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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贵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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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 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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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这条虫

本地一句俗语:什么样的虫就钻什么样的木。

—— 题记

山峦像大地的乳房一样丰隆,朝阳的霞光晕染那浮凸柔滑的线条,也晕染了整个东方。橘红色的空际。那黄亮晶晶的像个蛋黄的是朝阳,未几,那蛋黄像被人戳了一筷子,彩黄的汁就四散流溢,晕染了一大片天。

第二节课后排练诗歌朗诵。群里有通知。这是该组专建的一个群。

运动员进行曲响起,学生往操场跑。集合后,音乐换成了哨声“一二一”,节奏明快有力。大课间学生集体跑操,场景蔚为壮观。

韦克多并没有跑操,他从第一节课一直在操场上罚站。学生要跑操,廉老师就叫他站到花台边。他读初二就有一米七二的个子。一条灰旧牛仔裤,大腿以下全是人为的洞,大洞套小洞,没有皮带,任凭髋关节突出的两块骨头挂住。一件脏兮兮的T恤,白色变成了灰色,却要绾起来在腰上打一个结,彰露两瓣腹肌。头上箍条冒酸汗味的白发带。廉老师极看不惯,两爪扯散衣结,一把抓下发带,掼在地上。韦克多心里不服,但心里明白:个子才及廉老师肩膀,块头甚至小两个型号。只好抬眼望天,不让泪水流下来。

韦克多叫韦玉国,同学知道了法国作家韦克多.雨果,就叫他韦克多了,也有叫他雨果的。在二胎政策没有放开的时候,他没有出生的资格,他的哥哥游泳遭淹死,为他争得了来到人世的机会。在他五岁的时候父亲生病去世,母亲怄疯,被政府送去了疯人院,他就在堂兄嫂家进出。

跑操的队伍中有学生朝他笑。他也笑。学生点头,他也点头。他点头就看见了花台边趴着一只癞蛤蟆,肚皮一鼓一鼓,像在学他不服气的样子。学生集合拢来,他抓起癞蛤蟆扔向学生队伍,轰地炸开了锅,有女声失魂般惊叫。见韦克多箭一样射向垃圾池,纵身抓住围墙,扭腰骑上,一抬腿滚过去了。廉老师反应过来,已不见了人影。

学生解散了。程均老师跨出老师会议室打电话:“你两个在哪点的,全部等你们啦。”两个年轻女老师从厕所里出来,其中一个边走边接电话。

程均老师干练,有魄力,给人风风火火的冲劲。短发,蛾眉,黑框眼镜架在玲珑鼻梁上,嘴唇棱角清晰,圆润下巴,胸部丰隆。她全部的女性魅力都集中在嘴唇和胸部。她使劲拍掌:“别谈雨果了,大家安静。”两位年轻女老师加入队列。“人都到齐了哈。今天我们利用课间最后彩排一次,下午就要见真火了。我们这个节目既要参加教管中心的,还要参加全镇的建党百周年活动。蒋校长说了,大家的辛苦,他晓得的。”

“跑了吗?”后进去拿着手机的何茵老师问旁边的一位男老师。“翻围墙跑的。”另一位后进去的甄靖老师说:“廉老师有麻烦了。”

领颂男:“南湖的小船 荡着新思潮的涟漪 载着新中国驶进新航线”

领颂女:“镰刀和铁锤 把七月的天空 镶嵌成一面旗帜”

甄靖扯何茵的后裙边。何茵不睬,双眼专注于朗诵材料。又扯,仍不理。甄靖就收心了。

彩排结束,何茵问甄靖:“啥子事,扯我?”甄靖不答,目光平视。“啥子事?”“装噻!”“哪里装。我材料都不熟悉,不想遭诀!”何茵一头长秀发,面庞精致,白色连衣裙更衬托出白皙肤色。她胆小,性格温和,才参加工作那阵,常有调皮男生用恶作剧来引起她的注意,表达对她的喜爱,就被气哭。现在交了男朋友,行为开放了些,也不讨厌跟男生说笑。人漂亮,头脑却不简单,大学读数学。甄靖常穿青色衣裙,人送她俩黑白闺蜜。甄靖个子稍高,长秀发,瓜子脸,却透着三分男子的英气,谈吐充满语文老师的爽朗与幽默。

甄靖脸色暖和过来,问:”你送教入户弄了没有?“”哪有时间。“”我们傻兮兮的,每次都去,别个他们一学期只去一次。“”是么?“甄靖睖她一眼:”他们一次就把全学期的照片拍起。“”啷个可能。“”叫学生多换几件衣服,多摆几个pose。哪个不晓得是作假呀,心照不宣。“”确实也不起作用。别说那些智障,就是在校的又有几个好好读书!“”我们也要学倒点。“

近午,细雨霏霏。梅雨时节的江南多雨微凉,春服已减,夏服未成,正是乱穿衣的时节。此种情状,已然好多年了吧,三峡水库改变了库区的气候状况,消褪了夏季炎海。学校夏季作息沿用成例,五一假后学生开始在教室午休,但时届六月,学生仍着春装,时觉背心尤凉,不敢入眠。

下午二点多。凤安午睡醒来,仍不想起,赖在床上辗转反侧。从窗子射进一束阳光正好照着他脸膛,晃得他睁不开眼。其实,他用不着那么费劲地打开手机来确定时间,这束阳光从窗口射到枕上差不多总是在下午二点半左右。他无法理清满脑子紊乱的思想,瞧那疲倦的模样,倒像是睡过了头。他试图用手支起身体,可他感到好难受,浑身软绵如泥。

他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换了汗湿透的背心。在卫生间照镜子,镜面上现出一张布满倦意的脸,但那分明的轮廓,挺拔的鼻梁和笔直的下巴则又显示出刚强和积极进取的精神。

午休结束铃响,校园又沸腾起来。校园的鸟雀不怕人,这里几只斑鸠在觅食,那里几只鸽子闲庭信步,麻雀一群一群地不时从头顶飞过。

“别跑!抓住你有你好看,”两个男生在追另一个男生,一个边吼叫边用李子拽:“还跑!”。被追男生蛇形跑着,李子就落在他身边地上,惊起斑鸠和鸽子。被追男生反去寻那打在地上的李子,捡一个就吃一个,几个女生围着拍手鼓劲,哈哈大笑。

凤安走自己的路,一个男生就撞入他怀里,他一把抓住,男生说:“凤老师好。”又跑开了。凤安用手指弹弹笔挺的藏蓝西装,松松领结。

三点,全镇参加“建党100周年活动”的老师陆续进入三石中学科技实验楼顶楼会议室。

主持人是凤安和程均两位老师。一对帅哥美女。

第一个节目是观看视频“中国共产党100年述职”,第二项是诗歌朗诵,第三是歌咏比赛。三石中学诗歌朗诵和歌咏比赛都斩获第一名。

跨出会议室,暮云四合,西边的落日像蛋黄打在了灰盆里,或像一个发光的大灯泡隔着灰暗的天幕悬着。野旷天低树,眼前的树似乎窜到空中去了,像一幅高明的水墨画。

廉成龙老师对蒋校长说:“上次就不该把他喊回来。”蒋校长沉默。“他来了,老师没法上课。又跟同学打架斗殴。”“这次是因为啥子?”“他喜欢初一的一个女生,女生却喜欢初二的一个男生。女生跟初二男生说了几句话,他就把那男生堵在厕所里打。”蒋校长无话。“这次我是不去请的。是他自己翻围墙跑的。”“大环境。教育扶贫是国家政策,只能执行。”“他不是扶贫的对象,他是问题学生,应该送工读学校。”“工读学校不是想送就能送的。家长同意,区教委审批,哪一点你做得到!”“反正这次我是不去请的。本来他不读的,你要把请回来!”“横话嘛!哪里是我要把他请回来,国家教育扶贫政策在这里,那,下次迎检你来说嘛。”“我又不是校长。”“我是校长你就服从。”气氛有点不愉快,蒋校长说:“你是老教师了,年年教师节都受表彰的,我相信你能想得通。”他停了停,“我们一起来做工作嘛,又不推给你一个人。”

