒等人的珍贵墨迹。大学者陈宽是他的诗文老师,画家兼诗人的杜琼、刘钰、赵同鲁是他的书画老师。他的朋友里有程敏政、吴宽、徐有贞、王恕、王鏊、李东阳、崔恭、李应祯……在这样的顶级文化圈里,沈周从少年时就在文坛崭露头角了。11岁时,他到南京去,把所作的百韵诗呈请巡抚侍郎崔恭指正,崔恭非常惊讶,怀疑不是这么小的孩子能写出来的,就要考他一考,让他当面写一首《凤凰台歌》。沈周不假思索,一挥而就,辞采粲然,其中有句道:“江上秋风吹鬓丝,古台又落我游时。六朝往事青山见,四海闲人白鸟知”。崔恭不由得击节赞叹:“王子安(王勃)才也!”

1454年,苏州知府汪浒想要举荐28岁的沈周出来做官,沈周说,我给自己卜了一卦,卦象是:“嘉遁贞吉。”,所以“吾其遁哉”,还是宅着不出来好。

沈周50岁时,父亲沈恒吉去世,又有人劝他出来做官,他答道:“你不知道老母亲拿我当命吗?我怎能离开她老人家膝下呢。”后来,苏州巡抚王恕、彭礼都想请他做幕僚,他也一概以母亲年老为借口推辞。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母亲张氏活了99岁高龄才谢世,而他此时已是80岁的老翁了。

虽然“处”着,他却仍是江南最亮的星。有竹居外,经常是晨曦初露,院门还没开,阳澄湖边的船港已塞满访客的舟船。沈周还很好客,和来访者谈笑吟咏,拿出古书和古董器物一起品鉴。还经常铺开纸来,现场作画,画完再加上题跋,一会儿就是几百字,文采斐然,妙不可言。他的画,不仅送给文人士大夫,连“贩夫牧竖”“舆皂贱夫”来求画,他也有求必应。祝枝山在《记石田先生画》中就说:“沈先生周,当世之望,乞画者或一乞累数纸,殊可厌恶,而先生处之泰然。”更过分的是,有生活困难的人拿着赝品来求他题上大名,好用来换钱,他都不加拒绝。

面对没完没了的索画者,他也会感到疲累。在一首《南乡子》词里,他写道:“天地一痴仙,写画题诗不换钱。画债诗逋忙到老,堪怜,白作人情白结缘”。

苏东坡被贬黄州和岭南时,“每旦起,不招客与语,必自出访客。诙谐放荡,略无畦畛。有不能谈者,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沈周也像东坡一样,爱听人讲故事。他还不白听,总是送人书画作为酬劳。他“造百客堂,每近暮,必张筵四方人。”所以想得到他画的人,就专门搜集一些鬼怪故事来给他讲,说到没词了,就胡乱编点情节,继续胡侃。沈周也真得了东坡的“姑妄言之”妙谛,不管别人怎样云山雾罩信口开河,他都听得津津有味。

苏州的郡守征集画工,到府衙画壁。有忌恨沈周的人就把他的名字报上去了,堂堂江南名士要去充当画工,这在大家看来是很跌份、很丢脸的事。有人就劝沈周:“您认识那么多达官贵人,托托关系说说情呗。”沈周却说:“给官府服役,是分内义务。为这个去拜谒人请求免除,不更丢脸吗?”就从从容容地去官府,踏踏实实完成了任务。

没过多久,郡守到京城去述职,吏部管考评的官员问:“沈先生好吗?”郡守搞不清问的是谁,只好随口答道:“挺好的。”到了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又问:“沈先生有信带来吗?”太守更惊愕了,又敷衍道:“有,还没到呢。”郡守回去后,赶忙去拜访苏州人吏部右侍郎吴宽,问“沈先生是谁啊?”吴宽也是沈周的铁杆好朋友啊,就详细和他说了沈周的情况。郡守问身边的人知道沈先生吗,有人就说:“就是您安排人叫来给府衙画墙壁那位呀!”郡守一下就懵了。回到苏州后,赶紧跑到沈周家去拜访,连揖带拜,认错不迭。为了“套磁”,还觍着脸非要在沈家吃饭,加深完感情才肯告辞。

有一次,沈周把家藏的黄公望巨作《富春山居图》拿去请一位朋友题跋,那人的儿子却起了贪念,偷偷把画藏起来,一句“弄丢了”就把沈周给打发了。后来沈周在市面上看到有人在卖这幅画,很想再买回来,却因要价太高难以如愿。对名画的不舍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只好凭着记忆背临了一幅,时常欣赏一下聊以自慰。好脾气的沈先生啊,到了受人欺负也只能自我疗伤的地步!

