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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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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草

兰花草

闭着眼睛躺好久睡不着,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微信头像显示有好几条未读新消息。小雅发了几张和她宝贝女儿的合照。芮玉发过来是正在工作的视频,看上去是一处工地,楼盘很大,都是高层。丁艾回复芮玉说:楼高不要看手机了,注意脚下,好好看路。最近失眠,晚上睡不好,白天不清醒,眼睛干涩蒙着一层雾一般。丁艾的心情大抵就像一首老歌: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本想再眯一会儿,脑细胞却如鲲鹏展翅,一跃千里。思绪信马由缰,越躺越清醒,丁艾抬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看看时间,索性起床沏一杯咖啡。

“咚嗡......咚嗡......”

芮玉的信息飞过来了:你还和董老师联系吗?那时候你好喜欢他啊!

丁艾好一会儿没想好要打什么字来回复。耳边想起一首熟悉而久未开口唱过的歌: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种在校园中,盼望花开早.......

芮玉又说:嗯.......只是突然想起他,哈哈,不过是一段美好的回忆而已啦......

丁艾怕芮玉误会。连忙回复说:没有啊,好多年没有见到过了。听说好多年前就不做老师了。

芮玉说:你们在一个城市工作,为什么一直没有见到过呢?

丁艾连忙回复她:听其它同学说董老师现在在某局做领导,再去找人家不就是求人办事吗?何必给老师添麻烦呢。

其实实话说,与其说那时候丁艾好喜欢董老师,不如说芮玉更喜欢董老师。但是,又分明那时候她们都喜欢董老师。丁艾眼前浮现出芮玉羞红的脸蛋和她那时常被忧伤迷蒙的眼眸。可是丁艾不忍心说出这一层,这个念头在心底好多年,丁艾以前没有说破,现在更不想说破。那时候丁艾学习好,董老师似乎对丁艾更看好一点。前几天好不容易才找到芮玉的联系方式,当年毕业后她突然远嫁,一去多年没有一点讯息,一晃整整三十年时光。前天聊天,才刚刚得知当年芮玉远嫁后不几年,她那个做大车司机的老公,不幸在跑长途途中遭遇意外离世,这些年在遥远的他乡芮玉没有再嫁一直和儿子在过,丁艾心疼的好久没有呼出一口气,便有很多不忍心,发信息都是斟字酌句的,唯恐像刚联系那天那般冒失地问:你老公人呢?露个脸认识认识呗!再去撕开芮玉的伤痕。

小雅如同她的名字一样,雅气!高冷孤傲,肤白貌美。和丁艾打视频的时候,通常总是将手机立在桌上,一边说话,一边整理手头的工作。还是那么漂亮,保养的很精致。一头长发,发稍烫着卷,纯黑的高领羊毛衫,白色半身皮裙,视频中她身后高大的绿植极其抢眼,生长旺盛碧绿发亮。聊了没几句穿上高冷气质的披风款羊绒大衣自顾出门了,和她的外表一样,独立而不决断,善解而不依附,惯常的我行我素。她说周末要陪住校回来的女儿去逛商场买衣服吃火锅。

