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余继聪的头像

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208/04
分享

爱人远在金沙江边

我以前从来没有如此关注过路边的里程碑,自从和远在金沙江边的爱人相识以后,我才认真关注过它们。原来在这些远远比“蜀道”难行的滇北羊肠公路边,不仅有显示公里的路碑,还有显示百米的路碑,只不过公里碑高大讲究些,是一块块雕凿得很方正的石头,而百米碑十分矮小,是一些没有刻意雕凿打磨过的矮小石块。其实,以前学习、读书或听别人讲话的过程中,都常常看到或听到“里程碑”这个词,往往也不太十分理解,仅仅停留在抽象的认识上。

从我工作的滇中小城到爱人所在的滇北小城,有250多公里。可以经从昆明到大理的二级公路向西走,到南华县折而向北,经姚安县城、大姚县城到爱人所在的永仁县。南华县西去是大理。也可以乘汽车到广通,在广通上从昆明开往成都的火车,坐到元谋县黄瓜园后下车,转乘由元谋开往永仁的汽车。

永仁县在金沙江边,十分炎热,属热带河谷气候,炎热程度仅仅次于内陆热坝元谋坝子,平均气温可能高于楚雄五六度。刚刚认识爱人的时候,由于爱,我忽视了永仁的炎热,忽视了两地分居的不便,等到关系确定,才发觉长期生活在凉爽的滇中楚雄的我,相当受不了永仁的炎热。永仁虽然在金沙江边,但是热归热,却十分干燥,完全不是我所想象的湿热气候。

而且两地分居,生活十分不方便。我们学校一直是在星期一早上升旗,在星期五下午开会,政治学习,我星期一早上往往是第一节就有课。这样我既不能请星期一早上的假,也不能请星期五下午的假。但是,坐车到永仁却要七八个小时,还要中途停车别太长。司机不会为我考虑,总是要在南华县车站停十多分钟,在姚安县车站停二三十分钟,在大姚县车站停半个多小时,有时只是为了等着看有没有一个乘客上车。我就盼着星期五下午不要开会,但是开不开会,人家却不会告诉我,办公室常常是要在星期五11点以后才摆出通知开不开会的小黑板。而开往永仁县的车,最后一趟是在上午10点。有时我听说不会再开会了,估计也不会再开会了,就赶快同其他老师调换课,因为我星期五的课有的学期是在早上第一二节,可是我走了之后,开会的通知却又出来了。于是我被记旷和会,旷政治学习,年终考核扣一分,还要扣年终奖金以及各种福利。我后来去永仁,如果学校临时开会,我就让好友小李给我请假,后来干脆写好请假条,作好两手准备后,我才去永仁,让小李如果开会就给我交请假条。可是才请了两三次,有一天,校长就批评了我,说我开会常常请假。唉!没有办法,谁叫我自己下去那么远的县找媳妇呢。后来南华到永仁的混合式二级路开通,下午也有开往永仁的班车了,但是最后一趟是在三点半,我们学校刚好开始开会。

有一个星期五下午,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爱人,十分想她,恰好学校通知不再开会,我就坐上了下午两点半钟开往大姚的车,那时南永公路还没通车,还没有下午开往永仁的班车。那是夏季,估计天黑之前能到大姚,可以拦堵一辆由大姚铜矿开往永仁的汽车。下午五点半,我到了大姚,在大姚县北的路边等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堵住了一辆大姚铜矿拉矿石的车。他一听我要大车,就想开走,我眼疾手快,爬上车门外,抓住车门就不松手,他只好答应我。说叫我到城外一点等他,他要去加油和检车。我飞快跑往城外。后来他开到我身边,果真停下车捎我,我对他千恩万谢,说他是个好人。唉,我都脸红了,一个大男人,低三下四对人家大说好话,只好厚着脸皮说了。司机不爱说话,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说给按客车票价给他钱,或者可以更多些。他说不必,车到离永仁三十多公里处的一就的宜就乡时,司机才停车吃晚饭,我主动付了钱,以感谢他让我搭车。我到了永仁时,已经是将近半夜,爱人全家都早已经睡熟了。

有一个星期五,我坐早上10点钟的车,到南华县时,车出了问题,修了一个多小时,又开到大姚县时,已经是下午5点多钟,在大姚县吃了晚饭后,车继续往前开。到了江底河,车又出了问题。唉!车长年开在这么难走的“弹石路”,怎么可能毛病不多呢!有一次,我乘坐的车正好盘旋绕行在江底河对面的山坡上,车轮子却滚出去了一个,等到司机停下车,却要到江边去找它了。唉!如果是车冲到路边去,只好到几百米下的金沙江了去找汽车残片和江鱼吃剩的我们的遗骨了。金沙江落水的每年冬春季节,我都会看到江里的汽车残片。我想,下到江边去,肯定可以看到人的腐骨。等车修好后,已经是明月当空了,那是晚秋的一天,我们由太阳渐热的早上坐进车,在车上颠簸了差不多整整一天,经过了炎热的正午和下午,到了感到很有些冷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到永仁,我还没有见到我的爱人。去到爱人家时,已经是晚上10点多钟了,爱人全家早已经睡下。第三天一早,我又得离开永仁回楚雄上班。

