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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满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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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 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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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


我出生在80年代的农村,在那种单纯的环境里成长,压根儿没有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生活感受。但是到20岁那年,这种情况好像急转直下,人情和世态里残酷的一面开始在我面前慢慢展现。这多少有点令我猝不及防的意味。

最先给我打击的,是直转急下的父子关系。

那是火红的夏天,父亲站在炙热的院坝里,我站在老旧的堂屋里,我们之间虽然只是隔着浅浅的门槛,但彼此眼里,却燃烧着深深的仇恨。

其实我一直与父亲不大亲近。记忆里,他总是早出晚归,奔忙于乡间和集市。那时他走路似风,没有人跟得上他的步伐。每当夜幕时分,当他停止奔忙,坐回饭桌旁,总会唠叨养活一家五口的累,顺带埋怨弱小的母亲脑袋不够灵光。

母亲总是沉默的,在我的记忆里,有太多她孱弱的泪水。无数个夜晚,那些泪光,总是在煤油灯的照耀下,闪着悲戚的光。因为这,我总是为她鸣不平,好歹她是那时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嫁到我家来,我认为可以用“下嫁”这样的词——就像公主下嫁寻常人家一样。那么,初中未毕业的父亲,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呢?况且,在我的观念里,养活一家人,本就是男人天生的职责,即便这项差事苦入骨髓,也是不需要倾诉的,我周围的乡亲,莫不是这样过来的。因为这,我又对他常常发牢骚的表现嗤之以鼻。

除了在生活上爱对我们挑剔之外,在学业上,父亲对我的要求,也是严苛到无可理喻的地步。比如他会要求我将历年的课本、作业本统统保存下来,哪怕一页纸上缺一个角,便会以一顿老拳“款待”我。等我长到可以反抗的年纪,也曾挑战过这条不尽人意的规定,结果等到的,又是他的拳头。如此下去,几乎整个少年时代,父亲在我们兄妹的印象里,就是活脱脱的暴君。

是的,暴君,自从我们学会这个词后,就这样称呼他。而那个夏天,他的暴君脾气发展到了顶点,因为他试图阻止我进入梦寐以求的大学。

当他站在金黄色的玉米堆里,用震破天似的嗓音说再不会供我读书时,我侧着身,挺着脖子回击,指责他是要以此毁掉我的一生。

在我的记忆里,20岁之前,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梦想有过这样不顾一切的抗争,也从来没有那样大的勇气,向他发起挑战。当我怒视他,面对他的眼睛,竟然全然没有了从前的恐惧,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已经长成为男子汉了,否则,怎么都无法解释突然之间的转变。

不过父亲并未因为我的坚持和抗争改变想法。照那样的情形看,阻止我进入大学,已经是不可更改的决定。接下来,他又替我的未来做了全新的规划:去成都工地,跟着表哥,开始我的打工生涯。

要知道,2002年当口,打工风潮仍旧在农村时兴。攒下工钱,建起考究的小洋楼,然后早早成为几个孩子的爹,已经成为农村人最值得骄傲的生活。更何况,他已经供我读完高中,所以,他会不会认为我会感激他呢?他一定是那样自信地认为。

母亲一向是向着我的,但在暴烈的父亲面前,她能做的,通常是含着眼泪,叫我去向父亲认错。我有什么错呢?我要读大学,要从一个月吃不了一顿肉,一年穿不了一次新衣的地方走出去,算是什么过错呢?所以,我决计是不低头的。

夜幕时分,我抱腿坐在夕阳照耀的屋檐下,流着泪枯坐到深夜。至于晚饭,我已经决定放弃。不仅是这晚,从明天开始,我要开始整天的绝食。如果真被饿出个好歹,或者干脆死在父亲面前,那会不会让他惭愧一生呢?我抱着这样的决定,倔强地熬过了那个夜晚。但第二天醒来,依旧好端端地活着,离死相差太远了,又没有饿出什么好歹,所以,当我再面对他冷冰冰的眼神时,竟然羞愧得无地自容。

后来,为了增加对自己的折磨,我又挑着担子,奔向烈日下的庄稼地。正是收获玉米的季节,我无视母亲的阻拦,发疯似的挑着玉米在山间奔跑。等到夜间,又是开饭的时候,我仍旧坐在坐在屋檐下,母亲却端着饭菜过来,掉着柔弱的泪,抚着我红肿的肩膀央我吃下。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是对抗不了饥饿的。

“去向你爸爸道歉吧,给他敬一杯酒。”在我翻飞着饭菜时,母亲对我说。

但我为什么要道歉呢?明明错的不是我。

“万一有机会读大学呢。”

因为有了母亲的建议,我终于改变了态度,像犯了重罪的人一样,举着酒杯,在父亲面前重重地跪下。

“爸,我错了,请你让我去读大学。”天知道,我是对自己做了多少次劝慰,才在他面前说了这样的话。但当我说这样的话时,他常常骂我的那句话又在心里翻腾起来:“儿子始终是儿子,老子就是老子,老子打死你,不犯法!”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在心里的声音会在此刻那么清晰地升起来。但我明白,我更加恨他了。

这一次,他并未坚持挫败我梦想的想法,而是为我指明了接下来的路:去两个姑姑家借学费。

那时我是内向的少年,从出生开始,在别人面前,几乎无法完整地表达心里的意思。现在,竟然要挂着这样木讷的嘴巴,去为自己筹集天文数字一样的学费,那是怎样的难事啊。

但后来,我仍旧站在了姑姑们的院子里。

在二姑家,我默默地同他们坐在一起,伺弄着刚从地里掰回的玉米,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将此行目的和盘托出。二姑的日子并不好过,虽说三个子女都在城里打工,但半年前姑父却因为一场事故,掉进沸腾的盐水锅,几乎倾家荡产,才捡回半条命来。当我向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时,有无尽的歉意聚集在心里。但困顿如此,我已无路可退。