丁艾洗盘水果,打开电脑,想着写点东西,走神了半天,没落下半颗字。芮玉的一句:那时候你可喜欢人家了。沉淀心底多年的记忆忽然又清晰地翻涌。

上中学那几年,丁艾像根绷紧的发条几乎没有松过气。踏进中学校园第一天,迎面而来一条宽大醒目的大红喜报挂在校门口,上一届毕业生中两名同学考上中师的喜讯写的大红榜粘贴在最显眼的位置,后来又多次更换红艳艳的大纸张,粘贴一年多时间。那是1991年秋学期,这所沉寂多年的边陲小镇中学亘古未有的一下突然考出去两个中师生。四十年前西北农村的中学,考出中专生就像现在考上大学一样,堪比现在谁家孩子考上清华北大更为轰动,十里八乡的乡亲都在口口相传这两个同学的姓名。现在但凡高考成绩考的再烂,好赖的也能有个高职学校可上,那个年代不一样,中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时候国家包分配,考上中专大学便是鲤鱼跳农门,农转非,上学发放菜票粮票,不但吃上国家粮还给生活费。毕业后直接分配工作摇身一变当干部。一步登天一样,多少的农家儿郎起三更、熬半宿、头悬梁锥刺股学的头发白,丁艾曾经半夜嚼过无数的红辣椒,大冬天冰水笼头上冲过脑袋。即使吃过那么多苦,有的学生补考四五年落榜的很多,同桌中考没录取,高中后连着补习了五年,最终戴着厚厚的大眼镜,顶一头花白头发回乡种地,十多年后书信往来纸笔里多少的意难平心不甘。考学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梦寐以求的事情。那时候的农民过得苦,实打实的土里抛食的日子,地里的活全靠双手完成的,没有机械化的时代,大人小孩天天扑在庄稼地里。能上学很不容易,坚持读到中学的农村女孩更是少之又少。同村的好多女孩子小学刚毕业就都被父母拉扯回家种地,供出一个中专生何其不易。丁艾她们一进中学校门,每天校长和代课老师不讲课先强调考学的重要性,尤其是农家女孩子读书的重要性。丁艾她们那一届是幸运的,所谓命好,因为头一届考出两个中师生,教育局第一次给这个默默无闻的边远学校颁发了一个金灿灿的大奖牌,老校长深受鼓舞下了大力气,把全校最好的老师,配备给了她们这一届,力争再创辉煌。语文和英语是教育局刚从省师大申请多次要来的新分配大学生,数学几何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姓白的年轻男老师,和他的姓氏一样,白净整洁长得高大英俊,讲课非常的利落,不像小学里有的农村民办教师时不时还会骂一串脏话,更和家中终日灰头灰脸的农民叔伯们有着天壤之别,黑板上的板书也成了全班学生临摹的真迹,男同学下课后都忍不住描几遍才舍得擦去,字写越看越好的那种,严谨一丝不苟的教学风格。一年后突然却调到他家乡的学校去任教了。后来换的数学老师也是非常严肃的大高个,上课两年多时间从来没有看见他笑过,由于太过严厉不苟言笑大家一直认为他年纪很大,直到有一天他穿着一身崭新蓝色西服出现在教室,帅亮整个学校,讲完课快步走出教室说要赶去结个婚,同学们才知道他原是个大哥。记得丁艾之前数学成绩一直不好,一次数学课上在桌兜里偷偷看《一帘幽梦》,数学老师修长的中指敲着课桌,狠狠地批评丁艾:哪怕你就是语文、英语都考满分,数学考差照样考不上学,照样回家当农民,让你爹随便给嫁个男人,生一堆娃养一窝猪,头上生一头虱子浑身臭汗苦一辈子。丁艾训的哭了一场,假期里狠狠努力一个月把数学课本翻烂做透,开学第一次测验破天荒考进前三。第二次测验数学老师目光炯炯站在丁艾后面,偷偷盯着她做完整套试卷。同样来自师大的语文老师,他让丁艾读遍了鲁迅、认识了高尔基、莎士比亚。一字一句修改作文,丁艾的作文一度成为班里的范文。鼓励丁艾此生第一次向编辑部投稿。还有化学老师,那个平时极其严苛的长一双睿智深邃大眼睛粗眉毛的中年男人,在一次全班集体考砸之后,苦口婆心劝同学们要上进的时候,在讲台上流下哀其不争的眼泪,那节课全班同学都哭了。大约彼此都记忆深刻,毕业二十多年后,偶然一次在街上遇见,两鬓霜白的老师一张口叫出了丁艾的名字,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丁艾瞬间泪如泉涌。一个人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莫过于遇到一些好老师,他们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八九十年代一直念到初中才开始学英语。农村里的孩子普遍上学晚,十四五岁了才开始学习ABC二十六个字母。英语老师是省城师大刚毕业清秀白净的大学生,比丁艾她们大七八岁的样子。省城毕业的董老师有着一张忧郁消瘦的模样,身上透着一股文弱儒雅谦谦君子的风骨。后来丁艾她们打听到,忧郁是因为他的女朋友留在了省城的学校,大多数时间董老师都安静地待在宿舍里,大约是在给女朋友写信。除了上课不多见面。董老师有一把小提琴,他非常喜欢拉琴,几乎每天清晨和黄昏,校园里都飘荡着天籁一样动人的小提琴声,丁艾她们这帮土生土长的农村女孩,第一次听到悠扬高雅的小提琴声,妥妥的下里巴人遇见阳春白雪,丁艾自卑地发觉终归这世界好多美好与自己相距遥远。为了听他拉琴,学生们每天提前好早来到学校,然后悄悄的待进教室里。董老师有段时间跟语文老师学起吉他。那段时间,丁艾她们常常能听见董老师宿舍里传出那些宛如清风撩拨心弦的忧伤而美妙的自弹自唱。唱的最多的一首歌叫《兰花草》。那时候老师们宿舍和办公室共用一间房子,为了能去董老师的办公室一睹小提琴的真容,更是想看一眼他拉琴的模样,学生们都纷纷央求学习委员代领一次作业本,代跑一次老师办公室问话。

