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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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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 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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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户人家

华春巧回娘家看娘,一放下背包,就好奇打听:“三媛的娘怎样了?”三媛是她嫂子。

娘说:“没呢,还要拖段时间。”

娘儿俩正问答间,唐三媛报信电话打进来:“我娘刚刚去世了。”

听她的口气,也是放下一副重担。阿巧听到娘手机里的问答,第一个反应是:“这大户人家,要大摆酒席了,起码得五六十桌。”

“一户人家二十桌,就得五六十桌了。三个儿啊。”

“平时节孝顺比啥都强,薄养厚葬算什么?”

“你少讲一句,万一传到别人耳朵头不好。”

“当面我都敢讲,我怕传到她耳朵头吗?”

“和尚和尚,轮着自头上。我哪天闭眼了,你不要让人揭大洞。”

“像我这么孝顺的人,天下已经不多。有朝一日,您告别人生后,我就只摆两桌,一桌给自吃吃,一桌请您看看。”

“也就是你自讲自孝顺。古诗讲,世上谁人不讲人,世上谁人无人讲。你这人自有理,谁讲得你赢?”

“像我这般风流倜傥的,还能不孝顺?您要求不要太高哦。”

讲归讲,笑归笑,平时,唐三媛的确爱讲自娘家是大户人家,阿巧就不爱听:“都是普通家庭,哪里就大户了?农民家庭,谁有资格称大户?”

唐三媛好赖话能听不出?她只是有时犯糊涂,人不傻。当然她也没和小姑子计较:“我们家族,上百号人,还不算大户吗?烧菜用大盆装,我们都是赶紧夹一大筷子,放饭碗头慢慢吃的。迟一会儿出手,菜汤都没了。”

阿巧看她伸出舌尖舔舔乌紫嘴唇,还在嘴边挂一阵子,风干了才缩回去。唐三媛如此自我解嘲,阿巧也就没让她太难堪。

三媛她娘今年九十二,身高一米七,膀大腰圆,就是没知识,脑瓜也不大好使,眯缝眼,近视得厉害,看人看物基本靠蒙,人到眼皮底下,她吓一跳,才反应过来:“是你啊。”她擦桌子看到小堆东西,以为孩子吃饭把螺丝肉忘在桌上,随手捡起放进嘴里,却是鸡跳到桌上拉的屎。她很恼火,看见一只苍蝇栖在墙上,就伸手去拍:“看我不拍死你!”噼的一声,手掌剧痛出了血,原来那是谁新钉的钉子。她生活能力一般,当年如果不是姑换嫂,亲上加亲,她会活得更艰难。

唐三媛她娘,也算“英雄母亲”,生了十一个子女,生一个就死一个,她看见是女儿,就溺毙在尿盆里。到后来,只养活了六个。这死里逃生的六兄妹,长相基本相似,高高胖胖,皮肤白皙,得益于父母遗传,就是眼骨都不好,像娘。唐三媛在活着的兄妹中排行第六,上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她属于拔藤瓜,体质弱,母亲生到她这一茬,实在没啥肥水了。

六条脉下面,浩浩荡荡,繁衍出几十号人马,加上女婿媳妇,内孙外孙,孙媳妇孙女婿,玄孙儿女,足足一百多人。逢年过节,酒席都要摆十几桌,数量之多,令人感叹她娘生育功能强大。每次生日聚会,孙子一辈有好事的,爱播手机外放:“好大一棵树,绿色的祝福,你的胸怀在蓝天,深情藏沃土。”细数一下,大儿子唐大深,生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唐大玉,生一儿一女。老公人矮矮胖胖,性格好。二儿子唐二平,生一儿一女。二女儿唐亚琳生七个女儿,一个儿子。小儿子唐碎姆、小女儿唐三媛两家,都一个儿子。这么算起来,下一代,就有二十来个兄弟姐妹。站起来,石马石将军一样。

家里人多了,平时聚到一起,难免呼朋唤友吃吃喝喝。几十张嘴一弹开,就跟蝗虫过境似的,实在太能吃了,不管桌子上、柜子里有什么食品,统统一扫光。买菜的都是唐大玉、唐三媛两姐妹,有时候唐碎姆也会帮一把手,从两辆电瓶车上,六只手拎下二十几个背心袋,三个人肚排筋都拎歪转。然后是洗洗刷刷,厨房里热火朝天,炒出菜来。高压锅、电闷锅、铝锅,十八般兵器,一起搬上炉台,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大家把手头扑克牌、麻将牌收起来,各种美味佳肴,一盘一盘端上桌。不管任何菜端出来,几乎都一秒钟一扫光,盘碗筷子调羹层层叠叠,小山一样铺开,跟打败仗没两样。

当年流行过一本连环画,说是巴西翻译来的,叫《七把叉》。说的是一个小孩子,胃口特别大,怎么都填不饱,家长拿七把叉子喂饭才行。唐家人你抢我夺时,看过连环画的,就提起七把叉来。唐大深的女儿唐宝均瞪大眼睛说:“七把叉算什么,我们是七十把叉啊。”

“什么叫七把叉?”有人边说边赶紧夹吃的,慢一拍,菜没了。

“奶儿书啊。”

“好看吗?给我看看。”

“上次你借去的《西游记》,还没还我呢。”

“不要问我,问二哥,他拿去半年,就没还给我。”

“你还欠我《小兵张嘎》,三角债,扯平了。”

“谁和你扯平。亲兄弟明账目。”

几个小姑娘肚子才丁点大,很快吃饱,爬下桌,去道坦跳起橡皮筋:“唐僧骑马咚那个咚,后面跟着个孙悟空。孙悟空跑得快,后面跟着个猪八戒。猪八戒鼻子长,后面跟着个沙和尚。”

一趟趟菜送上来,大家肚子里的饥荒,总算暂时止住,节奏渐渐慢下来。小男孩容易吃饱,把筷子一扔,开始闲聊,慢慢游离开去。七兄八妹还津津有味,肚饱眼不饱,舍不得离开,把残羹剩菜打扫干净。你敬我,我敬你,不知是谁,说到坐吃山空不对劲,合股赚钱才是路。隔壁谁谁家,赚了很多钱,屋只差翻过来盛银子了。姐妹夫老婆舅,讨论来讨论去,最方便的办法,就是跟跟阵不用问,把爹的老矮凳倒端起,生产汽摩配产品。

三媛爹年轻时,退伍回来,和几个村民出去跑业务,受县轻工业局委托,创办一个大集体企业,做汽摩配产品,开在村头火神殿。三媛爹在部队入过党,担任党支部书记。他的搭档老伍,他二女儿的公公,当了几十年的厂长。火神殿显灵,企业办得红火。成也火神,败也火神,企业最终毁于一炬,没有元气恢复过来。集资重建火神殿后,村民看他们赚钱厉害,心里不爽,宁愿空着供神,也不愿再租给他们。厂里几十号伙伴,年纪上来了,没了锐气,多了心思,各自分头办厂,就此散伙。汽摩配厂派生出几十间工厂。大家落力干活,能力发挥得好,企业办得不错,都成为乡镇企业家。

三媛爹属政工干部,拎不起手艺,年纪也大了,游手好闲十几年后,办了退休手续。他心事重,又不爱排解,独自炒个菜,喝闷酒。喝高了就骂老婆,属于门台底英雄汉。后来查出患肝腹水,肚大得六个月孕妇似的。他常年戴顶尼鸭舌帽,油腻腻的,眼白黄辣辣,脚步轻悄悄的,蚂蚁都踩不死,手里提着人造革干部包,内装葡萄糖水瓶,里边盛着中药汤晃晃荡荡,外套一只尼龙网眼袋。他在各村到处走动,走街串户访人家。大家文化程度低,不大忌讳传染病,既然他到处走,就说明无碍。他看过很多人家,帮儿女一个个定下终身。地方上有个媒人公叫土蒜苗,天天夹把雨伞在懒扎下,走人家做媒,有句名言,叫甲种配甲种,乙种配乙种。三媛她爹,就抢了土蒜苗的活儿。子女一个个,娶的娶嫁的嫁,都安顿完毕,他心事了了,不久就去世了。

