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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陌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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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 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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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牛

生产队的牛棚在村的西头,牛棚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关于这段时光留下的记忆很稀少,似乎只有我陪睡过的牛棚,和那个时候还不用捂着口鼻的牛粪味。我是求证过的,爹总是说“那里是有个牛棚,但是已经属于半生产啦,至于你大概是没有在那里呆过的”。可是我相信我的记忆不会错,那牛棚后面的野地也不会错。

之所以我称那里为野地,是因为那里在那个时候并不能生产出多少庄稼,甚至会指望不上。稀疏的庄稼长在地里,我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真正的杂草,还是庄稼压根长错了地方。在牛棚的后面甚至有一段低矮的土墙,那个时候大概是用来抵挡雨水,或者牲畜袭劫。可是那个时候又哪里有过自己家的牲畜,每个家的院子里大多都是荒凉,至于说真正开始饲养鸡鸭鹅、猪和羊那又是另一段事情。

后来的日子我曾经在那段闭塞的土墙上折返过无数次,打着滚从那上面翻下来再翻上去,我不知道那段墙是否有呼吸,我不知道它是否怨恨过我。总之我感觉那段墙的个头不断矮下去,是有我出了一份力的。那墙内的庄稼多少死于我的脚下,还真不好说,毕竟那里我分不清哪些是庄稼,哪些是草,甚至可以说草更多,庄稼也只是那里生疏的客,这在那个年月几乎很常见。没有多少人想着下足力气,那种习惯甚至有些被保留到半生产的状态,有些人甚至忘记如何与土地打交道,庄稼也是学着在深浅不一中就那样懒散种下去,真正长出粮食,甚至吃上一口硬实的饭还真不好说。

爷爷是个厨师,那时真正分产到户之后的事情啦。爷爷至少是看护过牛棚的,牛棚在村庄的外面,距离集中居住的村子是有一段距离的,有时候我甚至央求着一起在那里住过。关于爷爷长什么样子,现在几乎记不起来,只记得那时候在我眼里是个大高个,背直直的一点也不驼,说话的声音也是那么洪亮,甚至面对我嘴边一直会挂着微微的笑。昏暗的牛棚里打着虚弱的灯火,透风的墙影子在每一个墙角起起落落。

我只记得自己睡在一个不大的床上,说是床,其实也就是粗粗的支架起来的木片。那时的夏天牛棚很是湿热,人与牛几乎没有什么间隔。那时总会在一把蒲扇的呼啦下睡着,直到被睡梦中的一声牛叫醒,我知道那不是在叫我。有句话说“马无夜草不肥”,这句话用在牛身上同样没有错,当然那时的牛不会肥实到哪里去,无非是依仗它们拉车卖力气,这甚至在多年后自己家养了牛也是如此。人半夜起来给牛加了草料,牛只是短暂歇着,没准第二天一早还没有等到真正开早餐就被赶到地里。所以那个时候喂养牛的人是离牛最近的人但是牛的命却不能真正掌握在他的手中。其实牛的命什么时候掌握在人的手中,那个时候人的命已经很薄,又有谁真正顾及过一个畜生。我不知道那时候的牛是否会记恨过我,毕竟我没有去填过料,我想那也不怪我。

牛是最实诚的,牛扛起来所有的人的活。人面对一年到头干不完的活可以抱怨,甚至有意留下一些围头给来年。可是牛不行,只要人不闲着,牛就不会闲下来。我们常常看到人抱怨,却从来没有见谁家的牛说话,埋怨农活太累。面对人的鞭子,牛只能弓着腰杠着屁股,一直往前走。可是牛也会有郁闷的时候,我就见过牛发起脾气,可以满地了绝。但是大多时候牛只会望着长长的地头眸上几声,它知道作为牛要认命。一旦一头牛不认命,甚至把人顶起来,那它的命大概也走到尽头。

半生产队状态,其实是田地大多已经按照人口逐家逐户分产到户,但是农具毕竟很少,作为生产资料的耕牛和犁等依然是共有财产,所以那个时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珍惜。毕竟大家的不是我的,谁牵走用了,只管干了活,到底有时间,吃了多少料,只有牛自己知道。可是牛是不会说的,牛的大眼睛只会看着你,牛是不会轻易哭的,牛哭的时候大概一生也就那么一次,牛只会叫上几声,可是有几个人真正又能听懂牛话哪。