那些烈日炎炎酷夏午后昏昏欲睡的第一节课,农村的学生上下学路程长,没有午睡的时间和习惯,午后第一节课瞌睡像一张巨大的网,沉甸甸地笼罩在教室里,每个人的大脑困的像一团浆糊,五迷三道的无法清醒。董老师进教室看到大家瞌睡难忍的样子。教科书旁边一放,拍拍手:来、来、来,打起精神来!先教同学们唱首歌。就是在那时候学会好多的流行歌曲,其中《兰花草》是董老师最喜欢唱的歌,几乎每次上课前都要唱,老师一个人也唱,或是全班合唱,董老师代的班级都会唱这首《兰花草》,一度《兰花草》像校歌一样传唱在中学校园。有一首《人在旅途》丁艾特别爱听,收音机里有今晚八点半音乐频道,点播的都是一些最流行的歌曲,在那些青春懵懂的岁月,有位女歌手深情忧伤的嗓音唱出那首《人在旅途》,歌词听进了心里,像专门给某个人定制的一样,那首歌是这样唱的: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寂寞,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人生本来苦恼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若没有痛苦的分别时刻你就不会珍惜我,千山万水脚下过,一缕青丝挣不脱.......偏巧,董老师下节课教的就是这首歌。董老师生的白白净净,柔柔弱弱,唱歌时候忧郁稍显落寞的眼神深深的刻在同学们的脑海中。还有很多《恋曲1990》、《送别》、《潇洒走一回》。教一阵歌,大家精神头焕发,大脑快速运转开来才开始上课。现在的小孩三两岁就开始学英语,那个年代三年时间要学会大量的英语单词和语法,农村学生普遍基础都差,老师每天都在上新课,每课都有学新内容,一天落下了,便赶不上。