三媛娘没了老头子,失去生活来源,两只手伸出,天罗瓜一样。儿女们出长,一个个成家立业,吃阵大,她不可能伸手过去讨钱。村委会怜苦,每个月补贴老人千把块钱。她爱喝点酒,家里成瓮成埕做酒。三媛说她,屙屎也喝一点,屙尿也喝一点,一天到晚醉醺醺的,讲讲酒话,好在没啥事需要她操心。

三媛爹在世时,老街开始拆迁,返回三幢地基,村民联建,直上直下,七层楼,楼下是店面,出租给店家,一个儿子一幢。小儿子年纪轻,成家前,父母和他住一起,他没意见。老头子后来就是在小儿子这间屋里出的丧。

前面两个兄弟,年轻时,都在爹厂里做过家属工,了解基本工序,就是牵头发难,无能力跨出第一步。看桌上没啥可吃的,瓜子花生都只剩个壳,大家散开,坐到沙发上床上,继续讨论。满间酒气,十来个成年人说话,声浪冲来冲去,就有人提议去歌厅,得到四五声醉醺醺响应。八九个男联盟,红着脸一窝蜂出去。他们这帮姐妹夫老婆舅,相互包庇袒护,以男联盟自居,彼此都有自由空间。那时,南联盟天天出新闻。

在家打扫战场的,是唐大玉和唐三媛。唐亚琳吃的时候,人都挂上去,整理时,却不肯插手,她每次都吃不饱,裤带越放越松,腰里揪一把,肉嘟嘟的。她伸手进塑料桶,抓出一把瓜子,边嗑边说:“你们干嘛这么拼命,小的她们,不是都在吗?要培养她们干的。”

唐大玉停下手中的肮脏盘碗,看看小的,没一个插手,玩手机,闲聊,追逐打闹,跳橡皮筋,就笑:“他们还不会干呢,一世人,干的时间长兮长。现在我们干得动,就多干些。”

唐亚琳的习惯很有趣,坐着坐着,她的身板就会滑下去,腰脊代替屁股,一直滑到沙发边上,靠骨节才停滞住。她捧着一把瓜子壳,往桌面扬扬撒撒,有几片瓜子壳掉到地面:“你们这么干,会把自己干死了的。我是不干的。”

三媛把盘碗端到厨房间,边往洗碗槽放,边压低声音说:“亚琳砂煨捣破了应张嘴。每次过来,下巴骨搁上去,只认个吃,还说这个不好吃,那个没味道。以后我也不干了。”

唐大玉看看她:“你若也不干,就只有我干了。别计较,姐妹一场,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们这世人做姐妹,下世人还会做姐妹吗?”

唐三媛赌气:“若有下世,我宁愿做猪做狗,也不做她姐妹。我们出钱买菜,我们烧菜,还要洗盘碗。她骨头都嬉懒了。”

唐大玉朝她挤挤小眼睛:“你不做人,不是碰不到阿池了吗?”

“碰到他干什么?这么傻样。”

“他很有趣相啊。”

阿池叫华春池,是唐三媛的老公,他正在KTV包厢,张罗着让大家坐。服务生搬了五箱啤酒过来。玻璃茶几上摆满瓜子枣栗。十几个高个子女人,站成一排让大家挑选。有的人直视,有的人害羞,每人最终挑选一个坐到边上,阿池擎起啤酒瓶:“喝酒喝酒。我敬敬大家人。”

待各位都灌了一瓶,他就接着聊刚才的话题:“大家人一起出出主意?要不,我开始办厂,你们愿搭股份的,我们一起搞。不愿意的,我自己搞。”

“你又没搞过。你这样的智商,会搞起吗?看你也不是会干事干的人。”唐大深头一个反对,他的眼里,眼白多,眼乌少,挖了阿池一眼,“你若会搞起,我这双眼乌珠让你掐了去。”他独自叫两个坐台,一边胳膊搭一个,一碰就两瓶。

“唐僧师父,我掐你的眼乌珠干嘛?你的意思,是不参加吗?”阿池是唐大深的迷弟,他有时叫大舅哥师父,有时叫唐僧。他对白白胖胖的唐大深,特别痴迷。他十七岁时,第一次上唐家相亲,唐大深在当中起了很大作用。阿池见到唐大深,就觉得投缘:“你是唐僧的大哥啊,以后,我要和你多亲近亲近。”

阿池父母属于表兄妹结亲,是有后遗症的,他就是娘胎带出的脑不清。唐三媛嫁过去后,对老公也宽容,即使他有时糊涂,容易做出一些各别的事,也只笑笑了事。

“哈哈,我是大唐僧,是唐僧转世的活佛,专门渡你人间疾苦。”唐大深也凑趣。

阿池喝点酒,过敏性鼻炎就呼呼响,他凑近大舅哥,眼睛亮得像灯泡:“大哥,我闻到你,就感觉特别香。你的肉一定很好吃,剃了毛剥了皮,不管熬汤还是清蒸,都别有一番风味。咂,我口水都下来了。”他伸手擦了一把嘴角。

“你还真当自是白骨精了,老是想吃唐僧肉。”旁边二舅哥懒洋洋的,醉眼朦胧,一边看手机,一边搓着脚后跟的淤泥。

“其实我也爱吃,见者有一半份,其他人不用问。”二姨夫老伍娘双手交叉,挽在脖子后,仰头看天花板,也跟着起哄。老伍娘姓伍,人比较娘,大家平时不叫他名字,就他叫老伍娘,叫久了,他也只好认可。

唐大深逢场作戏:“我的肉当然喷香。我正色跟你说,办企业,我信不过你们的能力,我是不参加的。你知道我这人的脾气,宁愿帮能的人撑雨伞,也不愿意帮愚的人出主张。”

“哈哈,大哥打我脸啊。我也还没叫你出主张。好吧,大哥这就算派司了。二平哥呢,你怎么样?愿不愿意跟?大姐夫呢?你也一起搞不?老三,你兄弟参加不参加?”

大姐夫阿定说:“我考虑一下吧,过两天告诉你。”

大家对阿池观感很一般,都模棱两可,可办可不办。

“那好,如果愿意一起搞,我就把头牵起来。我们亲兄弟明账目,省得以后说我偏袒,对谁好些,对谁差些。我都一视同仁的。对我来说,你们这帮兄弟儿,都是野生的,没有养殖的。野生的,才值铜钿。”

“我考虑一下。”老三唐碎姆看大家神色。

“你们别看不起我,说不定我能搞起呢,现在政策宽松,勇敢的人都会出头的。”阿池虽然有点泄气,但还不想轻易放弃。

“我这个人就是破嘴老鸦。阿池,你如果能搞起来,我这六斤四,就端下来,顿在你眼正前。”

“大哥,不要这么瞧不起我。我也不用你头端下来,顿在我眼前。反正我说到做到,今天就在这里赌圣口了。如果有成功的一天,一定不会忘记了大家人。也请大家人成功了,别忘记我。”

“事情都要有个过程的。你也不要说起风就是雨,什么事情都要慢慢来,哪有这么着急决定下来的。”

喝酒唱歌三个小时后,大家都醉上加醉,有说去撒尿的,有说刚才走廊上看见朋友,去打个招呼,晃晃悠悠,抢先一步跨出包厢。刚才还热火朝天的包厢,一下子就没了人影。阿池留在最后,清点好啤酒瓶,去柜台结账,发现大舅哥最过分,挽了两个女人出台。他摇摇头,掏出信用卡买了单。