人有人的世界,牛有牛的修行。我们常说谁的上辈子是头驴或者牛,可是谁又能一辈子当两辈子来活?我们不懂牛,可能牛也永远不会懂我们。甚至我怀疑牛是否会嘲笑起人类,为了一口饭整天忙活个不停,甚至还要连累其它的牲畜,比如牛和驴等。在牛的眼里或许只有眼前,或许饿了有片草吃有口水喝足矣。牛或许会想,甚至那么多草为什么人不去屈下头去吃?牛懂的什么?人的世界里牛只有一双牛羊,远处的人走过来,也走进牛的眼,牛不会主动与人拉近乎,牛只管吃它的草。牛的眼里人究竟又是什么样子?

我甚至怀疑牛是如何分清人的戏弄哀乐,当人有了心事站在牛的面前,吸着一口烟,人的手刚搭过去,懂事的牛是可以把长长的舌头伸出来在人的身上舔舐。这一点上人甚至不如牛,牛可以为人疗伤,当然那可能是我的意识世界里。

人倒下的时候,这一生也就一了百了。或许还有人短暂的记忆,至少在特定的场合,开个追悼会追慕下,把悼词写的尽可能完整,当然要好话说尽,毕竟人死为大,没有谁会恶意,依然指责一个躺下来的冰冷的躯体。想象一个躺下的人,是否还有灵魂围绕未可知。但是人死如虎,活着的人是最怕死了的人再翻身的,所以尽可能的美言,甚至心里无数次对自己说“晚上,千万不要来找我”。其实人真正倒下那一刻,与我经常翻爬的那段土墙上的一片土掉到深深的沟里或者被风吹走,那又有什么区别?我是无心去质疑每一段悼词的真诚。

可是一头耕牛死去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事情,为人受累一辈子的躯体倒下了也不得安宁。

没有谁为牛默哀,没有谁为牛准备过悼词。如果真有的话,甚至是成为十里八乡的滑稽被传播。人的世界里牛只是牛,那是牛必须面对的。牛是否也会修来世,为什么一头牛在面对最后一次告别,会在那双牛眼里充满泪水,甚至跪拜?

生产队的牛还是死了,甚至在大家的期待中死了。早早被招呼下来的人等着它彻底倒下,甚至它身上还冒着热气,我分不清一个即将死的人与牛有什么区别,都是在大口大口倒气,但是牛与人又有不同。人会等到最后一口气吐完,迎接一片哭声,有一种说法,甚至人死之后脑子还是活的,甚至可以清楚听到每一段亲人的哭声。

但是牛等不来真正死亡,甚至要抻着身体还有最后一口气,还算软和的时候着急着被放血。没有人会耐心等待一头牛去真正死挺再动手,都说那样的肉不好吃,会在肉里积下很多血。你看看,人在最后能想到的依然是牛的肉,而不是牛这一生的不易。好在牛是没有意识的,或者牛也早已认可它倒下后的结局,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至少那样牛不会有人的痛苦,也好安心上路。

我听说过死去又活过来的人,唯独没有听说死去又活过来的牛,谁又给牛留下活过来的余地?

那头生产队的牛死啦,在大家默契的配合下死啦。已经烧开的大锅灶早已经在院子里候着。一个生产队的人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每个人说话故意放大点声,嘴角还挂着一抹笑,那不是单单与人寒暄,都在暗示着肉熟的时候一定要想着“我”。几乎没有人发出叹息,没有人为一头牛哪怕做半个动作。

有些人怕牛,可死了的牛并不可怕,相反还招人稀罕。

这一点上人又比不了牛,牛的肉可以最后让人果腹,牛的皮可以被制成皮革,多少年之后还可以屁股下的椅子。留下的牛粪可以晒干烧锅,作为还田的肥料也不错,但是那时很多牛粪我怀疑只是人为的荒着。一定有人想着等着牛粪被仍在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慢慢堆积起来,以备于晚上偷偷取回家再静静的埋在自己地里,不然为什么同样是搞分产到户,为什么有的人家地里长得好,有的人家地里只长草。有的人先富起来,有的人即使跟着也赶不上趟。