农村孩子八九岁才上小学。十五六岁的丁艾她们这班女孩子,都是混着牛羊粪和青草味儿的泥土尘埃里一路长大,懵懵懂懂中心底生长发出无名嫩芽,许多的期许和忧伤袭来的无由头。繁重的学习三天一小测,一周一大考,永远也背不完单词、课文、公式.......并没有将那份缥缈的忧伤捻碎飞灰。丁艾家里姐弟四个有三个女孩,过年的时候才能做件新衣服,丁艾只有一件像样的外套,每天晚上回去放香胰子洗一遍晾在院子里。那些家里条件好的女生开始买那种白色的球鞋穿,跑起来可轻巧了。或是都有双系偏带子的黑色绒面胶皮布鞋配上宽宽松松的棉布裤子就特别好看,可丁艾只能穿着妈妈做的肥肥大大的厚底布鞋,土气的不行。体育课上扑踏扑踏的总也跑不快,丁艾盼着能有一双白色的球鞋,每晚将妈妈缝的那条蓝色宽裤腿裤子对叠压在枕头下面,压出平整的裤缝。那一对黝黑的大辫子,辫啊辫一直辫到发梢,绾进发梢里,像两只黑蝴蝶活脱脱地跳跃在肩头,一寸一寸将小心思辫进头发丝里,纤细的小腰身,一身娘手缝的布衣裤,也蛮有景致的像一个民国时代的小女子。芮玉的头发比丁艾还要长,芮玉家里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土地多地里的农活多总是干不完,家里只有她在读书,每天放学,大人们还在地里干农活,芮玉要牵着牛去饮水,回来还要给一群羊割草,每天都很忙,芮玉扎着白底粉花手娟的两根整整齐齐的粗大麻花辫子时不时会带回来几颗草秸,发丝里总是蒙着一些细细的灰尘,芮玉有好几件衣裳,都是姐姐们穿旧的,芮玉洗的干干净净的穿来到学校,和丁艾一样她也一直穿着姐姐们做的碎花布鞋。放学以后,丁艾她们久久地拖延着时间待在学校里不想回家。写完作业,再背单词,中间故意的去几趟厕所,教室后墙的那条青砖小路经过董老师的宿舍,远远地偷偷看看董老师在做些什么。学校不要求本乡的学生住校,仅有的三间宿舍留给离家远的同学住校,丁艾她们只好一遍遍央求班长,心心念念的挤进住校生的行列。因为董老师学期内基本不回家,听说他家很远。学校里有师生两个食堂,食堂挨在一起,吃饭时老师们端着碗坐门口和同学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董老师偶尔打饭回宿舍里吃,大多数时候也坐门口和其他老师一起说话。学生们从家里拿十斤面粉交五块钱可以吃很长一段时间的清水面条煮白菜。晚上在教室学习,各科老师都会抽空来讲题。每一次的开门声,丁艾和芮玉她们都期盼着进来的人是董老师,每晚晚自习下课前董老师会来带领同学们朗读单词和课文。下课后,丁艾和芮玉有事没事总想去教室后面走一趟。下课后也去操场跑几圈,因为董老师经常夜跑,经过董老师的宿舍时忍不住向门缝里张望,灯光下董老师有时候在批改作业,有时候在拉琴,拉那首他最喜欢的《兰花草》,听得久了,丁艾总觉的董老师真就在校园某个角落种下过一颗兰花草,后来有一次去董老师宿舍,发现董老师窗台果真是养一盆兰花的,绿油油的。见惯了农村田间地头的狗尾巴草,冰草、燕麦,那盆兰花真的清新脱俗的美!仿佛山野的丫头和皇家的公主一样的不同。

每一天课间,最希望的是他开着门,坐在门口。丁艾她们几个女孩便装作像刚好经过的样子乘机停下来,你推我搡的叽叽喳着围在董老师身边,推丁艾去问董老师题目。其它女孩子围在一起,咬着辫稍笑啊挤啊,叽叽哝哝,脸蛋上像映满夏日黄昏的霞光一样娇艳彤红。

丁艾迷上董老师的那本《红楼梦》。黛玉进府、宝黛争吵、黛玉焚稿断痴情、黛玉葬花,黛玉每哭一场,丁艾便哭一场,有时候哭的一塌糊涂。黛玉的诗一首不落的摘抄在小本本上,仿写出好多。

不久放了暑假。那是不被女孩们期盼的假期,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别离的忧伤和不舍。