阿池想了几天,通过在土地局工作的老同学,认识了邻村书记阿立。还和他交了朋友,天天勾肩搭背,请阿立和村委会成员吃饭。签下村里的一块空地,大概有七亩,搭了个大棚,场地还很宽敞,买了一些机器,自己也动脑筋想办法,装搭了一些机台,开始生产。大舅哥、二舅哥、三舅哥都不投。阿定和老伍娘投进来了,三连襟一起干。老伍娘就是岳父老搭档的儿子,他属于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嘴讲到天界上去,就是不爱干活,天天在办公室喝茶,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大姨夫人倒是不错,性格糯软,不怎么计较。阿池叫了自己的妹夫、阿巧的老公阿呆过来,一笔一划地,用红油漆在墙壁上写下“全联合汽摩配厂”六个大字。

过了一阵子,大舅哥看到他们真的把厂办起来了,还像模像样的,就要求加入,软磨硬缠的。亲戚间做事就怕这个,大家谁都不肯做“抵人精”,也就是说,没人愿意出头做难为情的事,所以股份里就加上了大舅哥。但做生意,也不是说赚就能赚的。过了一两年,大舅哥看没有赢利,又吵吵闹闹,要退出去。资金还没回笼,阿池劝他先等一等,不要这么着急,他不肯,就是要退,马上退。晚一天退,就是狗生的。阿池只好苦苦的,出去借了钱,退还他股金。

但那几年,办企业的,经济形势的确很不错,就是阿池这样的憨豆,也能赚到钱。不久,经过他们共同努力,企业就办得风生水起了。阿呆平时在城里单位上班,他家老屋拆迁,分了一块地基回来,街面屋,但要拿出五十万才到手。他赚几个清水工资,没钱,期限快到了,阿池的娘看这事无解,就做主张,让阿池把地基吃下来,没钱自己去借。然后,又借钱建起房子,就是乡镇街头常见的,那种直上直下的七层楼。上面四层,几乎一年到头都没人上去,就搁些平时节用不着,扔了又心疼的旧货养灰尘。阿池拿走阿呆家的地基,一时间又没办法还他,用软水笔,在红纸上写了个字据,意思是把自己工厂的股份,分出百分之十,抵押给阿呆。

阿呆平时在外面人缘好,阿池时时把阿呆拿出来挂在嘴上,阿呆相当于是家族的门面。经过阿池的宣传推广,几乎所有朋友,都知道阿呆神通广大,也就什么事情都托他帮忙污拉不出来,叫阿呆帮忙,尿拉不出来,也叫阿呆帮忙。阿呆成了大家的阿呆,大家都叫他妹夫。他平时的确帮了大家很多忙。单是帮阿立,几十年间,就干了许多活,比如阿池心不在焉,开车经常违章,请人免个分。车子经常被扣,需要叫人背出来。再比如,阿立书记的妹妹,在某司法机关干久了,想提个干,经常需要请领导吃个饭,领导不肯来,叫阿呆把领导哄过来,领导看阿呆面子,到了才知道,桌子边上,还有阿立妹妹,以及两个小姑娘,这几个姑娘的脑筋,螺丝好像还有点松的,需要扳手帮忙扳扳紧。还比如,阿池在土地局的那个老同学,去上班,坐人力三轮车,被汽车撞翻,摔断脊椎骨,还查出脊梁骨上有肿瘤,要去上海做手术,也叫阿呆出面帮忙,拆了飞机上的三个座位,安装了担架,把土地老同学抬上飞机。阿呆基本上有求必应。在那个年代,替人帮忙,是家常便饭。在人情社会里,能帮别人的忙,做一些事情,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而且阿池特别喜欢出去炫耀,开口闭口都是阿呆。在他看来,兜兜里有银,场面上有人,是件有背景、很光彩、特强大的事。走在路上底气十足,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就连村头拴着的水牛,都要让他三分。

在大家的支持下,企业开始明显好转了,大舅哥就眼红了,强烈要求返回,而且是马上,立刻就要加入。阿池征求股东意见,大家不待见他,老伍娘首先就说:“他认为他是大舅哥,人格就大一点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都是亲戚,干嘛宠着他。”

阿池也随口上,随口下,开着玩笑:“狗屎最臭,阿舅最大。”

唐大深知道他们嫌弃,但不在乎,不依不饶,天天过来喝茶,要大家答应,让他重返企业。老伍娘习惯就这样,人背后很强大,当面说软话,放下杯子,离开茶海:“我服了你。好吧,我退出,股份转给你。拜拜了您哪。”他心里老早有了小九九,回家就和妻子一起,申报一个同类企业。

看大哥如愿以偿,观战的三弟唐碎姆,心里也溜溜痒了:“既然大哥都有股份了,我是最小的,你们也不能亏待我,是不是?哈哈哈哈。”

阿定怕烦:“那行,技术我也掌握了,销售我也熟悉,我退出,我股份转给小舅子。各凭本事吃饭吧。”

阿定把自己分出去,也办了个同类企业。儿子和女儿都长大成人,有了帮手,企业顺风顺水,办得不错,唐二平看他们形势大好,也要求加盟。也就是说,阿定有自的厂,老伍娘也有自的厂。阿池带着三个舅哥,一起干活。一拖三。

还是一周一聚,大家集中到娘家吃饭,明面上笑嘻嘻的,看不出有什么矛盾,背地里暗流涌动。做生意嘛,挖墙脚,撬客户,那是常有的事。毕竟生产同类产品,加工户,上下线,基本上是同一帮人。后来三个厂,刻意岔开产品型号,避免撞车,也分别开发出一些新品种。但利润明显薄了点,大家都有想法。

唐大深的儿子一拿到初中文凭,就到厂里干活。阿池潜心钻研新产品,把生产、销售、供应,都扔给三个舅哥,培养起一批接班人。阿池的爹,在外地干了三十年,查出严重糖尿病,才退休回来,闲着没事,就到厂里,帮忙料理杂务,见儿子做甩手掌柜三不管,心里明镜似的,很焦虑,跟儿子说:“你这样大撒把,早迟会被三个阿舅撵出去的,只替别人做人家。”

阿池正在画磁瓦的设计图,头也不抬:“你放一百个心哎,谁能把我撵出去?我是大股东,大老板。”磁瓦也属于汽摩配产品,电机上要用到,样子像一片缩小的瓦。

阿池的爹眉头皱拢,苍蝇脚都能夹牢,想想讲再多也无益,眼不见心不烦,就叹口气:“那我回家去了,在这里也讨不得好。和你讲也没用,好好的话你听不进。爬你肚里亏一双。”

“老爷子,真是的,耍什么脾气。”阿池抬头看看爹的背影,又埋头画设计图。他心里有自己的想法,磁瓦新品一上马,财富滚滚来。

回家跟老伙计一起,抬老人班去了,抬一天货,拿一天工钱,还是这个来得实惠。刚开始是抬抬货,后来就单纯登登账,算算收支。老爷子唯一爱好是抽烟,家人都劝他别抽了,他就在路上边走边抽,偶然碰到家人,就地拐个弯,从小路过去,宁愿走远点的路回家。

各方面业务都熟练起来后,唐大深准备单干,就叫几天没过来上班的阿池到厂里,说有事要商量。阿池赶过来后,唐大深就向阿池提出分家,各干各的。阿池想想,也行,这么好的形势,你就是插根柳枝在地里,也能长大起来。大家都不愁没饭吃,自己又想做新产品,就同意分家,问大舅哥什么时候搬走。唐大深眼皮都不搭他一下:“这个场地离我家近一点,我上班方便。客户和我关系也特别好。你如果还有东西在厂里,理出去就可以了。过时不候哈。如果你不来整理,我就扔出去了。”

阿池委曲求全:“那这样吧,我们和大姨夫、二姨夫他们联合起来,申报个集团公司,就是个名义上的合作。这样,面子上好看些。”

“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是叫你分出去,这个工厂留给我。你还做梦一样,集团公司,闹拢会打死人的。你不是很能干吗?你再去创个业就是了。”

阿池想起老爹去抬班前,警告过他的话。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这才几年时间过去,老爹的话就应验了。他想叫他们滚出去,又张不开口,进进退退,前前后后,考虑了好久,就说:“也行,我搬出去吧,你们三兄弟好好经营吧。我去报个新的企业。”

一个全联合汽摩配厂,现在全分家了。一个企业分成四个,有点裂变的感觉。阿池开车出来,回头看看墙壁上,全联合汽摩配厂的红字,淡了很多,就停车下去,到厂里拿出红油漆,一笔一划地把字给重新涂得红红的。唐碎姆出来买包烟,看见阿池在涂字,回去时和唐大深说了一句,唐大深不耐烦地挥挥手:“随他涂去,他就是个傻的。”

阿池的妹夫阿呆,看阿池躺在家里,动不动叹口气,就问他:“我能弄到地基,你要不要?”