师与友

家园里,少不了教诲自己的恩师。沈周对老师陈宽怀着深深的景仰之情。1467年,在陈宽七十大寿的时候,他画了一幅《庐山高图》给老师祝寿。陈宽是江西人,江西的名山庐山有著名的五老峰,沈周虽然没去过江西,但他画出了心目中庐山的雄峻伟岸、崇高博大。画中一人在飞瀑前的深潭边袖手远眺,这个人卓尔不群,这座山浑厚华滋,人和山,都是陈宽啊。

家园里,又怎能没有朋友。多少人感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在朋友那里,我们能倾吐隐秘的心事,能发现更好的自己。管仲说:“审其好恶,则长短可知也;观其交游,则其贤不肖可察也。”西方也有谚语说:“要了解一个人,只要看看他所交的朋友。”沈周的家园,时常高朋满座,吟诗作画,搞文艺沙龙。他们就像星辰一样啊,互相映照,互相激发,让平凡的时光变得璀璨,让生命的天宇变得充盈。

文徵明说沈周,“佳时胜日,必具酒肴,合近局,从容谈笑。……风流文物,照映一时。百年来东南文物之盛,盖莫有过之者”。

朋友间,弥漫着轻松、幽默的空气。沈周不仅化过“竹子缘”,您看,他还替朋友化起了“胡子缘”。朋友赵鸣玉没有胡子,这在当时可是又丑又怪的一大缺陷。沈周就给美髯公周宗道写了一封《化须疏》,请他慷慨拔毛,捐出十根来。沈周在信中,煞有介事里透着诙谐风趣,他引用典故,说北齐的崔谌曾教过李庶种胡子的方法(在脸上刺上小眼,再种上马尾毛。其实就是开玩笑),东晋的谢灵运曾把胡子施舍给须菩提的神像当胡须,您也要舍己为人,成人之美啊。赵鸣玉有了胡子后,“把镜生欢,顿觉风标之异;临河照影,便看相貌之全”。他也肯定会珍惜的,“未容轻拂于染羹,岂敢易捻于觅句?”

这封信,到现在还让读者忍俊不禁。估计周宗道看了以后,肯定会哈哈大笑,慨然拔须的。

朋友间的雅集,对沈周来说更是常事。1469年腊月初十,43岁的沈周和刘珏去拜访朋友魏昌,正好祝颢、陈述、周鼎三人也相继而至。几位文友到了一起,喝酒畅谈,清兴无穷。陈述先吟了一首五言律诗,几个人都步韵唱和,各写了一首。沈周即席画了一幅《魏园雅集图》,几个人都把自己写的诗题在画上。最后,魏昌写了这次雅集的经过,作为跋语。沈周的题诗是:“扰扰城中地,何妨自结庐。安居三世远,开圃百弓余。僧授煎茶法,儿抄种树书。寻幽知小出,过市即巾车”。

江南的冬日,天气清朗高爽,峭拔的山峰下,是几株高大的树木,有的大树已经飘尽了落叶,却有一树红叶呈现着最后的绚烂。树下的方亭内,四位文士席地而坐,一名书童抱琴侍立。山径上,一位老者持杖闲行,他也许还没有完成诗篇,正在树下沉吟构思呢。沈周的这幅画,不像《西园雅集图》或者传统的《兰亭诗会图》那样,重点刻画人物的情态,而把山水园林只作为配景。他主要画萧疏的山水气象,人物画得很小,面目都看不清楚。这正是他们的心灵状态啊,心神都融汇到了山水之中,每个人都是山水间的一情一景了。