庆功宴安排在宛平食府。前往的几位美女老师谈笑风生,兴高采烈。凤安对蒋校长点头:“走了哟。”蒋校长对廉老师说:“走,喝酒去。”“气都气饱了。”“你的气量没有你个子大哟。”两人同行。甄靖和何茵也来了,甄靖着黑色连衣裙,白色绑带收腰,多了几分娇俏感,何茵穿蕾丝拼接的奶白裙,美到骨子里。“看看美女就没气了。”“那是你吧。”甄靖何茵笑笑就走过去了,径直上了楼。

教管中心冷主任坐在上席,左边坐着一位陌生老人,面容清癯,满头皤然,戴着一副陈旧的黑框眼镜。右边有蒋校长陪着。席上都是能喝酒的男老师。酒过三巡,冷主任和蒋校长离席,说到别的席去走一圈。大家都不认得老者,也没人去理他,各自三三两两相互敬酒。冷主任和蒋校长回来落座后,又纷纷敬他们两个。

老者突然站起来,很激动,手在抖,说:“我敬大家一杯!”大家茫然,没有谁响应,盯着冷主任看。冷主任斜眼看老者:“坐倒,你都恁大年纪了,这些都是年轻人,晚辈些。”老者不坐,端着酒杯僵着。“坐倒嘛。我介绍一下,这是冯适老师,整个陪陵区教育界都赫赫有名的上访户。每年弄得我硬是头痛得很!”“我的政策没有落实嘛。”“冯老师,落实你的政策我没有权限,啷个给你落实嘛?”“所以我上访找有权的部门,你又不准我上访。”“不是我不准你上访,这是政策。上面不准了嘛!啷个听不成话哟!”蒋校长贴着冷主任耳朵:“啷个把他带到这里来啦?”冷主任脸一板,颈一犟,大声说:“脚跟脚跟倒撵,有啥子办法!”蒋校长很尴尬。

“坐倒嘛。我提议我们敬冯老师。”

“你们先喝我敬的。——我敬你们。”

“好嘛。坐倒嘛。”冯老师仍不坐。大家举杯:“敬冯老师!”凤安眼前浮现出自己父亲的身影,一位幸运转正的老民师,就站起来,双手举杯,说:“冯老革命,敬你!”仰脖而尽。

冯老师热泪泉涌,坐下,摘下眼镜揩眼。

冷主任喝一口酒,说:“冯老师代了七八年课,后来自己不代了,没转倒正。有的代半年课就把正转了,有啥子办法?!你是吃政策的亏。在我这个位子还是对得起你噻,像退休老师那样待你,虽然没有工资,逢年过节还是给你送了慰问品嘛。这是我单位的钱啦!我只能做到这一步嘛。”

“我也不缺吃少穿,娃二都有工作。就是心不甘!有人说我,国家一有大事就上访。国家有大事,举国都庆祝,可是有哪个想得起我们,我们享受不到改革开放的成果。这个时候想起就毛蔸,想让国家不要忘了我们这些人。”

“冯老师,你都恁大年纪了,还想这些做啥子!好好安享晚年啦。”蒋校长劝说。

“我只晓得,这别人说的,叫归属感。人没有归属感,灵魂就无所皈依。”冯老师喝一口酒说。

又有老师敬他酒,他都站起来双手托杯回敬:“羡慕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啊!”

中午,凤安提着包,就要跨过教学楼回家时被叫住了,告之要开会,说通知发在职工微信群里。结果是党史学习考试,上面要求交材料,要照片,于是大家摆好Pose。

接下来讨论延时服务方案,大家七嘴八舌:“以前学校开展有偿服务,定义为乱收费,被叫停。”“撑活了好多校外服务机构。”“现在出问题了,又搞延时服务,还不是变向收钱!”“现在一纸文件就拨乱反正。老百姓想把什么搞乱都难。”蒋校长说:“莫说这些那些,国家有政策就按政策执行。又不是叫你制定政策,说那些有啥意思!”

十点钟,蒋校长去教管中心开安全会,中心是确保建党100周年庆祝安全。中午周前会,蒋校长反复强调庆建党活动安全。下午派出所来检查,把门卫一顿批评,要求着装持械,门要上锁。

这天第二节课间,派出所的人来上法制教育课。

送走警官。凤安手机响了:“蒋校长。”“甄婧何茵说她们班有两个学生打架,你处理一下。”凤安就给甄婧打电话:“是啷个回事?”“电话里说不清楚,我跟何茵到你办公室说。”甄婧何茵进了德育处办公室,把情况交换了。何老师说:“是我班的安全信息员反映的,他要求替他保密。”

两个打架学生被带到德育处。肇事者凛然站立,面若冰霜,透着阴狠之气。他拒不开口。

“跟我来。”凤安把他带出去,走向科技实验楼。

来到一楼换步台,凤安阴沉着脸说:“这里不会有人来的。”相互对视一眼。缓步来到二楼换步台,凤安驻足了半分钟,盯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句话:“我的忍耐是有限的。”来到三楼换步台时,凤安的指关节捏得啪啪响。“凤主任,我认错。”他低着头说。

凤安一言不发,把他带回德育处。

“是他有错在先。”肇事者像僵蛇暖过身来,又开始狡辩。

“他有错为啥子不给班主任说,你就报复?你就可以把尿屙在人家茶瓶里!”他没有想到凤安的声音如此之大,拍着桌子吼道。肇事者哑口,无言以对。

最后,两个学生相互道歉。凤安得以了事,伸个懒腰。

凤安中午照学生睡午觉,算两节延时服务课。心想:为了钱,只能牺牲自己的休息。下午又是两节政治课。他感到头昏脑胀,心烦。

三点多钟,区教委领导来校检查安全工作,镇政府管学的江委员陪同,像很重视。做的一堆纸质材料不翻,只是走走看看。

晚上教管中心请初三毕业班的老师聚餐。6:10蒋校长打电话叫凤安去喝酒。凤安说:“我就不来了,明天要送甄老师参加班主任工作大赛。”

早上七点,凤安打电话给甄婧,她说马上出来。凤安就开车进学校接她。

她从宿舍大门出来了:身材秀颀,着牛仔裤,浅水红短袖针织衫,左肩挎米色提包,款步走来。

凤安招呼:"甄老师。”

她微笑道:“凤老师,你开进来了呀。”她拉开后排车门,坐到副驾驶后面那个座位去。

一路无话找话,凤安问她昨晚休息得好不?她说:“还可以吧。这次竞赛只写案例,不上课,就没那么紧张。”

竞赛地点在十四中。十四中校门附近马路边有家面食店,他们进去要了两碗牛肉面。甄老师生怕汤汁污衣,吃相格外端庄小心,左手捂领口,右手执筷,慢慢挑面入嘴。凤安开始未在意,红油溅了几星在胸襟,直叹惋。甄老师莞尔笑道:“吃面就是要格外当心。”

在接待室,教科所负责德育工作的黄蓉老师见凤安,开玩笑说:“凤主任你还亲自来,派位美女来就是了嘛。”黄老师虽半老,风韵尤佳。凤安笑答:“我只带队,是美女参加。”