“什么地基?”阿池扑通一声,打个滚雷坐起来。

“工业区的。”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哪吃得消。”阿池又哗啦一声,滑进被里。

过了一夜,阿池打电话给阿呆:“你昨天说的地基,我想要。”

“你有这财力吗?”

“吓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这可开不得玩笑。你认真想好再说。”

“我想好了。”

虽然阿池的财力还很薄弱,但把企业做大的信心很足,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先建厂房,后投入生产。市场财富涌动,满地都是金圆宝,只等人弯腰捡起来。只有你不敢想的,没有你做不到的。他向私人贷了两百多万,临时周转用,在工业区拿下十亩地,开始做起大老板的梦。阿呆不放心去看他,见他夹着一只皮包,站在围墙外,皱着眉头想事情,阿呆问他:“有问题吗?”

他笑:“没问题,怎么可能有问题呢。”

“也是,如果吃不消,我再给你提供一个思路。厂房建好以后,工厂股份打包转给别人。你拿到钱,清清爽爽。”

阿池抬头直愣愣看阿呆:“那我不是全白干了?搞得一点权都没有了?”

“哈哈,你要这权干什么呀?早点脱身出来,金蝉脱壳,才是硬道理。”

“那不行,我辛辛苦苦搞个工厂,交给别人。我不情愿。”阿池头摇得像拨浪鼓。

“随你吧。我劝过你了,道理也都跟你讲透了,听不听是你的事。不过,我还是劝你安稳,经营好一个企业,不容易的。尤其是这么大一个厂房,各种费用水涨船高,一天天都要扔大把钱进去。”

“但是,一天天厂房升值,不更是大钱吗?”

“唉,你不懂市场规律。”

“好了好了,我都干了一辈子,你说我不懂?哈哈,你天天在单位里混日子,有我懂吗?再说吧,有事我再和你商量。”

阿池没和阿呆再商量,他交了各种税费,购买基建材料,付了基建费和杂七杂八的费用。产品肯定很好,业务肯定很忙,上下班跑来跑去,不如就住在厂里,所以在办公楼三楼,建了一个豪华型空中别墅,卡拉OK,包厢,茶海,舞厅,应有尽有,天天胡吃海喝,大宴宾朋。自己办公室设在二楼,平时一定很忙,来不及出门,直接乘办公室小电梯,享受上上下下的快乐。以前拿了阿呆家的地基,害得阿呆和寡母反目,到今天还没办法还债,他就给阿呆家,也留了一个房间,里边铺了两张床,方便他们周末过来住一晚。虽然不一定经常来,但给个房间,也是一种礼数对不对。阿巧在单位工作得不错,但工厂需要有自己人经管,就叫妹妹阿巧辞职,到公司来,管行政、财务、食堂、门房,自己人用着放心。况且,他们在公司有股份,应该一起参与。在报省牌新公司时,他给妹妹加了五点股份,妹妹现在拥有公司百分之十五。打省牌,注册资金,起码得报个一千万。现在验资很方便,想报多少就打多少,不强制。验资时借笔钱也行,打进去抽出来,过下桥就可以,私人借贷者全程操作。当然,如果不想这么做,等以后有资金,再验资也可以。现在政策真好,特别宽松。

看看基建完成了,验收合格,阿池去办下房地产证,拿房地产证上银行,贷出五百万来,还了私人借款。看看还有多余的钱,就去定下一辆宝马七系,车身颜色是定制的,冰糖色,和厂房外墙一模一样,在整个工业区,都独树一帜。本地四S店里,一下子搞不到新车,客户经理跑得飞快,到处打电话出去,向全省四S店调剂,终于在省城旗舰店弄到一辆,连夜用车运过来,零公里。阿池认为,车尾镶的数字是740,4字不好看,要求出厂时,改成750,跳一个等级上去。四S店经理特别好说话,人家一百七十多万,眼都不眨拿出来,就要求改个4字,能有啥不好同意的,改吧。

厂房有了,名车有了,手机号码还一般,必须统一包装起来,移动、联通都搞起来。产品很好,业务肯定很忙,利润很高,要有不同的号码接电话。于是跑遍邻县,终于搞到了基本上一样的号码,就差一个数字,一个是移动的,另一个是联通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数钱了。他请在村里上门摆酒的伙计过来,卡车运了盘碗杯勺过来,还有两三只煤球炉,在厂区炒起菜来,摆了五十多桌酒,七大姑八大姨都请到了,连九十多岁、几十年没来往的的外婆太都请过来,颤颤巍巍地坐在桌边发呆,也吃不得什么。母亲先前劝他还是别请,谨谨自己人家,风险实在太大了。他说:“有什么风险,吃过后,我亲自送她回去。”外婆太可能是呛了过堂风,虽说安全回家了,但上吐下泄一星期,运去社区医院,挂了盐水才平安过关,老太太也幽默,说自己差一点被重孙送走,幸亏是长命种基因。

地方上有句俗语,叫“斓胡不会捉,队胚会捣”。阿池毛坯都捣好了,但财运实在一般,磁瓦没他想的那么赚钱,利润很单薄。产品试制也不顺利,磁瓦烧出来,有裂缝。烧出来,有裂缝。没那么容易生产,两百多米长的炉,加热到一千多度,要半个多月。电能耗费巨大,经常成为县里的十大耗电黑户,九个部门联合执法,组队过来拿走令克。东托人西托人,交了罚款才拿回来。生产磁瓦,就和挖矿差不多,工人除了眼睛亮堂堂,脸上黑咕隆咚的,都留不住,嫌环境太脏。他建个规划外的澡堂子,给工人洗澡,又被邻近工厂主在楼上看见,打电话举报了。规划局派人过来,捣了又捣。阿池整个人都傻了,头发疯长,几个月不知道去剃,长得跟茅草似的,后来就用橡皮筋顺手一扎,倒有艺术家那味儿。有了新厂房,爹娘又被他拉过来了,也让老人家享享清福。见儿子这么投入,却不见得好,老人家心很疼,却帮不上什么忙,天天焦虑。

小学几个老同学,之前开同学会时,听阿池吹过牛,说要大投入,生产磁瓦。他们平时摸不到什么门路,觉得既然阿池投入这么多做磁瓦,一定有前景,很赚钱,几个同学就合起伙来,在附近租了工厂,也办了一个磁瓦厂。结果他们请来的老师头内行,生产出来的合格品,比阿池这边要高。他们的厂房是个工棚,租金低廉,石棉瓦一盖,电路一拉就能用。老同学拼命杀价,把客户都拉过去了。但利润越来越薄,老同学过来喝茶,还怨他当时信口开河,带他们误入歧途,拿抖音的配音说他:“我信了你个大头鬼。”阿池尴尬,解释不清,只好频频请他们喝茶。自己还一屁股债呢,一肚子苦闷说不出。本金还不了,利息一天天滚上去,销售都谈不上,何况利润。眼见着经济危机来了。背着沉重负担的阿池,直接懵掉了。夜夜睡不着觉,焦虑,抑郁,眼睛红得像兔子。