1504年11月23日,77岁的沈周画了一幅画,被后来的人们命名为《秋林小集图》,其实按沈周自己的题跋,已经算是仲冬了。夜色中,山峰已经模糊了形状,疏疏落落的竹林旁,沈周和狄云汉、孙艾在茅舍内灯下共话,房前有三株高树,柳叶已经凋尽,另一株树叶子也大半凋零,剩下一株较矮的树木,树叶倒还葱茏。或者这正是画中三个人年龄的隐喻吧。

没有茶,没有酒,夜色昏茫,一灯如豆。三人对坐,漫无边际地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些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的人和事,有愤懑,也有感慨。好脾气的沈先生,也是会发牢骚的啊。但是,他终于还是会超脱出来,把那些像贪求腐鼠一样追逐利益,像螳螂一样用黠慧猎取食物的人嗤之以鼻,自己则乐意和知己好友一起,共卧于茅檐之下,看高天上云霞变灭,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凤凰一样超然。

此时的沈周,画风早已从“细沈”蜕变成“粗沈”,逸笔草草,画风率意而老辣,沧桑阅尽,一派真淳。

雨与风

家园并不都是岁月静好的,生活有酸甜苦辣,家人有生老病死。人也离不开这个纷纭复杂的社会,即便你做着与世无争的隐士,也一样逃不脱世情的牵绊,逃不脱谋取衣食的辛苦。

沈周的家园里,满是“和风拂田稚,蕊蕊行复粒。儿孙候归来,竹户灯火夕”(《耕乐》)的温馨场景。但是,遇到淫雨天灾,他也感到焦虑和悲戚:“我家低田水没肚,五男割稻冻栗股。劳劳似共雨争夺,稻芽旋向镰头吐”。不仅为自己家叫苦,他也替那些贫弱无依的乡邻黯然神伤,“小家伶仃止夫妇,稻烂水深无力取……老翁坐对沉灶哭,婆亦号咷向空釜。”(《割稻》)

明代在乡村设立了“粮长”制度,粮长要负责当地税粮的征收和解运。如果收不齐租税,就得自己家代偿。沈周家是大户,他的父亲就是粮长,他从29岁接任,之后,被这个差事逼得苦不堪言,曾因代偿税粮,连妻子的首饰都变卖了,最难堪的是,因拖欠了五百石粮食,竟然被羁押入狱,幸而好友郭琮代偿才得以脱身。

1478年,51岁的沈周在端午节写道:“亲淹䃈上殡,食仰水中田。借贷烦亲戚,饥寒罪岁年。”那窘困的情景,让人读来恻然动容。

在这所家园里,沈周送别了父亲、母亲、妻子、弟弟、儿子,还有夭折的孙子。这些雨雨风风,哪一次不让他伤心流泪?可是,人生谁又能不经历这些波折呢?

他对自己的亲人,情真意切,满怀爱意,哪一个人离开,对他都是沉重的打击啊。三女儿出嫁那天,他写诗道:

春王正月及佳期,送汝登车甫结缡。

累重忽轻心自喜,爱深将别意还悲。

逞妆莫漫求珠翠,善事须亲到帚箕。

孝顺由来宜妇道,尊嫜况我旧相知。

一边觉得又了了一个孩子的终身大事,心里轻松了些,一边又不舍得女儿离开,怅然若失。临行还殷殷叮嘱,到夫家后,一定要俭朴、勤谨,要孝顺公婆。几句平白如话的诗,道尽一位慈爱的老父亲复杂的心绪。

弟弟沈召病了一年多,他为了方便照顾,和弟弟睡在一起,陪了一年多。弟弟去世了,对待侄子就像抚养亲生儿子一样。庶母生的弟弟沈幽墀年纪小难以自立,沈周为他操办家业,分家时和自己一样均衡。有一个妹妹年级轻轻就死了丈夫,沈周就把她接回家,养她到老。