甄老师起身问凤安:“洗手间在哪里?”凤安戟指示之。她去了,凤安心想:甄老师好紧张,刚才在面馆去了,相间莫过十五分钟又去。看着她从WC出来,用纸巾轻轻擦拭双手,凤安双眼一热,内心柔软似奶油。

黄老师开始讲兑赛规则,她要求参赛者的提包和手机都必须放在机房前面,不得随身携带。

甄老师看向凤安,嘴角抿笑,就上二楼去了。

两个小时,凤安要独自在校园里消磨。昨晚下过雨,林荫道地面水湿,高树上树叶尖不时仍有残滴打到他身上。他找不到块干地方坐,就倚着石栏看一些学生清扫地上落叶。一行领导在检查中考考场的布置情况。

甄老师提前十五分钟交了卷,打电话给凤安。凤安见到她一派轻松惬意的样子,就说:“甄老师,照几张相作纪念嘛。”她就在树下花前自信地摆几个pose,凤安举起手机横拍竖拍。红日当顶,空气溽热,甄老师粉汗盈盈。

凤安接到蒋校长的电话:“甄婧比赛结束没有?”“刚完。”“出来,我在校门口等你们。”出来校门口,不见蒋校长人,正东张西望,蒋校长从路边一辆车里伸出手来招,示意他们上车,“兄弟伙开了家特色鱼,我们去尝尝。”

车子三拐两拐,在一个歪角停下。店前有招牌“馨缘鱼荘”,四壁玻璃窗,有花式木格,采光好又雅致。蒋校长的朋友在跃层平台上招手,进雅间,汤已经熬好,四人落座。都不要酒,上饮料“王老吉”。

蒋校长介绍:“这是兄弟伙胡总,涪陵有三家鱼荘。”又向胡总介绍,“凤主任,负责学校德育工作,全靠他给我撑起。甄老师,年轻有为的美女,今天代表我们学校参加班主任工作竞赛。我们敬胡总,恁个忙都来陪我们!”又敬甄老师,问:“今天是啷个赛法的?”“只是写案例,写解决方案。”“有题目没得?”“三个方向:学生早恋问题、学生沉迷手机问题、学生厌学问题,任选一个。”“都是非常接地气的班主任工作。”“是的。实际工作要难得多。”

一番客套之后,大家开吃。凤安起身说:“甄老师,我们两个一起敬蒋校长,一是平时对我们的关心爱护,二是今天搭这个平台,我们才得以认识胡总。”三人举杯示意。胡总笑着说:“凤主任情商高!一般的人,这种时候会先敬我的。”凤安立马转身陪笑道:“胡总批评得对。我不擅酒文化,多有得罪,敬胡总。”“不要说胡总嘛,我胡汉山,涪陵”汉山鱼荘“是我起步的地方。欢迎凤主任常来坐坐。”蒋校长又对凤安说:“我们合作了恁么多年,还是愉快噻!”“还是蒋校长看得起,不择贫贱。”大家尽情享用美食。回到学校已是下午两点钟。

从花园的小道上哇啦啦跑来一个女生,红着脸喘着气,挡在凤安面前,直眨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像要倾倒很多话,最后艰难地吐出鲠在喉咙的三个字:“打——架——了!”

“看你惊惊抓抓的!马莉,”凤安看着她,“哪个打架了?”

“李汉维,刘书庭,还有张驰也在地上打。“凤安去把他们逮过来,罚站在旗台上,就打电话给刘燕芬:”你班三个学生打架。在旗台上站起的。“刘燕芬午休起床,正去办公室。

三个打架的男生被带进办公室一字站好。张驰似乎脸有笑意,刘燕芬一耳光搧去:“还得意?”又闪过一耳光:“刘书庭看你整得像个花猫。”立刻,刘书庭脸上添了三道红痕。李汉维身高一米八五,块头也壮大,刘燕芬向上看了一眼,感觉自己矮了一头,体量更不是一个级别,但她眼睛一瞪,命令道:“蹲下来!”他微曲了膝盖,刘燕芬扬手飞去只落在他下巴上,反手又打回去的时候,李汉维直了身,她就打空了。

“刘老师,我是在撤架,没打架。”李汉维俯视她。

“那啷个被罚站在旗台上呢?”

“吃午饭的时候,张驰要刘书庭给他洗碗,他不。张驰就故意猋水在他身上,刘书庭要张驰道歉,他也不。午觉下课后两个就打起来了。我就去把他们两个拉开,就被凤主任逮到了,说我们打架。”

刘燕芬盯视那两个,阴沉着脸问:“是恁个吗?”

两个点头。

刘燕芬整理办公桌上的作业本、书籍,从桌旁的钉子上取下一张帕子递给李汉维:“帮我搓一下。”李汉维到厕所洗手槽搓洗了又拿回去。刘燕芬边擦桌子边问:“没打痛噻?”“没有。”“今晚是哪个老师的晚自习?”“你的嘛。”“我都被你们气糊涂了。——眼看就期末考试了,复习得怎样?”李汉维不说话。“回答我话就那么难吗!”他还是不说话。刘燕芬看他一眼,“你下去嘛。抓紧时间好好学习。”

刘燕芬就去上厕所,蹲着,见卫生巾血红浸透,心想都是被他们气的,暗暗告诫自己:别生气别生气!又缓缓地做几个深呼吸,渐渐,她的心情平和下来。

刘燕芬用卫生纸把下身擦了又擦,又抽片湿巾擦,换一片卫生巾垫上,套上裙子,感觉清爽,才开门出去。就闻到烟味,断定有女生在厕所躲着抽烟,就来个打冒诈,拉天网捕鱼,说:“你硬是胆子大,我认得你的,女子家家,我不想让你难堪,自己到班主任认错。我在办公室等你!”

回到办公室看到站着的张驰和刘书庭,也没有刚才那样讨厌,说:“张驰,你吃了饭碗都懒得洗吗?”“他这次给我洗,下次我还不是给他洗,他又不吃亏。”“他给你洗过没有?”“没有。”“我给你打过饭吧?”“那是你要我给你扫地。”“我请你吃过烧烤没有嘛?”刘书庭不说。刘燕芬头都大了,用手连续轻拍桌子:“我的两个天神,别恁么小气好不好,像两个男子汉好不好!”她停住不语,埋下头去,一会儿又说,“我都为你们脸红!各人说,啷个办?——让我清静会儿好不,拜托两位天神!”张驰对刘书庭说:“对不起。”回说:“没关系。”“哎哟,你两个别小家子气气的。去嘛。”

进来一个女生站到她面前,是喻无霞班上的学生。刘燕芬抬眼望她:面皮发黄,大蒜鼻,短发,后脑勺扎两个鬏鬏,两只手臂上都有明显的划痕。“啥子事?”她不答。埋着头。刘燕芬闻到一股烟味,心里就明白了,说:”要抽就抽好烟嘛,把自己搞得臭薰薰的。“她仍不答理。”你自己找喻老师说。“”刘老师,求你了,莫跟喻老师说嘛!“”为啥子?“”她要给我爸打电话。他在外面打工,我不想让他担心。“”你妈呢?“她不答,后又她盯着脚尖说:”我恨她!“刘燕芬不想去戳她内心的伤痛,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炫迈递给她:”想抽的时候就嚼嚼这个。抽烟伤身。去嘛。“她深深鞠了一躬,含泪离开了。

上午,镇政府在湿地公园活动中心组织消防演练,政府工作人员和村干部都参加,蒋校长打电话叫凤安也去。进入三石镇街路口,“欢迎回家”四字赫然映入眼帘,凤安每次路过都油然心热。黑压压一坝人,围着一个提着灭火器在解说的消防员。学校安稳办每学期都要组织师生搞两次消防演练,凤安提不起兴趣,加之膝盖隐隐作痛,就站在圈外观看。昨天有往届学生因高考停课,返母校探望老师,邀凤安打篮球,伤到膝盖。