还有一个星期五,恰好学校散会早,四点多钟就散会了(学校往往屁大点的事,完全可以在小黑板上通知的事,也要开会),我就坐上了开往元谋的车,那同样是夏季,估计天黑之前能到元谋县的黄瓜园镇车站,据说那里夜里还有到黄瓜园火车站接火车乘客的永仁微型客车。车到黄瓜园,已经是煞黑了,我看还有一两开往永仁的微型客车,十分高兴,匆匆告诉他等我一会儿之后,我就去上厕所了。微型车司机可能没听清,我上厕所出来后,车已经不见了,从此没有开往永仁的微型车了。只好等夜里9:40来接火车乘客的大班车。但是到了那时,我却没拦住这最后一辆可以搭乘我的车,因为我高度近视,等车开到我面前,我看清后,喊司机停车时,车已经冲过去了,司机哪里能听清我的喊声。

一个由楚雄开始就和我同车的元谋物茂乡人,叫我同他一起去他们家住,我只好伤心地跟他去了,还得对他十分感谢,于是我主动为他付了由黄瓜园到物茂的车费。物茂在金沙江边的河滩上,十分炎热,程度远远胜过永仁。我不知道170多万年前的元谋猿人是怎么在这个地方生存的。他们村紧紧背靠着一条光秃秃的山脉,村前也是一条光秃秃的山脉。土地很少,还常常被金沙江冲毁,所以,虽然种植冬早蔬菜很赚钱,很多人家却很穷,还住着我小的时候楚雄都很少见的茅草房。院子里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他们把它垒成矮栅栏拦鸡猪。在或明或暗的月光下,院子里像堆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西瓜的河滩。他们家对我很客气,听说我是州民族中学的老师后,就更客气了,主人的老母亲、正在上小学的两个女孩都忙着为我们做饭,炒腊肉,炒鸡蛋番茄。番茄可是元谋最好的蔬菜。饭菜都十分爽口,但我遗憾没能赶到永仁,翻山过去60公里就到永仁了。我与男主人挤着睡在一张小床上,为了我有床睡,他的妻子和孩子都爬上牛圈楼上去睡了。在牛圈楼外搭着一架楼梯,楼下是牛圈,牛们在圈里反刍的声音,我可以听到。男主人说他有点毛病,到楚雄就是看病,顺便看看蔬菜运到楚雄好不好卖。我跟他说了一会儿话。为了不影响男主人睡觉,我躺着不敢翻身。睡不着,就想着妻子。到了半夜,男主人开始抽搐,我以为他是要悄悄起床害我,毕竟是住在陌生人家。但是听了一会儿又不像,才明白他白天跟我说的是他有抽风的毛病。于是不再害怕。但是却整夜睡不着,想着自己离楚雄200多公里,离爱人所在的永仁只有60来公里,却无法见到爱人,也无法回楚雄去,伤心地、心惊胆战地躺在这陌生的人家、陌生的茅草房里,男主人睡不好,在抽风,叫醒其他人不妥,不叫吧,万一天亮时发现男主人死了,我能没有干系吗?水牛的声音,鸡的声音,狗的声音,猪的声音,清晰传来,想着第二天下午又得赶回楚雄,我第二天去时,爱人早已经去上班,只有中午一小点时间在一起,我心中万分难受。

楚雄州属于哀牢山区,有在哀牢山区工作的朋友开玩笑说,坐上哀牢山区的车,得事先写好遗嘱,安排好后事,一旦坐上车,能不能活着下车,只好听天由命。我说,开初我一坐上车,就开始和司机套近乎,等到混熟些后,就提醒他谨慎驾车,不要抽烟,不要打电话接电话。后来,我就闭了嘴,因为跟司机说话,反倒让他分了心。而且道路弯多坡陡,颠簸得人头晕眼花,司机也是人。何况有的路段在悬崖上,山崖往往笔直下垂数百米,望之令人丧胆。下雨的时候,雾笼车下的山腰的时候,无论司机多么小心,车开得多慢,还是只能听天由命。江底河一段,从江南岸的山头下到江边,再爬上对面的山头,要半个多小时,全部是盘山而上下的“之”字形路。每年都会有一些命不好的司机葬身江底喂江雨。有时要等雨季过后,汽车的碎片才在数十百米外露出水面。每一次去永仁,只要还没有安全抵达,我就总担心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去到永仁,还能不能见到爱人。等到坐上回楚雄的客车,又担心能不能活着回到楚雄,还能不能见到我的父母亲,和我的学生。

由于一两个月才能见一次面,聚也匆匆,散也匆匆,我和爱人总是有些陌生感,刚有些熟悉,又得分离,下次见面,已经又很陌生。后来有了小孩,他一直叫我叔叔,等到把他教会,能够认出我不是叔叔而是爸爸,又得分离,下次见面,小家伙一开口,依然是叫我“叔叔”。我心中十分不好受,直到他有两岁多,能确认我是“爸爸”。