放假的头几天,丁艾她们去打扫操场卫生,操场深处的东拐角有一片小树林,生长着绿油油的榆树林,记得刚上学时还是一片小树林,农村的土地肥,丁艾她们走进去,却发现林子里面完全就是个绿色的天堂,榆树树枝柔韧枝条细密,叶子碎小而茂盛,丁艾在林子里乱窜一圈,随后拉下几棵长丫杈,小雅个头高伸手将两根长树枝互相缠绕绾在一起,芮玉顺手又拉过来两根长枝条,也绾在了一处松开手,三个人像是站在一个圆顶的绿色荫帐里面,榆树叶缝隙里透下明亮的光泽,每个人的脸上映着树的翠绿和金色的阳光,温柔而静谧,丁艾她们开心起来,突然的发现带走了深藏的哀愁忧伤。在地面铺上一层厚厚的枝叶和报纸旧书本,一个幽静温馨的林间小屋成型了。三个女孩子兴高采烈偷偷忙碌一下午,甚至还在外面找来一些砖头和石板搭起书桌,铺上围巾,摊开书本和作业,小树屋里立刻焕发出书香。大家在树枝间折出自己喜欢的剪纸,头像和野花。开心的不得了,躺在充满绿叶清香的草地上,闭上眼睛,女孩们静静地躺着,在唯一属于自己的幽寂港湾里遐想,内心的柔软处总是左右不离一个温柔的影子。那间小屋挡住的不是风和烈日,是盛满的青春梦幻和彷徨。小树林西边是个小操场,小操场挨着一条直路,路边种着也是一些低矮的小榆树,从树丛间看过去可以看见董老师宿舍,横穿过那条路,董老师的宿舍就在面前了。董老师《兰花草》的美妙琴声丝丝如扣,封锁短暂而逝的似水流年。董老师离家远,经常住校,很久才回去一次。

期末考试结束后的一个下午,丁艾去董老师房间取试卷,几件衣服泡在水盆里,床上堆放着换下来的被套和床单。丁艾叫小雅她们来,三个人一起动手,小雅力气大去提来几桶水,丁艾负责洗衣服,芮玉漂水,芮玉高高地卷起衣袖 卖力又用心一遍又一遍的透水,盆里的水清清的一个肥皂泡泡都没有,才叫小雅一起拧干被套上的水,两个人边拧边闹,嘻嘻哈哈。董老师开完会回来,看见地面湿漉漉的,开玩笑说,一看家里就没干过活,不会洗衣服。丁艾问:为什么呀?董老师开玩笑说:这水都溅一地,床下面都淹了,这是要水漫金山啊,看着像个生手,高手洗衣服总不至于溅成这样。丁艾敏感,瞬间羞红了脸。芮玉和小雅说:您看看丁艾揉衣服揉的那一头大汗,手腕里都揉红了哎!董老师立刻说,哎呀老师本来是开玩笑的。辛苦同学们,老师说错话了,一会儿放学老师给你们做顿饭吃表达感谢和道歉,怎么样?丁艾她们知道食堂师傅提前回家参加夏收去了,老师下班要自己做饭吃,立刻说那好我们一起来做。董老师去学校外面买一块肉回来。切好了肉说:你们谁会炒菜啊?丁艾说我来炒,丁艾在家里经常做饭的,可是那天丁艾把酱油和醋拿错了,炒肉的时候把醋当酱油早早调进锅里,肉炒的脆生生酸溜溜的。芮玉挤挤眼睛悄悄说:那我把白菜切成丝吧,炒在一起可以吸一吸酸味。小雅的面也和好了,宽慰丁艾说,吃的是面,等一会儿菜拌在面里就吃不来肉的酸味。董老师进门尝一口菜说:咦?肉怎么是脆生的,是不是这块肉不好,我也不识好坏就买回来了。丁艾低垂着羞红的脸。董老师一直说:丁艾快吃,老师不会买菜,是不是觉着这菜不好吃呀?不过你们的厨艺蛮好,做的饭挺香啊。老师不好,说你不会洗衣服了还生老师的气吗?芮玉和小雅咯咯咯笑的停不下来。那顿饭好香,丁艾总觉着哪块肉都是酸脆的,董老师说谢谢你们给老师开小灶,今天的手擀面拌上肉炒白菜真是太香啦,大锅饭吃久家常味道真的很不错,好久没有吃的这么香。芮玉抢着说,那假期我们常过来给董老师做饭吃。董老师说话一直都是温柔和气的。家里面的大人们尤其叔叔伯伯堂哥他们那些男人们从来都是粗声大气,时时带着粗暴的呵斥和无由头的责骂。丁艾从来胆小,在董老师这里只有温和的空气,仿佛丁艾也是个大人一样很尊重的在交流。丁艾觉得这种气氛真的很让人舒服,成年以后,丁艾果真找了一个像董老师一样温和清瘦的男孩。