唐大深却没什么负担,业务,技术,小妹夫当时都理顺了。厂房是租来的,压力也不大。阿立看阿池被攮出去,还好心说帮他报复,找个理由,把唐大深他们打发掉。当然他是随便说说,他去厂里和唐大深说村里用到地了,唐大深马上有数,老早把他喂得美美的。阿池心善,于心不忍,唐大深和邻厂发生矛盾,他还出面出钱,请阿立和他妹妹吃饭,帮忙解决争端。唐大深知道他帮忙,觉得他是妹夫,帮忙是理所应当的,连谢谢两字都不用说的。他就没有说谢谢的习惯。企业用人少,唐大深一家人保保捣捣,吃穿不愁。平时得空,他就去帮人操办红白喜事,名气已经搞出来了,开光、丧葬都有人请他去。站在台上,他演得像模像样的,虽然上了点年纪,但生得一双俊目,齿白唇红,眉飞入鬓,肚皮可能稍微大了些,但吸一口气忍进去,还是看得过去的。当他以带磁性的声音,缓缓释放魅力时,顿时就俘虏了一大批中老年妇女。一时间,女粉丝们觉得心脏砰砰乱跳,气都喘不过来。有好几个妇女很惶恐,特地跑去心血管科,仔细认真检查一番,心电图都还正常,血糖血脂血压也可以。唐大深知道自己魅力尚存,平时也喜欢偶尔露峥嵘。

他发愁的事也有,大女儿唐宝均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嫁出去。当时也谈过一个,没怎么去了解。后来隐隐约约才知道,对方是有人家的,女儿都读小学了,腿脚不大灵便,被人追赶摔断过。但她虽然年纪大,但贵在性格天真,瞪着一双大眼睛,很无辜的样子。结果,男方在和唐宝均一年年厮混时,又和老婆生了两个儿子,双胞胎,白白胖胖的。消息传得实在不像话,全乡镇就这么大,唐大深可以学鸵鸟,假装不知道,但偏偏就有多事的人,会找上门来,唯恐天下不乱。当然,态度是很同情的那种,就是纯报信,不求报酬。唐大深气直往上涌,他本就不是肯吃亏的那种人,当即叫了人去男方家里打砸。结果对方也有势力,不依不饶的。只好请了中人过来,坐下来请茶话事,赔了不少钱财。对方还要求追究刑事责任,他又上门求情,被逼无奈,扑通一声跪下来,说尽好话,承诺多赔些钱。另外找了阿池的妹夫阿呆托人讲和,事态才安静下来。

在这些过程中,唐大深的老婆都帮不上忙。她和老公不一样,她不信佛教,信别的教,早晚祈祷,一门心思想上天。平时皇天、救主挂在嘴上,所有闲事一贯不管,就连自己床上的被褥,东一块西一块,斑斑点点也懒得去洗。丈夫虽然年纪大了,人也长得大马猴似的,平时还是太爱折腾了,受不了。唐宝均一直在家呆着,看见了,实在羞愧难当,动动手顺便帮着洗了。女儿一直没嫁,曾经沧海难为水,眼看到了五十多岁,没人要,夫妻俩就商量,以女儿的名义,自己去买套房,房产证写女儿的名字,钱不够,两夫妻垫进去,以后自己也住在一起,老了老了,房子就直接归女儿。

二女儿叫唐宝双,人长得好,说实话,他们家的基因,的确还是不错的。虽然看着可能有点傻乎乎的。唐宝姗嫁了邻村的小伙子,家里在北京开店,生了几个孩子以后,丈夫在北京得急病死了。婆家容不了人,就理拢了回娘家。孩子也都留在那边,没有带回来。天天在家里开直播,跳手掌舞。

第三个女儿唐宝姗,嫁不下去。想起大女儿的经历,唐大深就上火。后来找了户人家,唐宝双好不容易嫁过去,不到一个星期就解约了,说男人平时一到在一起,爱对她动手动脚,心里就不舒服。唐大深着急,叫老婆告诉女儿,男人都是这样的,急性子。老婆说,女儿都流过产了,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只是不喜欢那男人罢了。唐大深心头火大:“她什么时候怀孕过,我怎么不知道?”

老婆耷拉着眼皮:“就是你出轨那一阵子。我正心灰意冷,和你乌眼鸡一样,也就没有告诉你。”

唐大深息鼓偃旗,不再提起这一茬子事。他知道,自己不归窝那一阵子,他老婆住进了精神病院,天天被子蒙在头顶,跪在床上祈祷,至于是祈祷自己上天,还是祈祷他入地,就不清楚了。凑巧的是,共房间三张病床上,有两张住的是信教的人,各祈祷各的,大家都不以为奇。唐宝姗为开衣店,向一个当银行行长的同学,借过一笔款,后来催得厉害,一段时间不还,就告她,把她拘留起来。真是折腾得够呛。

等了几年,唐宝姗总算嫁了个二婚男人,生了个儿子,说以后大名就叫懒汉,勤力人太辛苦,懒来有的吃。到派出所登记户口时,办事员认真负责,坚决不同意,说哪有取这样名字的,以后叫孩子怎么做人?唐宝姗瞪着办事员,一句话都不敢说,心想,这真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但她也别无他法,最后只好又临时取了个名字叫大正,懒汉就当小名,在家里叫叫了。懒汉现在也成年了,娶了老婆。遗传基因决定了,他们都不是读书的料,所以倒也知足常乐。心态一平稳,孩子日长夜长,慢慢的,就一个个成家立业了。

相比之下,二哥唐二平家比较平静。他的女儿也长得好,去卫校学了护理专业,又找到地方上办企业的能人,托其岳母,让人安排到市里的大医院上班。有了大哥家的前车之鉴,二哥俩夫妻像得了恐惧症似的,凡是个男的,就让女儿嫁过去。很快有人帮忙介绍了一个人,是在职业学校教电脑的,矮黑小胖墩。女儿哭,坚决不同意,但也无可奈何,男方条件好,家里有两套房子,在父母的强令下,总算压下去,嫁了,天天哭鼻子。娘家赔嫁了一套房子,是在一所学校边上的机关宿舍,不料工地上打桩机倾斜,正砸在她的房子上,幸亏家里没人,可见房子多的人,有其好处,虽说天天妻离子散,但也有可能避祸。承建方赔了钱,承担她一月一千五的房租费,将其纳入安置房序列,赔来一百多平方米的新房,市场价三四百万。她和老公生了个女儿。老公因为工作勤勤恳恳,有机会调到教委去上班。他父母给他们买了一套房子,三四百万。老公对她很好。她是个有福气的人。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唐家大部分都是狠人,二哥唐二平爱打赌,打起赌来不认人,他老婆阿静劝了几次,就静悄悄报了警,警察过来抓赌博时,唐二平脑筋一下子糊涂了,立马从三楼跃下去,摔拐了左腿。后来他也知道了,是老婆报的警,没有和她一般见识。忍一忍,吃不尽。这一摔效果很好,他从此收了心,夫妻俩勤勤恳恳开了间酒米店儿,卖卖烟糖酒,兼收镇里人的礼品。每次见他进了镇府大门,上班的人,就袖起手和他开玩笑:“岸上的人站住,船老大来了。”

他知道他们笑话他,走道一瘸一拐像划船,也不生气,生意最大。老婆守店,唐二平进货,过得平平静静。但儿子阿嘉遗传了他的基因,也爱打赌,把房子赌没了,家产全卖了,家里寸草无留,老婆也抵给别人。老婆气恼不过,提出离婚,带起女儿奔了娘家。打赌人潮涨吃鲜,潮落点盐,赢的时候,整个天下都是我的。输的时候,千里马都报不得信。阿嘉油嘴滑舌,不久又勾搭上一个女人。金融风暴时,牛鬼蛇神都成了金融家,阿嘉也在城里拉起一帮人,建起一个网站,搞PTP集资,被抓了,判了四年。