午睡后,政府文服中心吕鹍主任给凤安打来电话,叫去商量参加区盆景展事宜。时间三点。凤安也不急,他晓得政府开会,说三点,看三点半能架势不。近四点凤安到会。五六个人在摆龙门阵,在等候着东公寿书记。东书记在陪区里下来的老领导考查花园坝。其实那不是真正的花园坝,算是它的尾巴。东书记没见过真正的花园坝,它应在长江水位线下四五十米,被江水淹着。那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数以万年计的江水精雕细琢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坝,貌若花园,约亩许。石花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石磊之间有宽纵几米不等的沟壑纵横交错。解放初期政府枪杀土匪犯人亦多在此。每逢天气骤变,雨暗天昏,江水震怒,花园坝疾风怒号于沟壑间,如鬼神哀泣,闻之无不失色丧胆。以其境过于凄清阴森,平常也罕有人迹。三峡水库蓄水,花园坝将尽没江底,区政府遂将园中奇石尽皆切割迁运至长江师院,也回报三石政府一块巨石,状如乌龟,搁于移民街头,现此街头市民呼曰乌龟石。

五点多钟东书记大汗淋漓赶来,屁股一落座讨论便开始,至八点多钟算告一段落。

晚饭安排在宛平食府。执友相聚,放浪形骸。刘佳豪言:“你们敞开喝,我负责送!”东书记谈吐谦和,举杯相嘱:“三石镇乡村振兴文化建设就拜托大家啦!”东广月戴着眼镜,嗓音爽亮,酒文化又丰富,荤素不绝于口。众人也时有应和,畅叙开怀。樊委员肩宽胸厚,言辞温厚,颇具儒将风范。吕主任急公好义,喜执司酒大权,席间周到款接。满座络绎起坐,酒杯可亲,口无罣碍,言笑晏晏。

第二天早晨,凤安床上迷糊醒来,东方既白,回首前事,一片懵然。

十 一

午后突然下雨。这夏日的雨突袭似的,来得迅疾,一块乌云翻被子似地压下来,没有一丝风,没有预警的闷雷,一会儿功夫,漫天大雨倾泼而下,屋檐条条瀑布飞流。整个天空一下子变得混混沌沌的了。

凤安来到走廊观望雨景。手机响了,听到甄婧的声音:“凤主任,下午我们送教入户唛?”凤安迟疑不答。“我们是一组的哟,还有何茵。”“下雨天也去呀?”“雨天去才好找人。”“我开车吗?”“就等你这句话呢。”“在学校接你们吗?”“我们在校门口等你。”

一行三人,驱车前往十多里外的两户人家,甄婧班的张德生在李家崖二道上,何茵班的胡亮才在富广村黄草山下。这两个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送教,一直送到现在初二。初中分班时三个班主任都祈祷:千万别抽到他们!结果被两位年轻女老师摊上,当时她们的心像摔成了八瓣,碎得毫无心情。

偏东雨停了。车行驶在沿江路上,道旁树急速向后漂移而去,阳光在车前方照射下来,水泥板路泛着金光,名副其实的金光大道。

车泊靠在路边,还要走十来分钟的山路。山路能通摩托车,盘曲而上,出没在草丛树林间。这段路应是很有历史的。张德生家的历史。我们正走在这历史上,脚下扣不响一点回音。阳光被各形各色的树叶筛滤下来,映在他们身上,斑斑驳驳的,移动着变幻着。转过一个山坳,眼前出现了一片柑桔林,黄灿灿的柑子缀得满树满桠,简直是一棵棵金元宝树,好壮观的画境!他们尽情拍照。甄婧和何茵抱着一棵棵柑桔树搔首弄姿,扭捏作态。

他们的嬉闹招惹出一条大黑狗,狂吠着蹿出来。凤安忙蹲身以手着地,大黑狗掉头直扑甄婧何茵。黑狗被泥块砸中,就在远处吠着。一位农妇及时现身,只大喊一声“黑二”,狗嘴立刻噤闭,摇尾摆尾就走开了。农妇穿件单衣,能看出未穿胸罩,双手泥土,自说在锄红苕草。他们说明来意,她说她就是张德生母亲,就被邀请跟她走。先到了临时搭的一个塑料木棚,显然是夜间守柑桔的地方。再走过约50米的土路就到了一座土瓦房,水泥地坝,阶沿堆了些落地柑。农妇随手抓些柑子要他们吃。凤安问:“这是啥子柑子,熟得恁么早?”“宫川蜜柑。甜得很。”他们吃,果然很甜。

农妇忙端来板凳,一边从地上卷一件脏破的衣服擦了递给我们。她说没烧开水,就吃柑子吧,别客气。

“怎么不见张德生呢?”甄婧问。

“这不是。”农妇往他们身后一指。

张德生什么时候来到的,他们一点都没觉察。只见一个瘦弱的男孩张着嘴咬着手指流着口水,两眼无光,呆呆地算是看着他们。大黑狗在舔舐他的另一只手。甄婧不觉浑身鸡栗竖起。

他们把饭桌搬到地坝来,摆上书,招呼张德生来坐,可怎么也叫不来。农妇就过去拉他的手,说:“去嘛,他们有糖的。”何茵掏出一盒:“有呀,我有口香糖。”

甄婧坐在张德生旁边,打开书,以手指书面,何茵坐在对面向张德生示范着吹泡泡,凤安变换不同角度拍照。他们又换了几件衣服,叫农妇给张德生也换几件,这样脱脱拍拍,拍拍脱脱,折腾了半把个小时。还好,张德生配合。直到他们拍完照他也没学会吹泡泡。

他们离开的时候,张德生跟了过来,嘿嘿了两声。他们都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又往胡亮才家里赶。

从胡亮才家出来,正是“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甄婧讲她一次送教的遭遇,被家长放出狗来咬,说坏他儿子名誉,将来找不到媳妇要找她算账。何茵说:“政府扶贫下乡,送米送油送钱,多少有些实惠,我们送教他们能得到什么?”凤安的心不觉悲凉起来,对张德生和胡亮才来说,或许他们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要读书,这些特殊的生命个体,在享受教育这件事上怎样得到尊重,怎样被社会接纳?他想:送教送的是什么呢,也许是对特殊生命个体的尊重与关怀,送的是一份家长对社会的认同与念想。

十 二

太阳像是在赶早,把桔红的光辉普照在还未完全醒来的大地上。学生已经上课。蒋校长打电话给廉老师:“我们去做韦玉国的工作唛?”“我去不倒,在上课。”廉老师就把电话挂断了。蒋校长到年级办公室去,见廉老师在批改作业,脸色就不好看,问:“你不去做工作,学生跑了两三天了,你给他监护人打电话没有呢?”“我不打,又不是我叫他跑的!”蒋校长把怒气压下去,低着头走了。

教导主任李世俊把中考外出监考老师的名单交给蒋校长审核,蒋校长一边走路一边看,脸上仍有乌云,心情不乐,问:“是连续的噻?”“是。何茵婚假,没安排。她向你请的假。”蒋校长不说话,把名单交还给李世俊。

校园里,蒋校长看到那株广玉兰开花了。开在晨曦中。

树干浅褐色,笔直、英拔,一树深复浅的墨绿,叶片肥厚挺阔,片片向上,所有枝桠也一律收拢,努力劲挺,站成一树的亲和而庄重,平凡而超俗。洁白硕大的花朵,点缀在绿叶丛中,如出绿潭的芙蕖,清雅娴静,亭亭玉立,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大多花朵有八至十片花瓣,瞧,那一朵,可有十二瓣,花瓣片片聚心相扣,护卫着中心那一丛黄色的花蕊。这花像是树捧出的心,她在向人们诠释,树对于大地的忠诚和纯洁。