放假后的每一天,丁艾和芮玉都约在一起写作业,给家里说学校在补课。丁艾家和芮玉家其实离的很远,骑车要走半个多小时。中途路过学校,每次骑自行车经过学校,丁艾伸着脖子向着校门口看啊看张望个不停,期望着老师能正好走到校门口,或者刚好经过那条正对校门的路。每次都没有,丁艾的忧伤便一层又一层摞在一起。不下雨的日子,丁艾她们都去学校,钻进小树屋里,一边做作业,时不时总会向着董老师的宿舍张望,一会儿你说看董老师好像去操场跑步了,一会儿她讲哎哎跑完回到宿舍了,站门口搽脸了,坐门口拉琴了,拿本书坐门口看起来了,或是好像在窗前写书法呢,或是看见他从学校外面回来了。录音机开始播放歌曲的时候,她们假意绕到校门口的方向,装作刚刚来到学校的样子,说早上写作业遇着难题了,恭恭敬敬地来找董老师请教问题,英语方面的题目搜刮的问完了。找数学的问,跑的次数多了,董老师说你们的家都离学校很近吗?丁艾她们一起撒谎说:嗯、嗯就在学校附近啊,其实每次她们都是先把自行车藏在小树林里。董老师说正好我也没有事,来来给你们讲讲物理,我那时候物理学的可好了。结果丁艾她们跟着董老师顺带着学了数学和物理。晚上回到家,翻书找啊找,找出一些难题来准备明天问董老师。三个人放学回家也是回到一个人的家里,给各自父母说好是一起作伴学习。凑在一块找难题,那时候没有辅导册、课外书、模拟答卷什么的统统没有,除了家里大哥大姐做过的旧习题考过的旧卷子。找个难题是不容易的事情。女孩们找好难题,大功告成,开心的挤在一个被窝,回忆着董老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嬉笑怒骂的每一个细节,嘻嘻哈哈的笑一阵闹一阵。第二天睡醒了早早的骑上自行车,大约五六里的路程再去学校的树林小屋里,透过密密葱葱的树叶,远远的看见董老师的门是关着的,便瞎猜起来,董老师是不是回家去了。看见他的门一直不开,便瞎思乱想,董老师起床这么晚,昨晚火炉封好了吧,不会煤气中毒吧?猜啊猜,看见董老师起床跑步,想着他会吃什么样的早餐呢,假期食堂没有大师傅,也没有馒头之类的。 几个人便撤出树林小屋,悄没声的回家里,去拿妈妈做的馍馍,挑选好看的,顺带着摘几个地里的西红柿,小青菜装书包里再回到学校。在林间小屋里,女孩子商量来商量去,终于挑在董老师午睡起来,休息一阵后坐门口拉琴的时候,故意的从校门口绕一圈装作才来学校的样子,说家里大人说,董老师天天给你们补课,特意做好了馍馍一定让给老师拿来,董老师便不好拒绝,咬一大口馍馍说:嗯,好久没吃到家里做的馍馍,还是家里的馍香。丁艾她们赖在董老师的门前,都想多待那么几分钟。胆怯羞涩地听老师讲他上学时候的事儿,磨蹭着迟迟不愿离开。