这下子,唐二平家的新房、老房都没了,在下山村还有半间老屋,他家老娘,后来就死在这里。阿静信佛信磕了去,酒米店儿也不能开了,就找人牵线,去庙里给师傅做素饭。这世人过得这么苦,准备做做功德,修修下世。她是站店的人,能言善道,很快就说通了师傅,不仅自己住在那里,还把自家的娘和婆婆,都带到庙里去。她娘小小个儿,瘦精精的,沉默寡言,在庙里住了多年,最后死在庙里。唐媛媛她娘,和儿媳妇她娘住在一个屋里,发觉她娘死了当天,连进房子都不敢,脚犍在门槛根上,任你拉也罢,推也罢,说不进去,就不进去。最后只好给她换了个房间,还是不敢入睡,成夜睁大眼睛,床头一定要亮着灯,一闭上眼睛,就发现老太太,穿了板壁渗透过来,睡在她身边。手也不敢伸出被窝,汗津津的。但她无处可去,只好一天天念阿弥陀佛,给自己做做胆,一天天熬下去。

大姐夫阿定,之前已经退出合作,回家和子女办了个汽摩配厂,稳稳地赚了些钱。可儿子阿雷很各别,看不上他这家庭班。新派自有新派前卫的想头,他在网上炒黄金,那个来钱又多又快。但网上骗子也多。家里有间店面,被他卖了,七百多万,还不够赔。阿雷生个儿子,生个女儿,那时,正是他最辉煌的时候。他自己娶的媳妇,父母不喜欢,不肯认领,连带站在眼正前的一对孙儿孙女,也都不放在眼里。阿雷把钱都糟蹋光后,最后被迫到父亲厂里干活,头头会,厨厨饿,夸夸其谈,眼高手低。阿定性格倔强,不认儿子就不认。三十多岁的儿子患了肠癌,他还是不看不理。送到上海做手术,已到晚期。生活多美好,阿雷很想活下去。坚持了两三年后,去世了。看着朋友放在自己厂区里养的鸽子到处飞翔,阿定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他的心都被儿子带走了。

做完儿子的丧事,阿定叫了儿媳妇的爸妈过来商量。上下三代都在,阿定是个畅快的人,单刀直入,当场问儿媳妇:“你到底守得住守不住?你和我说实话。”

儿媳妇她爸勃然大怒:“你怎么这么说话的?你做人有没有礼貌?坯都打不牢了。”

阿定镇定自若,不管不顾:“我平时就是这么说话的,妆起妆起讲,我是讲不来的。”

“你是有几个钱,就烧得厉害。”

“这和有没有钱没关系。你也别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都现实一点,你守得牢,有守得牢的讲法。守不牢,有守不牢的讲法,守不牢你就早点走。我们路烂早脱鞋,我不可能不明不白养你的女儿。”

亲家气结:“你做人要讲道理的。”

他拍了桌子,冲出门去。亲家母本来担心女儿,不想跟着老公走,站在这里又尴尬,想想,还是跟了老老头出去。儿媳妇平时已经习惯阿定的性格,三粒板两条缝,低下头想了又想,说:“我有一儿一女了,我不回娘家,就住这里,把一双孩子养大。”

阿定站起身来:“好,你这么说,我有数了,我们都讲到做到。”他买了一套房子,装修起来,给儿媳妇一家住。

阿定没了儿子,垂头丧气,把所有希望放在女儿阿勤身上。阿勤很乖巧,三十多岁时,嫁了个丈夫,家庭条件一般,还是监狱里出来,开饮食店的。俩夫妻一直到四十来岁,才生了个女儿。阿定是把阿勤当儿子干活的,儿子死后,就把所有股份转给女儿,技术也让女儿学,法人代表也给女儿。女婿把饮食店让给父母做,到厂里和老婆一起干活。阿雷的亡妻过来,说自己也想到厂里干活,阿勤当时就爆发出来:“她来,我就不干了。”老实人平时不发脾气,一发起来,把嫂子吓回去了,她没有办法,也不敢提上班的事,家用没了,叫儿子女儿过来要。阿定这个钱,还是给得很硬码的。

但不幸的是,阿定也被查出,患了和儿子一样的病,肠癌,赶紧赶到上海治疗,大把掏钱。想不到,他比儿子的命还苦,毛病扩散得很快,确诊不到一年时间,胆肝脾肾肺都扩散了。一共五个器官被切除,医生安慰他,说还能活五年。其实,他才活了七个月,临死前,想把老屋的产权转给女儿。房产证拿出来了,老婆不同意,说担心产权证一转,自己年纪大了,无依无靠,以后没得住。这么一耽误,老公去世,就没人提起这个。女儿也没有再问这事。

六个兄弟姐妹当中,二女儿唐亚琳的日子过得宽松些。他们夫妻的共同特点是,明哲保身,对财产看得比较重。他们生产的是滤清器,被一个山区市招商引资过去,在山里工业区办个企业,基本上还算平静,就是唯一的儿子打了离婚。他们也不大喜欢和兄弟姐妹互动,眼不见为净,安心过自己小日子。

三弟唐碎姆,人圆圆乎乎的,脾气也好。阿池退出去了,他一直还在厂里。唐碎姆长得不错,老婆不好看,一米高一吨重,自我感觉还挺好。他们生了个儿子阿澄,矮墩墩,掉地炮一样,从小放养,培养能力,打小就胆大包天,二十来岁去广州,一个人开了八间店,卖衣服,搞批发,当大款。唐三媛对自家的小姑子阿巧说过:“阿澄的能力很好,广州的店面都是他自己定,货也自己进。你儿子和她同岁,能力和他比,却是天上天下。”

阿巧听了就不爽了,回家拍拍打打,对阿呆说:“她觉得她家什么都好,阿侄生起掉地炮一样,有什么好夸耀的,至少我儿子长得比他帅。”

阿呆正无聊,躺在床上看网络小说,抬起眼恭维老婆:“你儿子是读书人,她阿侄是社会上响打锣的,有什么可比性?”

读书人会说话,阿巧听了心里很舒服。她儿子爱读书,以后要考公务员事业编制的,哪里和个体户一般见识,赶紧做饭烧菜,周末了,儿子就要从学校回来了。

几年后阿澄从广州回来,店关了,货积压了,成包成包打包托运回来,亲戚朋友如果想要衣服,随便分,随便拿。他在家息了几年,澎湃的心永不停息,到处打探消息,又看中一个商机,租了红五月广场的四五间店面,做女人生意,美容美甲化妆。租的是二楼,投入装修几百万,不到半年,没有一点儿生意上门,倒闭了,血亏几百万。他父母给他赚的很多钱,都被他败了。父母赚来的车位,百多万元的车,都卖了。房子在他名下的,也全卖了。父母苦苦地出来给他还债。汽摩配厂赚来的钱,全帮儿子还了债。唐碎姆想想,不如叫儿子到自家厂里帮忙。儿子不答应,说和五个同学约好了,一起办厂,每个人两股。唐碎姆觉得,这样也行。平时和儿子,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天天站在眼正前,老牌看不惯新牌,新牌看不起老牌,双方都不舒服。他日夜睡不着觉,思来想去,就把自己厂里的业务转给儿子,先让儿子的企业蓬起来。

当时,唐三媛结婚三年都没有怀孕,东看西看医生都没用。婆婆虔诚,常年吃斋,到处求佛。唐三媛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终于怀孕。过个月去检查,果然怀上了。九个月后生育时,难产,好不容易生下来,肚脐带绞在婴儿脖子上,还绕了三圈,没了气息。皮肤白白的,鼻梁高高的,可惜了。然后一直没怀孕,差不多要打离婚了,才又怀上。第二个儿子阿忠生下来,已是婚后十三年。