蒋校长驻足凝望,风过树摇,又嗅到了那熟悉的芳香。

十 三

一辆警车停在校门口,周所和一位警官出车来,在门卫室登记,验渝康码,测体温。保安给蒋校长打电话,蒋校长说:“请他们进来。”周所和警官落座。周所开门见山:“蒋校长,现在韦玉国的哥哥嫂嫂报了韦玉国失踪案,并且向110报警称是因为老师体罚。事情很严重。”

蒋校长打电话给廉成龙:“到行政办公室来。”“在上课。”“搁倒!派出所找你。马上!”对方不应,也不挂电话。不一会儿,见廉成龙从教学楼下来了,进行政办公室,见了周所就站在那里。周所说:“廉老师,坐哇!”“有啥子事吗?”“韦玉国是你班的学生吧?“”是。“”现在他的哥哥嫂嫂报了失踪案,并向110报警说你体罚韦玉国。““他各人翻围墙跑的,哪个体罚他!?”“说你罚他站操场。””他打架了嘛!老师不该教育唛?“此时蒋校长接到门卫室电话,说韦玉国的哥哥嫂嫂找来了,蒋校长说:“让他们进来。”

那对中年人进了行政办公室,蒋校长叫他们坐,男子说:“在老师面前不敢坐。”“廉老师教过你?”“教过我们一年思想政治。”“那是n多年前的事了。记不得了。”廉成龙说。“你学生那么多,啷个记得过来。我们都非常尊敬廉老师。廉老师教书认真负责。”“那你还告老师?”周所说。“周所,桥归桥路归路。韦玉国是我亲堂兄弟,他老汉死了妈疯了,现在他下落不明,我当哥哥的不可能不过问。”“坐嘛,坐倒说。”周所劝那妇女,“他在老师面前不敢坐,你不是廉老师学生噻,你坐倒嘛。”那中年妇女就坐下了。她说:“廉老师,韦玉国这个娃二是烦,只要不出人命,我们是不找你的。”男人说:“只要他回来了,我们啥子都不会说。你该啷个教育就啷个教育。””那好办嘛。他耍两天就回来了。“周所吩咐警官把110出警记录拿出来,”你把名字签了。“”周所,这个名字今天我不能签,韦玉国回来了,我亲自到派出所去签。“又对廉成龙说,”廉老师,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就喊着那妇女一起走了。

周所说:“蒋校长,剩下的就是你们的事了。他这边是立了案的。”周所和警官走了。

“蒋校长,你看啷个办呢?”“我也想不出办法。”两个不语。廉成龙闷声退出行政办公室。

廉成龙心乱如麻。他到教导处去,李世俊是他的学生,平时两人关系很近,坐下后,问:“世俊,你看啷个办好哇?“”这种调皮娃二就怕在外面出事。“”他哥哥嫂嫂报了案。“”当然,最好是马上把他弄回来。“廉成龙不语,掏出烟来抽。”廉老师,你看在学生家长群发个信息,请家长帮忙。“”啷个说哟?“”要含蓄点咯。肯定不能直说。“

甄婧和何茵来交送教入户材料,李世俊翻了翻,说:”你们这个还差得远啰。“他指着表格一项一项对,”每学期要有送教计划一份,建立送教台账,至少每周一次,每次不低于2课时。每次送教应有上课教案,送教记录,送教辅证材料。“听得甄婧和何茵头都大了。甄婧问:”送教台账啷个弄嘛?“”现在都时兴建台账,上个厕所也要台账,没办法,上面要求。“廉成龙埋怨道:”我班那个,他不读,人在福建打工,送教到福建去唛?上面的人脑壳不晓得是啷个想的!“”关键是起啥子作用?一点作用不起!“”反正我是材料做了的,要得要不得就不晓得。“

蒋校长查堂下来,经过教导处,就叫廉成龙出去说话:”刚才我给韦玉国社上的社长打了电话,叫他留意。你说现在到哪去找嘛?你第一时间就该与监护人联系,就不至于今天这样被动。“”我准备在家长群里发个信息,喊家长帮忙找。“蒋校长转身走了,廉成龙喊住他:”蒋校长,你莫见我的气哈。“蒋校长不语。

蒋校长的手机响了:“马社长。嗯,你说。”“韦玉国有下落,你们马上来,我盯倒起。”蒋校长转身对廉成龙说:“韦玉国找到了,我们马上去。”“又去把他弄回来唛?”廉成龙很不情愿。蒋校长也生气:“脑壳进水了吗啷个?你要把人弄倒有个下交噻!——你赶快给他哥哥打电话,喊他到社上领人。”蒋校长又给周所打电话,说需要他的配合。

蒋校长开车,但不晓得路,就叫马社长发个定位过来。蒋校长把车开到派出所去给周所带路。沿着江边的村社公路弯弯拐拐开了十多分钟,马社长在村口拦下他们,指给他们看:“那个要垮的石房子就是。他老汉死后,他就在他哥哥家出入,这里就没人住。昨晚有人看到那屋里有光。刚才我去看了,韦玉国还在地上的一个烂斗筐头睡起的。”韦玉国的哥哥嫂嫂也来了。他们就过去,看见一扇烂木门架着,石墙到处都是被脏水侵蚀的斑驳痕迹,瓦屋顶已经千疮百孔,还垮塌了一角。

韦玉国的哥哥推开门,一股烧脑的恶臭味扑鼻而来,既像黄鼠狼的味儿,也有点像狐臭味儿,摧伤了不知多少脑神经细胞。地上到处是零食袋和盛有残汤剩汁的方便面桶。韦玉国并不立马起身,睁开惺忪睡眼,又闭上,懒得理会这群人。“韦玉国,你起来。”他的哥哥韦玉堂在他的脚板上踢了一脚。“哥,我不读书,我读不进去。你们就饶了我吧!”韦玉国双肘夹着头说。“不读书唛你要起来噻,睡倒说唛?”韦玉国像节肢动物一节一节地从斗筐里撑起来,揩了眼屎,低着头。廉成龙把韦玉堂叫到一边:“你也莫为难他,读书不比垯田坎,咬咬牙就能挺过去。”“廉老师,我也是尽到做兄长的责任,他实在不读就算了。”蒋校长走过来,沉着脸说:“不读啷个行!马上就要迎接市上检查,教育扶贫是国家政策!你当哥的,要做好他的思想工作,俗话说长兄如父,虽不是亲兄弟,但也同根同源。你把他接回去,明天送来学校读书,你看要得不?”廉成龙转过身,将手中的半截烟弹飞,愤愤地步行回学校去了。

周所叫那位警官把110出警记录拿过来,韦玉堂签上名字。大家散了。

十 四

广场花园里,有一种红梅树,这个月份红梅还裏枝绽放,没生一片叶子,夸张到令人疑心的程度,不定睛细看,以为是棵假树。没有雪压枝头,就少了梅花的精神,尽管开得绚烂,却少不了拿乔卖乖作态,惹人莞尔。装点一下市井也未尝不可,还是有很多人驻足留影。廉成龙散步,想消散坏心情。

傍晚散步的人多。

一丛丛三角梅,欣欣向荣地开成一片粉红,夹着一条一米来宽五六百米长的步行道。甄婧和何茵款步其间,笑谈着如花心事,笑脸与花容相映成趣。看到廉成龙过来,说:“廉老师,韦玉国回学校了。”“我们去请的噻。蒋校长叫他明天来,这就来了呀?”“来了,看到他哥哥送来的。”“一颗耗子屎搞烂一锅粥,哎!”