而人一旦离去,真正能留下什么?没有谁在那个年代常年念叨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的,所谓的好。相反旁人在一个人倒下后,也只是按照既定的仪式进行完毕,这个人真正与这个世界告别,是否进入一个平行的时空在瞪眼瞅着那些他自己曾经活过的村庄,活过的路?谁有知道。

很庆幸我没有参与那头牛的后事,不然那双牛眼在若干年之后一定还会看着我。

听说有吃了那头牛的人,不单单吃了它的肉,还有贴心的男人把一小段牛肉用纸包好,揣在怀里悄没声息地带回家,送给家里的女人吃。毕竟我们那地方那个时候,每逢什么大事女人一般是不上桌的,即使同样忙碌也只能回家候着,等着讨碗菜喝(当然现在已经时过境迁)。半夜起床的女人兴奋地等着,总算等来剩下的肉。当女人从男人手上接过,并没有仔细去分辨,急忙放进嘴里。据后来传出的笑话,都说吃到最后发现味道有些不对,打开灯一瞅甚至翻江倒海要吐出来所有的胃汁。那分明是一段大肠,甚至里面包裹着虚拢起来的肮脏草橛。女人早已经开骂“王八操的,拿回前自己也不瞅瞅看看,都是带回的啥”。这件事在之后的很多年不知道为什么会公开来,甚至被传给我,我想除了我之外的人以后最好没有人再听过。因为墨是黑色的,我已经静静把它写在纸上,等着它从口头上完全隐去。

后来多少年之后,我们家自己也真正养了耕牛。养牛那几年的日子并不太平,各种小事时候发生,那时惦记牛的人很多,不单单自己惦记,别人也惦记。

自己惦记的是今年买下的shi牛(也就是母牛,老家当地的叫法)是不是来年可以抱窝,多少生下个小牛犊。如果能生下来的是个莫牛(当地关于公牛的叫法),慢慢养着过不了一年半载,可以帮衬不上农活,当然卖了换成钱也不错。如果生下来的是shi牛,将来可以不断在家里翻个,日子也跟着爬坡。

别人惦记牛,是偷牛。那个时候偷牛的人开始多起来。我们家的耕牛就在最初的院子里到堂屋东面的夹道,再到最后的西屋几次三番换着地方。还好那个时候牛没有丢,但是丢牛的人家却并不少。

有道是人越盼着什么,越是不来什么。这一点用在我家,我家的那头牛身上最合适不过。我们家的那头牛并没有出过太大的力,青草也总是一垛又一垛紧着它吃,就是爬不上羔。好不容易怀上的时候,眼巴巴瞅着,最后在西屋里剩下来的竟然是一头前腿残废的小牛犊。我不能忘记面对一头生下来的残废的牛犊,一家人脸上的那种难以掩饰的失望。我们失望,似乎母牛也失望,以至于很多天不吃草。当一个牛不吃草,打不起精神来,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牛或许并不懂,似乎它永远不需要懂得太多。

在人的依依不舍中也注定它最终的结局,我甚至记得最后一次给它填料的场景。它就那么看着我,我不知道那时候它在想什么。我甚至记得它第一次被牵进我家的门,我甚至暗暗对它说“好好干,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那是它也是用那双大眼看着我,是在怀疑我么?

人可以在固定的一个家,也只能是固定的一个家周转,否则就是不道德。但是牛哪?牛有固定的住所么?所有的都是暂时的一段注脚,仅此而已。当牛不断干完一家的事,被迫去另一家颠簸,直到最后倒在锅上,等着肉被分隔。

牛又能说什么?那些已经消失的耕牛再也不能从各个田间相遇,也不会在村子里的栓牛橛上瞅到。我甚至早已不认识栓牛的橛子长什么样,牛背上的背梭到底是该完全还是直着的,我甚至已经想不起一头牛到底该活成什么样。

可是牛终究是牛,给牛留下的栖息地注定不会有太多。牛是经人的手,或许碰巧能干了人的活,而那些不肯干的人是指望不动牛的,那些年撂荒的地多少年过去之后却再也找不着。

人在痛苦的时候可以呻吟,一头牛在面对被不懂的局,会思考过什么?或许牛早已经把这一世的记忆,最后全复制在那张挂在墙上的半张牛皮。

我常常会夏季的某个夜晚望着已经不能明亮起来的天空出身,我在寻找那头神牛,那已经不止一次复活过来的牛,那旧年里挂着的半张牛皮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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