脚踮起等儿子,日子就漫长。孩子一出生,日子过得飞快,日长夜长,个子长得高高的,倒也赶上了趟,没看出和别的兄弟姐妹差太多似的。就是不爱读书,这是祖传的基因,一拿起书,就晕头转向。从小读书,放学回家,书包扔在哪里,都想不起来。千田单个儿,阿池也就得过且过,哈哈大笑:“反正华家上下三代,就没出过读书人,白眼字儿识几个,以后跟我做生意就行了。”

几句话,决定了儿子今后的出路。阿池亏得一塌糊涂时,外地过来招商引资,他也稀里糊涂跟着过去,把老婆儿子都带了过去,托分管副县长出面说情,把儿子送进县一中尖子班。这个地方的学生,都清楚自己的命运,只能靠读书改变。阿忠充分发挥特别能拉友情的特性,和同学们搞好关系,班级里女同学的生日他都知道,送礼物给女同学,邀请她们去肯德基过生日,但这也挽救不了他败坏班级名声的行为,刚开始,老师还抱着尊重投资商的态度,耐心教他。忍受几个星期后,老师悲观地发出最强音:“木头都教显灵起来,你却不能够。”强烈要求他退学。他无可奈何,只好回家。无所事事,在家呆了几个月后,阿池又托人让他去了消防队,当个接线员,有时人手缺了,也需要出火警做辅助。这简直是阿池家上下三代的荣耀。阿池把他的制服照夹在皮夹子里,逢人就拿照片出来,供人欣赏。这照片是皮夹子唯一的内容,现在现金银行卡都不用了,有手机就行。岂料阿忠很快就和班长干起架,回家歇着了。这样也不是个阵,阿池又托人让他进了大网格,管了几个月暂住人口,在街头巷尾拦电瓶车,查过路人身份证。和过路人吵了无数次架后,烦躁起来,实在不能再干下去,安心在家打游戏。

人高马大的儿子,呆在家里吃闲饭,对阿池来说,也是一个负担,他自己的企业,越办越不成样子。债务就像下雨天担稻秆,越担越重。研制的新产品,还没有等全面铺开,经济危机就来了,高利贷天天上门,坐在办公室等催款。企业赚不了钱,他就把心思转向房地产,拿房产证去贷了三千万,一部分还高利贷,一部分去购买房产。阿巧察觉后,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他说:“就是全世界的房地产倒死了,我们县里的房地产也没问题。”

谁知道房地产老板也陷进去了,整片房地产,放在好几个银行抵押贷款,不久老板就被重庆来人带走,阿池买的三套房产,全都拿不过来。一进一出,一千多万就被拖住了。银行利息日积月累,形成可观的数字,企业入不敷出,银行要求收回贷款,不久以后,忍无可忍,最终起诉阿池。他在被关押一年多以后,被判刑五年,所有财产资不抵债,就连需要支出的罚款,都没办法支付。五年刑期,一天也不能少,他的脑筋,在关押中,也渐渐起了变化,日思夜想,自己到底因为什么,走到这个地步。尤其是看见电视机里播的《西游记》,说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他就想起包厢里那天的事,觉得所有问题都出在唐大深身上,就是因为唐大深对他推三促四,导致他的企业出事。猪儿娘养死了怨糠,他不去深挖自己的无能和冒进,却把矛头对准了唐大深。他觉得自己的失败,都是受了唐大深的影响。如果不是他这样爱折腾,自己也根本不会破产,厂房、住房、汽车被拍卖,还欠下银行和高利贷者三千多万。

积怨是种很古怪的情感,越是无法排解,积淀就越深。经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发酵,日积月累,只待找到一个出口,喷薄而出。唐三媛听监狱里说交五万罚金可以减刑,赶紧向大姐借款,去执行局交费。有个民警问清楚她的用途,收下罚款后,打电话到监狱,把他减刑的路给堵死了。

有个小偷监友,平时爱看修仙小说,天天一有空,就给大家讲故事,阿池特别爱听。时间在套袜、剪袜、运袜中度过,阿池的怨气也越积越深,睡觉时,好几次梦到,自己把唐大深骗到深山冷岙吃掉了,从此长生不老。醒来,嘴里都是肉香,口水都流出来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他左顾右盼,没人注意他的异常,赶紧把口水擦干。

唐大深并没理会狱中有个人,对他充满怨气,他本来也没把阿池当回事。他娘到了弥留时期,只不过,弥留的时间,比别人稍微长一些,弥留三年。她的六个儿女,没一个人搭理她。唐大深深恶痛绝地回忆起,幼年时,母亲对他的恶意,说小时候没让他吃饱,打他,骂他。具体却又不肯说出什么,他只是不想理她。他说:“我可以一年给娘多少米,但要我接她过来住,那是万万不能的。”

娘没得地方住,老屋拆迁,分给三个儿子了。当年村里建老人屋时,只要出三万块钱,就可以有一套六十平米的房子,唐大深头一个出来反对,坚决不要,要我出钱那是做梦。老二媳妇那时见他这么执着,就把自家娘和婆婆,一起带到庙里去了的,两个老娘住一个屋。因为钙质严重流失,三媛的娘经常动不动就摔倒,脊梁骨头摔断了,做过手术,用水泥钉打进去。肺和肠都不好,心脏也不好。出院后,大家你推我让,谁都不肯接手,碎姆和自己媳妇,实在看不下去,就把娘接过去,赢得哥哥姐妹一片称赞,说还是老五最孝顺。婆媳关系最考验人。很快,特别能折腾的婆婆,就让小儿媳妇大叫吃不消,当时她是出于义愤。住久了,做媳妇的,就不舒服了。他们几个哥哥姐姐都不要,我也不要了,凭什么我要养这样的累赘?年迈老母亲成为累赘,也是唐家这大户人家一大特色。唐大深说:“当时拆迁,老五少出些钱,就说好了,父母要住你家里去的。”

“那也不能光盯着我一个人薅羊毛啊。”唐碎姆冲口而出,他也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年纪大了,老人家难免话多,小儿媳妇说婆婆是“文长不通,泄肚坑松”。小儿媳妇说着,又把老婆婆还给了二妯娌。

二嫂的唯一去处,就是把老人家送庙里去。于是,老婆婆二进庙堂。没过几天,又摔倒了,这次是两只手按在地上,两手都按断了,又送回医院。后来还是碎姆去接回,其他几个兄弟姐妹的心比较硬。碎姆夫妇骂骂咧咧,但也无可奈何。在家里照顾久了,小儿媳妇的脾气又上来,再次送回庙里。过不多久,老太太再次摔倒,这次是髋骨粉碎性骨折,整个人都站不起来。老人家很顽强。出院后被送进老人公寓,民办的,要花几千块钱。兄弟姐妹硬着头皮凑了钱,让老太太有个安心之处。一段时间过来,瘫痪老人,护理费成倍上涨,加上吃吃拉拉,钱很快就不够,只好又拉回家。但是谁都不接受,运送老人家的车子,停在家门口。三间洋气的房子,富丽堂皇,没有老太太容身之处。没地方呆,天都暗了,尿不湿都忍耐不下了,滴到路上太难看,只好又送进碎姆家。人活成这个程度,也是非常悲伤的事。子女的心就有这么齐,无论哪个儿女,都不想要母亲。

疫情中,脚不出户的老人也一阳了。子女们猜测,这次一定会死了。怎么办?碎姆也吓死了,说我不敢要了,为什么老是要我受领?那送县中医院吧,最好是就在医院里去世,直接送殡仪馆。谁知道老人家命长,命特别硬,她好像就是上天派来,故意气子女的,坚韧不拔,有个孙儿,刁钻狡猾,给祖婆起个冷酸灵的绰号,所有的人都拍掌,说起得好,大家不再叫奶奶或阿婆,都叫她冷酸灵,可见当年的广告实在做得好,深入人心。