同事们跟我开玩笑说我是“已婚男人,享受未婚待遇”“单身汉,油炒饭”……他们说我不用洗尿布、做家务,甚至还可以冒充未婚小伙子,想追哪个女孩子就追哪个女孩子,不用担心媳妇知道;一个人吃食堂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吃油炒饭也可以,吃完了碗都不用洗。而我则是想到自己没人关心,下班回到家,家里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没有热饭,没有声音,苦闷了无人听我说,生病卧床了无人倒水拿药,更无法有一丝爱人的温存,吃了十多年的食堂饭,已经厌烦透了,可是结了婚,还得接着吃。

一个人面对这空荡荡的屋子时,常常十分想爱人,后来还有想儿子,常常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寻觅,好像要把爱人寻回来的样子。等到明白爱人在一分钟前已经离开时,就是长达一年或是半载的等待和倒计时,算计着下一次的相聚。

常常会想,自己与爱人之间是不是真的像爱人说的“有一种缘”、“一种万水千山阻隔不断,吵吵闹闹化解不开的缘”。

自己工作的楚雄与妻子工作的永仁,远隔250多公里。每一次去,每一次来,我都在一块块数路边的250多块里程碑,数完一公里,见到公里碑,紧接着数百米碑,书到满十块百米碑,心中很高兴,因为又可以见到一块公里碑,离爱人又近了一公里。数完十公里、二十公里、三十公里,心中更是高兴,唯愿与爱人早些相聚晚些分离。心里总在倒计时,倒计离相见的日子还有几日,还有几时,还有几里,倒计着离分别的时候还有几时几分、几个微笑、几句软语。我常常是一坐上开往永仁的客车,就开始兴奋、激动,好像是马上就可以见到爱人的样子。就一直想爱人,想到很累,车子还没有开到大姚县。或者与司机、乘客说话,说到很累,无话可说时,离永仁还是很远。然后就看风景。风景很好,满山都是云南松、麻栎树和很多不知名的灌木,冬春时节,会有山茶花、马缨花、梨花、杏花……还可以看到身着绣着漂亮花饰的民族服装彝族农民在田地里劳作,或者在村里村外走着……炊烟袅袅,牛羊漫过公路,在山坡上悠悠吃草……谁家的母亲站在香喷喷的炊烟弥漫的村口叫孩子回家吃饭了,那孩子还在村外的溪沟里捞鱼呢……然而,我却没有心思欣赏这些美丽的风景。相信爱人也是如此。

我倒愿意迷迷糊糊睡上一觉,总这么兴奋激动,又总是见不到爱人,我十分难受。希望一觉醒来,离永仁离爱人已经不远了。但是,我常常总是睡不着。有时好像迷糊了一会儿,很快醒来,以为离永仁不远了,有些兴奋激动,可是戴上眼镜一看,车子还在离永仁很远的路上颠簸。

从大姚县的赵家店开始,一直到大姚和永仁县分界的江底河,再到永仁的宜就乡,60多公里的路程,全是“弹石路”,就是全用拳头大小的石头铺成的路。十分颠簸。我常常被颠簸得五脏俱痛,每一次都吐得翻江倒海一塌糊涂。车上吐的人不少,所以司机都准备了足够的食品袋,供呕吐者使用。我每一次去永仁回到楚雄后,都就像大病了一场,闻到汽车味儿,五脏都会起反应,好像马上又要翻江倒海呕吐。出学校大门,就要经过骑车客运站,去买菜,就要从客运站门前走过,我常常全身起反应,感到就像坐上了前往永仁的车一样痛苦。但是,我害怕坐车,还得坐车,并且是走世间最难走的“弹石路”。我曾经问过司机,通往永仁的“弹石路”是几级公路,他说够不上任何级别,如果硬要论级别,可能只能算七八级。我又问,那么当时为什么要修筑这么糟糕的“弹石路”。司机告诉我,在这么弯大坡陡的山区,修筑“弹石路”也有它的合理性,因为柏油路滑,特别是下雨天,这么多弯道,容易出车祸,而“弹石路”就没有柏油路滑,可以减少很多事故。但是这却苦了乘客。我常常被颠簸得浑身骨头如散架一般,几天后都还痛。同事们开玩笑说:“你这样颠簸着去牛郎织女相会,哪里还有什么作为啊?不过你们久别胜新婚,可能更有精神,更有兴趣呢!……”我后悔不该鬼迷心窍,到永仁这鬼地方去找个爱人。在认识爱人,去到永仁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世间还有这么难走的“弹石路”,更没有坐过颠簸穿行在“弹石路”上的客车。

回楚雄时,我又希望车走得慢些,因为每数掉一块公里碑,我就离爱人远了一公里:每数掉一百米,我就离爱人远了一百米。

此时,我千万遍告诫自己:爱人远在他乡,相聚的时分一定要珍惜,不要总在人分离后才知道痛苦和倒计时。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