1444年,18岁的沈周迎娶了比自己大3岁的陈慧庄。陈慧庄是常熟富商陈原嗣的女儿,她知书达理,和沈周非常恩爱。1486年,陈慧庄去世,享年63岁。沈周写了两首悼亡诗,哀叹妻子跟随自己42年,一直在辛勤持家,就没过上好日子,自己也一天天老了,以后的耿耿长夜,该怎样度过啊。“骎骎马齿偕谁老,耿耿鳏睛觉夜长”,“身边老伴悲寒影,脚后衰年怯夜冰”,这深沉的悲叹,真让人怆然神伤。

沈周在苏州西山官竹园给陈慧庄选择了墓地,儿子们都在西山修坟墓,为下葬做准备,可是正赶上阴雨连绵,好些天也不见放晴,本就悲苦沉郁的沈周,心焦得晚上睡不着觉。这时候,有人拿了一幅米友仁的云山图给他。受米友仁画作的触发,沈周挥笔画了一幅《西山雨观图》,并题诗道:“怪是浮云塞此图,雨声飒欲出模糊。老夫正急西山役,泥滑天阴啼鹧鸪。”第二天,天气竟然放晴了,夫人下葬的事终于可以如期进行,他的心情才轻松些了。

《西山雨观图》上,烟云漫卷,雨意模糊,山峦、树木都在影影绰绰间隐现。那都是沈周的一腔愁云、斑斑泪雨啊。断云零雨中,结缡42年的爱人,将要埋葬在凄冷的荒野了,“肠断,肠断,鹧鸪夜飞失伴。”“烟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鹧鸪啼”。鹧鸪声中,多少往事,多少辛酸,一声声啼得人辗转难眠。

1502年,沈周的长子沈云鸿病逝;1504年,好友吴宽谢世。伤怀之余,沈周先后写了《落花》诗50首,他的弟子文徵明、唐寅和苏州一带的徐祯卿、张君玉、吕常、杨谷、孙七政等文人纷纷唱和,形成了声势浩大的“落花诗潮”,使得江南文坛久久弥漫着凄楚哀艳的情绪。1511年,有人搜集刊刻了他们的《落花倡和集》,竟然收录了360首诗。万物荣枯,群生变灭,这是恒久的规则,静默而无情。“落花”在江南文人心中,已经不仅仅是对某个人的悼念,而扩展到了对生命的深沉思考、对命运的悠长喟叹。

1506年,沈周又画了一幅《落花诗意图》。画上题字“山空无人,水流花谢”。远山空濛,绿树荫浓,小山坡间流水潺潺,小桥横跨。伛偻衰迈的沈周,拄杖独立,脚下点点落红,眼前水流花谢,青春一去不回。正如他在落花诗中低吟的那样:“昨日不知今日异,开时便有落时催。”“莫怪留连五十咏,老夫伤处少人知。”

闹与静

经常门庭若市,甚至在家里建起“百客堂”的沈周,当然是喜欢热闹的。但是,他也享受“静”的意趣,在“静”中思索,在“静”中悟道。

1479年四月初九,沈周前往西山,日已薄暮,已经没法赶路了,就把船停泊在虎丘的东岸。月色渐明,他就舍舟登岸,独自前去著名的“千人坐”散心。这处千人坐,是著名的道生法师讲经使得“顽石点头”的地方。大石方圆数亩,可坐千人。此时,山空人静,沈周缓步徘徊于大石之上,心情与月色相融,清净而安谧。他写了一首诗,记录了当时的情景,说白天城里的士女成群结伴来这里,有的甚至摆上酒席,连歌带舞,喧闹得像集市一样,而今自己独自夜游,应该是千年来第一人了。此时,也不用秉烛照明,映着月光缓行,心情多么愉悦。皎洁的月光像水泼在地上一样,让人甚至怕湿了鞋子。大石方圆不过百步,围绕着走,一会儿就是千步有余。静夜里,自己的身影显得非常分明,于是他生发出了哲思:走一步,月下照一个影子,走千步,就是千重影了,一个我又怎能化身千人呢?就像在大千世界随处示现的佛,也是出自一个灵源啊。往高处看去,树木顶上浮现着佛寺玲珑的殿阁,僧人的窗子映出灯光,就像在蜘蛛网的笼罩中。此时万籁俱寂,只有自己跫然的足音。恐怕有偷偷看到的人,明天该说在月下遇到神仙了。