老人毛病好得快,又没地方可去了,送庙里去。三番五次,如此进进出出,庙里主事的人,也不开心了,再佛系的主持,也开始支支吾吾,不愿受领。只好又把老人转送老人公寓,却不料几个月后,她二阳了。看她症状不是特别明显,大家决定不再送医,让她在家里等死算了。有的人心大一些,也有的人放不下。端午节前,还是二儿媳妇善良,决定把自己仅剩的半间屋,让给娘躺着养病。经过三次摔跤,老太太彻底瘫痪了,生活无法自理,就由六户人家轮流护理,一户人家轮到一天,公平合理。虽然大家私下里嘀嘀咕咕的,但在客面上,还是要做到家的,毕竟都认为,时间不多了。岂料老太太生命力特别旺盛,这一躺就是好久。偶然运去社区医院看一下,血验起来,全好的,就是脑筋犯糊涂,有时好,有时糊涂,有时会认清人,有时会把儿子认作逝去的老伴。还有就是缺钙,一辈子没补过钙,所以她才经常摔一跤就骨折。

等待了好久,在酒席都预定大半年时间后,店家没什么生意,忍不住问起来后,老太太终于去世了。到现在,众人才看见老太太的名字,叫唐何氏,也都奇怪,为什么人到临终,还是没有自己的姓名。可能以尊者讳。没有人傻乎乎地,去追问答案。唐何氏就唐何氏吧。区别不是很大。葬礼非常宏大,一条街塞得满满当当,三叩九拜,相对隆重。唐大深六兄弟姐妹,都悲痛欲绝,好几个需送进医院抢救,轻一点的也要吸氧,呼吸才平稳下来。现场放着好几台呼吸机,经过一阳、二阳,家家户户都备了呼吸机。就跟有高原反应一样,谁喘不过气来,就上去吸一口。但也有特立独行的人,老伍娘就是,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还是不愿意凑热闹。六户人家合起来,用了几十万块钱,摆了七十多桌酒,呼朋唤友,吃吃喝喝,相对开心。反正都不是公务员事业编制,所以也没有单位领导来管。街道社区是有些顾虑,听了唐大深有理有据的分析,他们也就过去了。唐大深的理由是,我们六个兄弟姐妹,都在几十年前就分了家的,所以,我们排场摆得最大,也是六户众里公摊。有关部门被他的分析所折服,就按照他的说法备了案。一切风平浪静,有条不紊进行。

因为阿池没能力缴纳罚金,也还不了债务,所以连一天服刑期都没减,结结实实地坐满五年,一天也不给减刑。阿池劳改回来好几个月了,和唐大深友谊日益加深,两个人关系非常融洽。他天天跟着大舅哥,跑前跑后献殷勤,邀请他去登山,钓鱼,挖笋,唱歌,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现在又同心协力安排老岳母的丧事。大舅哥在台上操办老岳母的丧事礼仪,他也敲敲边鼓。平时一起商商量量,参与拍板拿主意。九十多岁的老人归西,这是喜丧。他们的表现非常出色,邻居口口声声称赞不已。挨家挨户酒喝完,各种清规戒律要完成。规定动作做完,大事已了,生活慢慢重归于平静,唐大深和阿池,就同时失踪了。

唐大深的老妻,知道老头儿花头越来越多,门路也宽,天天出去装神弄鬼地行骗。名声在外,邻近村镇有做红白喜事、开光、丧葬的,都会过来请他去耍几把。有时,吹打班也会叫他过去。说不定又在哪里喝醉了,住在哪户人家,几天不想回来,也是常有的事,不奇怪。但时间长了,半个多月没有音讯,就有些着慌。

唐三媛也特别着急,平时相当恋家的阿池,多日没有回家。虽然他一辈子一事无成,但破老公也挡挡风,家庭还是不能散。阿池劳改回来后,看见家里人,还是很悲伤的。都说家徒四壁,他们就连四壁都没有了。住在出租房里,他天天一个人发呆,坐在那里,像是在格格磨牙。唐三媛仔细听,又没有了,很可能是幻觉。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一家三口坐吃山空。唐三媛去了阿定家的厂里帮忙。老板接二连三出事情,工人都留不住了。她做着活,就在想,阿池的性格,和思维方式变了很多,现在受不得一点惊吓,听到一丁点儿声音,他就会惊跳起来,精神好像有些失常了。去过几次精神病医院,医生说,是抑郁症和狂躁症双向型症状。药费太贵了,吃不起。本来,有些事情,她还能和阿巧阿呆商商量量,但阿呆的家境被阿池彻底影响后,两家也不怎么说话,各过各的日子了。阿巧回娘家,聊起嫂子的家事,老娘一句话七个字,给定了性:“他们家,都这样的。”

老人家的人生阅历,不得不让人佩服。阿巧偏偏还不识相,不清不楚的挖根问:“他们家?阿池不是你最最亲爱的儿子吗?那种亲嫡嫡的。”都说打人不打脸,可她平时偏生就喜欢干这些炭打火里去的事。

“嫁到他们家了,就算他们的人。”老人家也是斩钉截铁,阿巧去了厨房,老太太站在阶前头,悄悄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天上的老头,想起老头去世前,经常念叨着的一句话,叫做:“犟妻拗子,无药可治。”老头也往下看,只担心老太婆不开心,但又走不过来。好多事情,就是命中注定。老太太自我解脱,譬如就当没有生养过这个儿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都两个月了,两人还是无影无踪。大家从不太担心,到比较担心,再到报案,还派人去二妹夫办在邻县的企业找了,没有。活生生的两个大活人,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下不见了,的确是很蹊跷的事。打他们手机,从无人接听,到关机。河里溪里江里,都打捞过了,就连小区化粪池,都掏空了。救援队员还应邀上了周边好几座山,搜了个遍,但因为没有明确的目标,一无所获。去派出所问,他们也无可奈何,安慰说:“都是成年人了,一般不会出什么事,社区一直都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异动。等有确凿证据再联系吧。”

快黄昏了,道坦里下一茬的小朋友,在唱着歌词,跳起橡皮筋。橡皮筋这东西是真奇怪,代代相传,没有什么代沟:“沙和尚挑着箩,后面跟着个老妖婆。老妖婆真正坏,骗了唐僧和八戒。唐僧八戒真糊涂,是人是妖分不出。”唐大深的大女儿唐宝均受到启发,忽然想起来,插了一句:“难道,他们俩一起去修行了?当年,阿池姑夫就喜欢说,要吃唐僧肉,吃了唐僧肉会成仙,还煮着吃,蒸着吃,烤着吃。我觉得,老牌头一定是被阿池姨夫吃掉了哈。”

大家都没往这方面想,现在一下子被她的分析点醒,大嫂也忽然说:“对啊。厨房里,有把剔骨刀怎么不见了?”

真觉得有点毛骨悚然,想起阿池平时看见唐大深,就很肉麻的眼神,细思极恐,都禁不住左手握右手,去抹自己臂上,一根根竖起来的汗毛。他们俩,的确消失得很诡异。如果说去旅游了,会有乘坐舟车飞机、住宿记录;如果说出国了,会有出入境登记。两个大活人,合起来总有三百多斤,为什么忽然无缘无故,杳无音信了?有人有异议:“也难说,如果坐个社会车辆跑出去,有谁会注意到?”

挂在墙上的二老遗像,终于挂到一起了。久别重逢,他们显然也非常关注儿婿的失踪,眼睛骨碌碌地,随着大家转动,人走到东,眼睛跟到东,人走到西,眼睛跟到西。三姑六婆愣了一会儿,看天色不早,就说:“我们先走了,你们慢慢念,会走来的,说不定在哪里厮留垟了。”

在一片再见、慢慢走声中,道坦里的小朋友,并没感染到大人们的困惑和焦虑,继续在模糊月光下蹦蹦跳跳,享受童年的快乐:“分不出上了当,多亏孙悟空眼睛亮。眼睛亮冒金光,高高举起金箍棒。金箍棒,有力量,妖魔鬼怪消灭光,消灭光。”

天凉了,起风了。看着远处环绕群山朦胧阴影,还坐在空旷店堂里的人,不禁陷入沉思。

屋里屋外,灯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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