晚上开始下雨,彻夜未停,打响满街的雨篷,声音繁密凄清,好似做了一夜的道场。蒋校长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宿管打电话说韦玉国把宿舍厕所门打烂了,玻璃掉下来划伤一个学生的手。蒋校长耳朵里有一只水鸟的叫声在一片混响中隐约可闻:“咯——咯”。儿时,夏季的乡间晴夜常能听到,今夜听到入心,似乎这声音穿越时空而来,仿佛听到生命的流逝,顿生沧桑和无赖。别的夜里,有时静卧床上也能听到大雁北上的鸣叫,这叫声,他想,应是呼朋引伴,在夜里迷失方向是可能的,是相互勉勖鼓励。鸟之长途迁徙,无异于人之旅途跋涉,艰辛种种。每闻此情,无不叫人心生敬畏。

天亮雨霁。后朗晴。三石镇雨后江景山景颇有可观处,江水如练飘过,两岸连山似两只手掌捧着,红日印在江面,像捧着一颗灿灿红珠。

这时,甄婧施施而来,长发飘逸,穿件短衫,露着美人骨,下套八角梅颜色长裙,目不流盼,面不动容。见凤安,就说:“凤主任,”欲语又止,但还是说了,“蒋校长周前会说初二有学生敲诈的事。被敲诈的是我班的,杜月鑫,周末回家拿他婆婆的手机微信转帐,数额较大的两笔是110元,还有几十元的。”

“杜月笙也会被人敲诈!”凤安开玩笑。

“杜月鑫。”

“哦,一字之差命运竞相差恁么大!”

甄婧说,事情她已经解决了,该退的钱退了,该教育的也教育了,怎么蒋校长说班主任解决不了的找凤主任协助?

凤安笑而不语。甄婧就往校外走,她说取快递。

凤安的父亲来学校看他。父亲退休快二十年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子骨大不如前。他带来一包咸菜和一大包从山上采来晒干了的野蘑菇,要凤安带给肖兰母女。肖兰在五中教书,女儿城七校读三年级。凤安说大家都吃伙食团,都不弄饭。老父亲看他一眼。凤安顿觉说话欠妥 ,忙说:“你们不要舍不得吃嘛!”

“星期天把凤仪带来耍两天。农村空气好,她也开开心。“凤安心里明白,爷爷想看孙女了。

”她妈给她报了个舞蹈班和古筝班,双休日两天都要上课。“

”这班那班,一个娃二硬是整得一点快乐都没得!“

”她喜欢就是快乐。——都不想输在起跑线上嘛。“

”终点线输了,不是劳命伤财唛?“

凤安心里不是滋味,母亲过世五年多了,老父孤独一人随妹一家过,虽说妹妹孝顺,倒插门的妹夫也很顺老人的心。凤安知道,父亲心里无时不想念着他、他的妻子和孩子。

凤安脑里突然闪现出冯适老师。心想,父亲是幸运的,得以民师转正,他也才能享受较好的教育,今天也才能安身立命。想到冯老师,他心里一阵酸楚,像有只手把他攫住。

“爸,你认识冯时老师不?”“啷个不认识,一起共事了七八年。“他啷个没转倒正呢?”“当时民师工资又没有保障,他堂客生病要钱,他老表就给他介绍个临时工作,可以拿到现钱,他就辞了,没想到第二年民师就开始转正。顶替他的只代了不到三年课就转正了。”“他一直在上访。现在岁数大了,很可怜。”父亲报以一声叹息。

今天是父亲节,网上有人说:父亲就是把老婆和孩子所欠的债付清,所以,付清节快乐!凤安想,孩子欠父亲的债是永远也还不清的。

父亲起身要走,把桌上的两包东西朝凤安推了推。凤安留他不住,只好送他。到了校门口父亲叫他回去。凤安望着父亲颤巍巍蹒跚而去,泪水不禁簌簌滚落。

十 五

镇政府在文化广场组织建党100周年庆祝活动。五点多钟,学校有人喊:“走啦走啦,到了集合。”大家就各自往文化活动中心走。广场在播放《歌唱祖国》,喇叭声震天。有人说:“坝子肯定还晒起的。”“肯定,七点多才阴得倒。”“走起走起,五点四十了,准时六点开始哟。”男老师白衬衣黑裤子都是换好了的。女老师一袭长红裙,个个把裙摆抱起走路。

满满一坝子人,别的单位已经站好。空地就是学校的,大家也站好。不敢对着音箱站,声音大得锔耳。有人说:“在航拍。”大家都抬头望,找不到,结果在头顶,喇叭声的间隙能听到呼呼声。

舞台是一眼的红:背景是粉红,上有红色框白边的字“永远跟党走”,台子是红地毯。

政府单位开始暖场:拉歌。唱过去又唱过来,拍掌器制造出假掌声,一片哗哗的过来又过去。突然静下来,主持人上台了。

第一个节目是东书记重温党的奋斗历史,第二个节目是政府领导为在党50周年的老党员发奖金。之后开始庆建党100周年歌咏比赛。

中学斩获一等奖。

蒋校长说大家辛苦了,召集大家到“三石酒店”吃烧鸡。蒋校长叫凤安逐一给未到的老师打电话。凤安说,除上晚自习的,都到齐了。蒋校长的电话响了,接罢电话,脸色陡变,喊上凤安和李世俊就走。其余的人满脸茫然。他们坐上车,凤安问:“出事了吗?”“有个女生要跳楼。程均打的电话。”

车子开进校园,停在教学楼后,三人隐蔽进入教学楼楼道。见一女生一腿骑在走廊栏杆上,情绪异常激动,哭着,喊叫,挥手指着程均:“不要过来!过来我就跳!”程均两腿发软,声音颤抖,找不到什么好言相劝:“你莫激动,你下来,我们调查处理。”上晚自习的个别老师到走廊上来,学生也有从后门窜出来看的。蒋校长喊:”老师把学生看倒,不要跑到走廊上来!“

班主任何茵脸色发白,在梯口对蒋校长说:“清洁委员叫她去撮操场上的垃圾,说她没扫地。她说她扫了地的,说清洁委员冤枉她。她不服,就要跳楼。”

女生要求喊她的妈妈来,她哭着喊:“我要见我的妈妈,我要见我的妈妈!”“你下来给你妈妈打电话呀!”“莫过来莫过来!何老师有妈妈的电话。”“好,你莫激动,我们联系你妈妈。”

凤安给程均打电话:“你跟清洁委员演场戏,把清洁委员喊出来狠狠批评,给她道歉,缓解她的情绪,分散她的注意力,我从教室里面过来。”

程均慌乱中忘了与清洁委员沟通,把清洁委员拉出来,劈头盖脸一顿批评。清洁委员顿时嚎啕大哭,委曲至极,说:“他们那一组的人说她没扫,又不是我说的!”凤安一间教室一间教室潜行过来,在离女生最近的一个后门冲出来,一把把她抱住。李世俊也跟来,把女生强行拉下来,带到德育办公室。蒋校长给何茵说:“给她家长打电话,把娃二领回去冷静一下。”

程均一把抱住清洁委员,连连说对不起,当时情况紧急,没有给你明说我们是演戏。程均对凤安说:“我硬是为你捏把汗,如果失败了啷个办啰!”“其实你都可以救得下她。你没有发现,我们的栏杆是加高了的,她的那只脚只是挂在栏杆上,她要使很大的劲才翻得出去。”“人都吓绒了,哪想得到那些!”