过了不久,地里的麦子黄了,夏收开始。七月底董老师终于回老家去了,丁艾她们也在家里参加一年的夏收,忙碌又辛苦的一个月,漫长而煎熬的暑假。天天盼着开学,盼着九月到来。

日子过得好快,有一天董老师的房间里来了一个城里姑娘,好洋气的女孩子,还给丁艾她们上了几节英语课,白白净净的皮肤,长长的头发披在肩膀,穿着好看的白色连衣裙,穿着小巧的白色高跟鞋,一口动听的普通话,像电视里的演员一样的甜润的嗓音。丁艾她们立刻去探听,女孩就是董老师在省城上大学的女朋友,和二班的张老师她们都是同校校友,那次来待了一周多时间就走了。再也没有来看过董老师。那以后很久听不见董老师的琴声,看不见董老师站在窗前写书法,四六分的帅气短发长到脖子里,衬衣都馊了,烟灰色西服后面的褶子一层摞了又一层,裤子皱皱巴巴的,没精打采好长时间,清瘦了很多。

那段日子,学生去他办公室抱作业本的时候,总会听见录音机里循环播放着同一首歌,歌名叫《情惘》,是李玲玉唱的,记得其中几句歌词是:情惘情惘最难闯,左右为难心为难,人说爱情似蜜糖,又说相思会断肠,情茫茫情茫茫我的心呀慌呀慌......班上便飞快流行起那首歌,几乎每个同学都会唱几句,不经意间就会有一个人在那儿冒出一句:“情茫茫情茫茫.......我的心呀慌呀慌.......”便会有人顺势接下去唱成合唱。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在一首歌里面模糊感知情感的失落、满怀的遗憾和岁月的相伴成长。

有天中午,芮玉妈妈做了饺子,芮玉想起董老师好像有好几天没去食堂。顾不上吃午饭,饭缸子里装满水饺,包上毛巾,书包掏空放书包里匆匆忙忙赶到学校,乘董老师出门提水的空偷偷放在董老师的桌上。下午上课,董老师问大家:哪位同学中午给我带的水饺啊?水饺好香啊,全吃光了,放学回去请一定谢谢同学的妈妈啊!丁艾她们惊讶不已,四处环顾。芮玉通红的脸庞和闪躲不定的目光出卖了她,丁艾和小雅生气芮玉这种单独行为,课后都不理她。但从那天开始,董老师每天都会在教室问:哪位同学今天给我带的煮鸡蛋啊?哪位同学给我带来的热玉米啊?哪位同学今天给我带的包子啊?谢谢你们,真的不用了,学校有食堂,老师这段时间都给你们喂胖了,以后不要再麻烦同学们和你们的爸爸妈妈了。话虽这么说,还是每天有煎饼,烤洋芋什么的送在董老师的办公桌上,丁艾和芮玉便知道,不管是丁艾和小雅,或是芮玉,班里同学们都喜欢董老师,也都希望他好好的。董老师一天天的开朗起来,慢慢恢复他的阳光帅气,而且又开始拉琴了,还特意选在课后休息时间站在门口拉琴,同学们在教室里面听的真切又喜欢。