沈周的这首“神仙诗”一发表,立即在吴中引发了热烈反响,“千人石夜游”成了特色旅游品牌。诗人杨循吉和他两度唱和,文人雅士们也纷纷效仿,王鏊、张元凯、申时行、莫是龙、王叔承、吴伟业、彭孙贻等人后来都写了夜游千人石的诗篇。

14年后,沈周又把这次夜游画了出来,即《千人石夜游图》。画上绘山坡树木环绕着的大石全景,平旷的画面中,只他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坦荡如砥的大石上曳杖徐行,显得幽寂而恬静。

1492年7月16日,虽是初秋,但久雨新霁,夜里也颇有凉意。66岁的沈周半夜突然醒来,感到精神清爽,再也睡不着觉。于是他披衣坐起,点了灯,随便取了一本书来读。等到稍有倦意,就放下书,束手静坐。淡淡的月色照映窗户,四下里寂静无声。在清静澄澈的状态中,沈周的神思趋于内敛,对外物的感知开始变得细腻而敏感,他的身心沉浸在纯粹的感受中,而原本细小的声音似乎被放大,原本微妙的变化被捕捉。

于是,“闻风声撼竹木号号鸣,使人起特立不回之志;闻犬声狺狺而苦,使人起闲邪御寇之志;闻小大鼓声,小者薄而大者渊渊不绝,起幽忧不平之思;官鼓甚近,由三挝以至四至五,渐急以趋晓,俄东北声钟,钟得雨霁,音极清越,闻之有待旦兴作之思,不能已焉”。

犬吠、鼓声、钟声,远近大小,高低频率,每一种声音都让他产生不同的心理感受,激发出各样的情感倾向。他甚至感受到,钟声在新晴的雨气湿润中,变得更加清亮悠扬了。

他说,自己喜欢夜里独坐,灯下读书,一般到二更天就睡下了。那时,人们的喧闹声还没有完全停息,而自己又心在文字间,没有达到外静而内定的状态。也就是说自己的心没有澄澈,而外部的喧嚣也在干扰着心的安定,在纷乱和浮躁中,耳目的聪明、心灵的感知都迟钝了。而今晚,各种声色,都在定和静中感知,所以让人内心澄静,也触发更幽微的思想和情志。

于是他又开始上升到哲学思考了:平时也有今晚这样的声色进入耳目,但是那时的内心被外物驱使随之波动,耳目的聪明,淹没在声音的嘈杂和物象的纷乱中,所以外物给人的教益少给人的损耗多。今夜的声和色不异于平时,但触及耳目,就和我和谐地融合。那么,喧嚣之声和各种色相未必不能让人有所进益,而外物却常常束缚人的身心。声响停歇,色相褪去,我的心志颖悟敏感起来,那么所谓的心志,到底是从内在而发,还是因外物触发呢?

沈周的思考,和前贤心心相通。孟子用“夜气”来定义未受物欲影响、清明纯洁的心境,“夜气”代表着良知善念。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保持虚和静的笃定状态,不受外界因素的干扰,才能求得“道”的真义。

沈周的这些心得,写在自己画的《夜坐图》中。画上,黯淡的山色表明此时是夜半时分,从前的中国画是不会刻意描绘黑夜的,无非画上月亮、灯烛这些点题的物象而已。苍松竹林围护之中,是几间房舍,沈周独坐在小榻上,静默思索。房舍前,新霁后的小溪水流湍急,似乎能听到哗啦啦倾泻的声音。

沈周感叹道:“夜坐之力宏矣哉!嗣当齐心孤坐,于更长明烛之下,因以求事物之理,心体之妙,以为修己应物之地,将必有所得也”。

卧与游

年龄大了,眼睛花了,瞌睡多了,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沈周写了一首诗:

望七衰翁与懒便,眼昏只好枕书眠。

算前去是荒唐日,喜后来为受用年。

粗粝饭香莼菜里,子孙计远橘栽边。

攴藤闲绕花蹊看,蝶闹蜂争各要先。

他一辈子说自己“足迹自局,未能裹粮仗剑,以极天下山水之奇观以自广”。虽然很喜欢游赏山水名胜,但他恪守着“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古训,从来不曾走得太远,稍远的就是到南京、杭州去过几趟,平生走得最远的也就是闽浙交界的天台山了。不能远行,他就“时时棹酒船放游西山,寻诗采药,留恋弥日,少厌平生好游未足之心”。年龄大了,腿脚不方便,就更少出去游玩了。但是,他有自己的游赏方式,那就是“卧游”。

南朝宋画家宗炳平生好游历,年老行动不便之后,叹道:“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于是就把名山大川画出来挂在墙上,经常欣赏,以抒发情怀。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描述了“卧游”的妙境:“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藂,独应无人之野。”

沈周画了《卧游图册》,他写道,“此册方可尺许,可以仰眠匡床,一手执之,一手徐徐翻阅,殊得少文(宗炳)之趣。倦则掩之,不亦便乎?”

《卧游图册》,折射着沈周的精神世界,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的情趣所在。不同于别人只是画名山大川来卧游,他卧游的世界里,有江山坐话、秋山读书、秋江钓艇等山水,还有杏花、秋葵、栀子花、芙蓉花等花卉,枇杷、石榴、白菜等蔬果,鸣蝉、水牛、雏鸡等田园习见的动物。

你看那幅《平坡散牧》图,一头水牛摇尾放蹄,在平坡上悠游自得地闲行,缰绳松散地拖在地上,没人骑,没人牵,正要到桃林之野去撒欢儿呢。画上题诗:“春草平坡雨迹深,徐行斜日入桃林。童儿放手无拘束,调牧于今已得心”。牧牛是佛教调心的比喻,大足石刻有系列雕塑“牧牛图”,借牧人驯牛的历程,以牛比心,表现佛门弟子“调伏心意”的修行过程,分为未牧、初调、受制、回首、驯伏、无碍、任运、相忘、独照、双泯等阶段。沈周画的这头牛,其实就是他的心,他已经调牧到“得心”的境界,就如鲁智深坐化时说的“今日方知我是我”。在多少人迷失自我的茫茫尘世间,沈周静心体悟,找到了真我。

你看那幅《雏鸡图》,一只毛茸茸的小鸡安静地站着,无依无傍。画上题诗:“茸茸毛毛半含黄,何独啾啾去母旁。白日千年万年事,待渠催晓日应长。”它刚刚破壳不就,心智混沌,如同赤子。这毫无机心的状态,和未来长久的生命时间轴,以及需要担负的职责劳务相比,显得多么可贵。一只小鸡,站立的这一刻,站出了“山静如太古,日长似小年。”

你看那幅《秋山读书图》,山丘之上,几株老树下,沈周坐在岩畔,面对着一片空茫。他手捧书卷,眼睛却看向远方。画上题诗:“高木西风落叶时,一襟萧爽坐迟迟。闲披秋水未终卷,心与天游谁得知。”他读的什么书?是《庄子》的《秋水篇》。庄子在书里说,不要用人为的东西损害天然,不要用有意的作为毁灭自然的禀性,不要让德性为了求名而牺牲。守住这些,才是归于真性了啊。

沈周的卧游,是心与天游啊!眼前的画境,是他自己创造的心灵境域,而非自然界的山水万象,他把透着灵性的江山、花木、蔬果放在面前,是对现实升华了之后的游赏。在这里,他可以足不出户而心游万里,可以在澄净心怀下应目会心,感受造化的神奇、万物的理趣。此时,他与天地精神相往还,在神思悠游中涤除俗念,获得了性灵的自由。

沈周的家园,不仅仅是有竹居,不仅仅是苏州。虽然他走得不远,甚至坐卧于一室之内,但他思接千载、神游八荒,心灵的版图内,何处不是家园?他笔参造化、神交古人,往还于文明的灵境,也把建构起的家园留给了我们。那一处“有竹居”竹影婆娑、花气袭人,那一座“百客堂”有诗有画、有酒有茶,大门敞开着,沈先生微笑着站在门口,正等着我们进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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