蒋校长给何茵打电话:“把情况弄清楚,配合程均做好心理输导。”对凤安和李世俊说:“我不过去了。哪还有心情吃饭!”凤安说:“你不去啷个行,还有一堂人等倒你的。”和李世俊一起把他拉上车。

十 六

第二天何茵就把情况告诉蒋校长:那女生最先去扫地,扫了部分就走了,另三个后去,认为她没扫,就把垃圾留给她撮。学校检查清洁时发现垃圾没撮,值周老师找清洁委员,清洁委员就找扫地的,那三个都说她没扫,清洁委员就叫她去撮了。她就不服。蒋校长问:“家长说了什么?”“说娃二性格犟,在学校还做点事,在家是杠子都撬不动。别的倒没说什么。”蒋校长问:“那个天天哭着要回家的学生是哪个班的?”“甄婧班的。”

蒋校长给凤安打电话:“甄婧班上有个学生,天天哭着要回去。你了解一下情况。”凤安打电话给甄婧,甄婧说:”他一天都哭兮兮的,喊身上痛,一会儿脑壳痛,一会儿肚皮痛,一会手杆痛,反正要他妈来接他回去。“”是不是真有病?“”他妈来接去看了的,医生说没病。“凤安就去班上把他带到德育处办公室。一个干瘦的小男生,样儿还白白净净的,鼻涕眼泪横流,弯腰跍在地上,直不起来。”又是哪点痛了?“”脚杆痛。“”哪只?“”两只都痛。“”你去看了病的噻?“”看的肚皮,没看脚杆。“凤安在电脑上搜出”狮子王“,喊他坐过来看。他看着,安静了很多,渐渐直起腰来,不再抹泪,时而露出笑容。”还痛吗?“他没有听到凤安的话,”问你啦,脚杆还痛吗?“他又露出痛苦的表情,说:“一想,就痛。””你就不想噻。“”还是要想。“凤安忍不住想笑,把他领到程均办公室,交换了情况,说:”心理输导是你的专长。“凤安转身走,他却哭着跟了出来。程均发笑。凤安说:”你还赖上我了!?“

回到德育处办公室,凤安说:“你有耍得好的朋友吗?”他迟疑着说:“没有。”“你先去上课,我给你找个朋友。”凤安打电话给甄婧,交换了情况,建议找个性格开朗的学生陪他学习。

接下来三天中考,片区考场如往年一样设在韩市镇二中,昨下午学校就把考生送去了考场。蒋校长坐镇考场。

这天晚饭后,廉成龙在洗碗槽处看到有蚂蚁搬家,长长的一队,顺着墙根爬。心想要下雨。晚上天公含蓄地洒了几颗,天亮阴了小半天,之后有点小阳光,但还是闷热。第二天上午暴雨,从早上一直下到十点多钟,中午放晴,下午转阴,仍有暑气。

中考结束了,天气突然暴晴闷热,暑气蒸人,宿管说晚上学生难以入睡。教室里热气汤汤,汗臭难闻。

十 七

吃过午饭,有两位学生持请假条到门卫室登记,请求放行。女保安把门打开,突然,韦玉国不知从哪里冲过来,要夺门出去。保安迅速关门,但韦玉国身体已有一半卡在门中,他猛力推门,保安被推了个踉跄。韦玉国跑掉了。女保安受到惊吓,脸色卡白,身体发抖,另三位保安赶紧把她扶进门卫室坐下,安慰她:“犯不着为这么个调皮学生生气。”“前几天他自己翻围墙跑了,他的哥哥嫂嫂却跑来向学校要人。有恁么不要脸的人!”“今天是他自己冲撞门卫跑的,有监控,不怕他。”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有人发现女保安身体渐渐靠着墙,头偏向一边,嘴角流着一线清口水。全都慌了手脚,其中一个赶忙给蒋校长打电话,蒋校长迅速打了120,镇卫生院120车几分钟就赶到了,连忙往急救中心送。蒋校长给学校保安队长打电话,叫联系女保安家属下陪陵护理,等候解决。

120进入急救中心,病人直接就送入ICU室。半夜里,蒋校长接到保安队长电话,说女保安已经死于脑溢血,还说家属要把尸体拉到学校来。学校立即启动应急机制,蒋校长打电话给冷主任反映情况,冷主任立马报告给镇政府和区教委。派出所紧急出动,到学校执勤。蒋校长问保安队长要那家属的电话,亲自做思想工作,苦口婆心地劝说:“她是因工死亡,是完全能够合服程序地得到赔付。千万不能做出过急事情,有理变成无理。”最后那家属答应,把尸体拉回去,一边做道场一边调解。

第二天早上八点,学校所有领导聚在行政办公室开会,蒋校长通报了女保安死亡情况,成立领导小组,他本人任组长。

有人问:“韦玉国承担责任不?”蒋校长说:“材料中不要写韦玉国冲撞门卫的事,只写两个学生出校看病,她去开门这个过程。不要节外生枝,大家统一口径。韦玉国也不是她死亡的直接原因,就找保安公司。你说,找韦玉国起啥作用,上无片瓦下无安身之地?”

快12点的时候,区教委领导和保安公司的调查员到了。调查员在行政办公室翻看汇报材料和询问几位保安。教委领导夸赞学校前期工作做得好,保障了学校的安定团结。当听到学校今年升入市重高五中和实验中学42人、且考上重庆八中一人时,连连点头,非常满意,说这样一所农村中学能办成这样实属不易。蒋校长得意地补充:“三石中学是三石镇党委政府的一张名片呢!”接着,教委领导就去检查伙食团。领导只是在食堂走走看看,凤安跟着拍几张检查照片,做为资料存档。

调查员询问结束,蒋校长带着教委领导也回到行政办公室。调查员说:“我回去向公司领导汇报,马上启动赔付程序,希望你们做好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蒋校长送他们上车。

十 八

蒋校长给廉成龙打电话,说:“给韦玉国的哥哥打电话,喊他到学校来。”“还要把韦玉国喊回来唛?”“不能回避问题嘛,上次你还没有得到教训?发生的事必须通报给他,不然事情过去了,又会来找你麻烦。”“这次我屁都没放一个噻,他还拈得倒我啥子?”“打不嘛?不打,把电话号码发给我。”蒋校长把电话挂了。廉成龙翻出号码来打,忙音,再打,仍是忙音。廉成龙就把号码微信发给蒋校长,并说打了,打不通。蒋校长也照打,果然忙音。

蒋校长决定亲自到韦玉堂家去,打电话给凤安和保安队长,说我们一起去韦玉堂家。凤安开车。车到移民街,凤安把车停在乌龟石边。他家卷帘门紧锁,打门,没人应。蒋校长打电话,无法接通。蒋校长给社长打电话,社长说上午都看到他两口子的,可能听到韦玉国出事,躲出去了。蒋校长又打电话给政府和派出所,报告相关情况。

下午第三节凤安有课,刘燕芬打电话要与他调到第二节,说她三四两节好考试。凤安说我还在外面,就送你那节课好了。刘燕芬高兴,笑道,之后你随便要哪节课都可以。凤安说,哪节课都不想要,就送你了。