在考试前的时候,董老师总会拉一首曲子叫《命运交响曲》,是一首世界名曲。有时候也放磁带播放,每次音乐一开始,总会让丁艾她们热血沸腾眼含热泪。老师说,每个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今天我们虽然弱小贫苦不代表一直就弱小如草,对于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通往外面的路只有知识,改变命运的只有学习一条捷径,无论什么时候请记得一定要努力,今天的努力一定会有收获,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将来长大以后,回想起今天的辛苦奋斗,一定会感谢当初奋斗的自己,长大以后不后悔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成全。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又是一个学期。新学期不久学校突然安排来两个女大学生,说是实习的英语老师,家在镇上。她们来了,董老师就不来上课了,丁艾她们看见实习老师每天从早上开始一直待在董老师的宿舍里。上英语课的时候便都很抗拒,实习老师一进教室,丁艾她们就心生厌烦。低落着情绪耷拉着脑袋,实习老师终归是实习的,讲课磕磕巴巴,讲的不利索还念的不标准,带着浓浓的乡土味儿的英语和省城的董老师怎么能比,丁艾她们都不爱听实习老师讲课,回答老师问题也很勉强。第三天丁艾和芮玉在课间的时候终于想出了个点子,乘老师们去开会的空儿偷偷拔去两位实习女老师的自行车气门芯。可是食堂的师傅会修车,下午放学以后他又给修好了。过了几天,还是不见实习老师实习完,芮玉买通了同桌的男生,再一次偷着拔去两个女实习老师自行车上的气门芯。当丁艾和芮玉看见两个实习女老师推着没气的的自行车走出学校校门的时候内心也很不安,果然那两个实习老师从此以后再没有来学校。

一晃到中考前,作业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紧迫,偏偏丁艾的头痛的毛病越来越严重,每天中午要去卫生所针灸。有一天丁艾听芮玉说,她在镇上看见董老师骑自行车后座坐个戴眼镜的姑娘。后来便时常看见一个姑娘来学校找董老师,还经常一起做饭吃,但很少见董老师给那个姑娘拉小提琴,似乎董老师已经不再喜欢拉琴了。过了几个月他们结婚了,每天下班后他们都回外面的新家里。

芮玉接连几天旷课没有来学校上学,芮玉性子拧,拧的不是时候,正是中考的最后冲刺阶段,所有同学没白没黑的做题、背题,她那段时间却不再做英语作业,作业总也交不上去,上英语课不是趴桌上睡觉就是做其他作业,看也不看一眼董老师。任董老师怎么劝也不听,劝不动还拿她没有办法。丁艾和小雅放学后再也没有停留在校园里多一分钟,都早早回家复习,那间林间小屋荒长了几日,树枝越来越茂密,挤挤挨挨的长,挤得小屋变成一行树的距离,里面的小凳竟卡在树丛之中。

丁艾的笔记里写下一行:终有弱水替沧海,再无相思寄巫山。合上那本写了三年的厚厚日记本,再未开启,后来不知道失却在哪里。

匆匆几周以后,预选考试开始,决定着这三年丁艾她们这班同学最终的前途,预选上的,才能去市里参加中考。预选不上的,接着念高中参加高考。丁艾爱读书,喜欢读文学名著,志向是考上师范当老师,因为最后的一段时间没有好好复习英语,体育成绩也不好,拉低了总成绩,最终录取到市卫生学校学医,芮玉预选的时候就落选了,英语考的一塌糊涂,那本不是她应得的成绩,后来,丁艾劝她上高中,她摇着头说家里不让读了。毕业不久远嫁到一个遥远的城市,一晃好多年一直没有联系到。小雅继续去读高中,大学毕业做财务工作。

那一年,这所普通的初中,考出了十四个中专生,八个录取到市师范学校,四个录取到市卫生学校,还有的去了林业学校。很意料之外的也是众望所归。老师们预计最多十个。创下那所镇中学前所未有的辉煌。不久丁艾她们如期毕业。

听说第二年,因为嘉奖和奖金等等原因,那届老师后来被拆分到不同的班级去了。那时候没有手机,BB机也是在过了又六七年以后才普及。师生消息闭塞。好多年以后,丁艾她们才得知几位年轻老师有的考到了市区大城市新的岗位,有的调离开那所中学。

此期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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