程均在诗歌朗诵群里发信息,说晚上在宛平食府撮一顿。因为在全镇教师庆建党100周年诗歌朗诵比赛获第一名,加上学校的奖金,说可以吃两顿。

五点左右阵雨,不大,操场淋湿,刚好退凉,到吃晚饭的时候已经干了。

凤安去宛平食府,问安排的餐位,老板说333。推门看,一个人也没到,就坐下喝荞麦茶。程均打电话过来,说走啰。凤安说早到了,组织者却不来。凤安喝过一盅水,蒋校长和老师们陆续来了。席间,凤安说:“真想醉,可惜无人陪。”李世俊两胁插刀的架势:“我陪你喝!”程均面呈难色:“我只能陪你喝啤酒。”甄婧和何茵都说喝啤酒,陈校长见大家来了兴致,说:“都喝啤酒嘛。”拍着凤安肩,“凤安,你别喝醉哈。”刘燕芬接过话去:“我陪你醉。”李世俊说:“三陪哟,文松?”大家轰笑,一齐干一杯。蒋校长说,酒喝好,别喝醉。文松说:“不开车的话,我也要喝。她喝了就算了。”“不算了,你还要跟我较真呀!”刘燕芬怼老公。陈校长正色道:“开不得玩笑,开车不喝酒。这个是原则哈。”

酒阑人散,凤安回到办公室,狂喝开水来排解酒精,但肚子胀得难受。

十 九

七月一日,学校组织师生观看首都庆祝建党100周年活动。八点,值周领导把学生集合在操场。全校老师也站成两列,跟学生一起观看。要照相,上传照片。

太阳在云层中射着熠熠的白光,不能完全透射到大地,但空气异常闷热。许多学生带着小风扇,没风扇的就用书本或手掌不停地招。老师待照了相就散了,有的躲在场边树荫下,有的不停地游走,有的不知怎么手里也有了小风扇。

突然,学生队列中一阵骚乱,一个学生急着奔向甄婧,告诉她有位女生晕倒了。凤安冲过去时,甄婧背着那女生到医务室去了。校医冲杯葡萄糖开水给女生喝下,她纸白的脸渐渐泛出血色。女生说晚上休息不好,没吃早饭,站多阵了眼晴就黑了。甄婧既受惊吓又受累,直喘气。她那文弱的身躯竟能背得起那虚胖的女生!

中午,豪雨倾泼,空中,亮亮的雨点子曳着白光砸向地面,操场上蹦蹦跳跳着一坝亮晶晶的水珠水花。操场上的落叶被流水很快地汇聚到低凹处漂浮着,在排水孔处堆叠起来。 雨下了个多小时就渐渐小了,慢慢歇住,又缓缓放晴,到晚饭时操场已经全干了。

一辆小车开进校园,冷主任和政府管学江委员从车上下来,朝学校行政办公室走去。蒋校长接待,一人发了一瓶怡宝。蒋校长问:“哪阵的事嘛?”冷主任说:“上午九十点钟么。我接到电话十点一十,这个时间应是很接近的,我安排这个人一直暗中跟着他的,怕他在这个接骨眼上找事。”“死了,他的问题也就解决了。”“眼下必须去安抚慰问一下。他的子女都已经回来了,所以,跟江委员商量了,我们马上就去,到他家里去。”蒋校长说:”我就不去噻,他又不是我中学的人。“”为解决冯适的问题,教管中心当时做了决定,他享受的退休待遇是挂在中学的。你不去,不好吧。““冯适的家在哪里?”“也不远,就歇凉那边。”三人出了行政办公室,坐上车,去了。

凤安给他的父亲打电话:“冯适老师过世了,你去不?”“明天了。”“送你唛?”“我自己坐车去。”凤安觉得心情很沉重。擦黑时,又阴梭梭下起雨来,雨也不大,只恶作剧似的把地面浇湿了。

二 十

早上签到后就有老师约打羽毛球,说天气好。确实,阴天,尽管闷热,也算难得。凤安不想参加,想回家送父亲去祭吊冯适老师,但架不住朋友软磨硬泡,就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他已经坐车走了。他就加入了。

打了几局,天又阴梭梭下起雨来,虽不大,但把场地淋湿了。十点多钟,大红太阳又出来了,像一下把大地放入蒸笼里。

学生期末复习已近尾声,差不多学科都由学生自主复习了,下周星期二就考试。

中午周前会,蒋校长老套路,讲得很嗨,才讲到第二部分午休结束铃就响了,他就此打住:“安全教育,一句话,老僧常谈,大家写几条行了,散会。”凤安都算撤退得快,他比凤安还急,从他身边挤过,贴着耳朵说:“尿胀忙了!”凤安忍俊不禁。

凤安下午第一节课是政治,班主任廉成龙打电话说,物理老师要测试,把课让给他行不?“非常行。”凤安说。

一周结束了,身心轻松,驱车回家。夜深人静,滨江大道空寂寂的。碧蓝的夜空漂浮着些许纤云,弯月高挂,明亮如洗。凤安搂着妻子的腰款款走着,脚下像踩着情长意绵的梦。

二 一

这天,刘燕芬躺在三石医院的病床上,望着窗外,夕阳的光辉把她的窗子和房间涂抹得金碧辉煌。她幻化成一只鸟,在彩霞漫天的空际飞翔。她想起下午上课的情境:身体发软,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她记得非常清楚,她的身子变成了一片叶子,直向一个黑暗的深渊掉下去,掉下去。突然刮来一阵风,又将那片叶子托起,往上升,直到一线阳光射进黑洞。她想如果那片叶子掉到地上,她便再也醒不过来了。似乎死亡并不可怕,只是对于活着的人是恐怖。

“文松,”她心有所想地喊道,文松坐在她病床前削苹果,她并非对他有所要求,只是有些凄惶地打量他,良久又说,“文松,要是我死了,你伤心吗?”他沉默,不想谈这个无聊至极的话题。

“我差一点就死掉了。”她低下头自言自语,“如果我死了,也许你会伤心。——会伤心的,是吧,文松?”“有那么严重吗?医生说,不过就是没有休息好,有点贫血而已。你也应该吸取点教训,老是爱生气,不将息身体。”

“你也不想我死,是吗?”

“你说呢?”

“成天教你的牛顿,把自己都变成像牛一样迟钝了,你就不能说点甜言蜜语!?”

“这瓶水输了就回去了。”

“躺在床上,旁边有人服侍,这种感觉真好。”

“在家没服侍你吗?”

“没在医院服侍过呀?”

文松不语。

本周凤安值班,有学生来报告,说刘老师在课堂上昏倒了。他第一时间把她送到医院,再打电话给文松。工会主席不在校,打电话叫凤安代表学校去探望。凤安把慰问品放在办公室,待学生晚餐后去医院。学生晚餐时,看见文松来食堂打饭,问:“啷个的?”“回来了。医生说,就是休息不好,有点贫血。”“袁主席叫我代表学校去看她,东西都买了,在我办公室,你就自己拿回去。””好嘛。感谢感谢!“

昨夜下雨,很大,上午也一直下,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停住,又开始转晴。今天开始期末考试,连续两天。凤安负责收发试卷。昨晚他失眠,中午回家补觉。第二天下午五点半,考试结束,学生散了,老师明天下陪陵阅卷。天幕灰暗得很忧郁,校园的灯光蒙漫橘黄,最后离校的凤安,他的车消失在林阴道里。

二 二

暑假,重庆市遇着了六十年未遇的特大干旱,六十多天未下过一场雨,许多河流断流,堰塘干涸,成片的竹林树林干死。

那天,望郎山爆发山火,火势凶猛,烧了三天三夜才被扑灭。

一天晚饭后,凤安坐在电话机前观看涪州新闻,报道三石中学一名学生韦玉国,在望郎山灭火救灾中,奋不顾身,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区政府号召全区学生向他学习。

凤安伫立走廊,面朝望郎山方向,听说那里不时仍有死灰复燃,还有不少自愿者留守在那里奋战。

夜幕阴沉灰暗,脚下车水马龙,街市繁华,人潮涌动。凤安仰望天穹,希望搜寻到那一豆星光。


2022年10月9日初稿

2022年10月16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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