因为那场事故,二姑父的腿落下了残疾。当他二话不说,颠簸着身体领我去邻居家借钱时,我曾发誓,这辈子要好好报答他。

从二姑家出来,已经时近黄昏,但我必须赶在天黑前,再去几里外的大姑家再借些钱。当我走过那些铺满余晖的山岗时,对未来却有无限的惶恐。我的裤兜里,只有薄薄的一叠钱,离大学学费的数目,差得太远。那个曾经满口承诺,要资助我上大学的大姑父,会兑现他的承诺吗?不,最终,他忘掉了当初轻易许下的承诺,多年以后,父亲告诉我,就在我领取录取书的当天,家庭殷实的大姑父已经扔下一句话:这年头,遍地都是大学生,即便考上,也找不到工作。

我想,大姑父就是这样看我的。当我在饭桌上,低头向他发出请求时,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向我描述了家庭的“窘境”。我是内向的少年,但心底里却无比明亮。在漆黑的夜晚,我负气走出了他的家,循着夜幕下白色的公路向家的方向赶。大姑妈一路追了出来,在岔路口偷偷塞给我几百元的私房钱,她的声音哽咽,“别怪你大姑爷,”她这样嘱咐我。我知道,在她的家庭,向来没有她说话的份。

我的大学,到底是读了。父亲塞了一张邮政卡在我手里,我知道,那是张用无数零钱堆积的银行卡。我更加知道,在此后的每个月,每一年,他都得揣着一卷卷零钱去邮局给我寄生活费。但我仍旧对他怀有尚未褪去的恨意,严苛的童年、急躁地谩骂,还有那年夏天他那张愤怒到让我陌生的脸。

大学期间,他从未来过我读书的城市。我也从未像其他室友一样,定期会接到父亲嘘寒问暖的电话。我觉得,他仍旧是埋怨我的,因为我的梦想,快要把他耗尽了。

工作后,与他的关系,有了些许缓和。节假日,我也去看他。我们总是在他打工的城市,不同的出租屋见面。五块石、八里桥、红牌楼,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的地方,他都居住过——他的身后,有母亲、九十高龄的爷爷,还有弟弟妹妹。我单知道他辛苦,但却无法对他说一声“辛苦了”,也许这样的话,这辈子是说不出了。我们之间,永远横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我没有力量跨过去。

时过境迁,但关于那年的故事,父亲并未忘怀。前年的除夕,我们又聚在一起,一家人相谈甚欢。他喝了些酒,暂时忘记了生计的艰难。这样的气氛,又勾起了深藏的记忆。

“你还记不记得你考上大学那年?”他端着酒杯问我。

“记得。”那段往事,怎么能让人忘记呢?但这么多年,我们都彼此回避。于我来说,更不愿提及。

“你是不是以为老子真不让你去读大学了?”

我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老子是心里气愤!”

母亲开始阻拦他,但他丢开他的手,却笑了起来。

“两爷子有啥不能说的,你知不知道什么原因,老子生那么大气?”他问我。

“没钱。”我唐突地回答。

“你错了,老子说过,只要你能读,砸锅卖铁都行。但你忘了,你忘了,你当年可是班上的第一名,重点班。但你早恋,成绩直线下降,最后你考了个什么大学?”

是的,我早恋。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忘掉那段经历,甚至骗自己说,真的没有人能记得那些了。或者,我安慰自己,在我们这一代的观念里,早恋算得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可惜,这么多年,我都无法骗到自己,也无法安慰自己。其实我可以面对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道出当年我早恋的秘密,但只有一个人,在他面前,我从未有勇气提起那段往事,更没有准备好,如果终有一天,当他主动提及,我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这个人就是父亲。

这时候,我又听到了母亲低泣的声音,“是的,”她说,“当年你爸爸就是因为你早恋,耽搁了学习,生你的气。其实他一直在偷偷地管村里人借学费……”说到这里,她终于无法说下去,继续掉起泪来。这次她的泪,是为父亲掉的。

“哭啥哭,”父亲吼起母亲来,转而又扭过头看我,“当年你爸爸我是挨家挨户,把整个村子每户人家都借遍了,才凑齐你的学费。如果不是你爸爸我在当地名声好,能借到那么多钱吗?这些,你肯定不知道,不讲给你听,你永远不知道。”说到这,他仰起脖子,将杯子里的酒一股脑儿地扔进嘴里。

“知道了,我现在知道了。”当他向我描述这一切时,我好像看到他挂着难堪的笑容,在每户人家门口,向男主人递烟。曾经他的儿子是整个村的骄傲,那整面墙的奖状,是他在乡里挺直腰板走路的资本。但后来儿子的早恋,又让他这个当爹的不得不弯着腰,沉默地度过后来的岁月。这个曾经面目清秀的男人,如今全然没有了当年英武的脸庞,当他笑着谈起我们父子间那段往事时,我的心里涌着无尽的愧意——我怎么有资格在心里怀着对他未尽的恨意?

去年,父亲还说,十九年了,自从你离开老家,再没有去看过你的大姑父和大姑,应该回去看看。因为他的这句话,十九年后的元旦,我回到了姑父的院子。我们并排着坐在冬日暖阳里聊天,他高声嚷着让大姑给我泡最好的龙井。女儿看着满头白发大姑问:“爸爸,大姑是什么意思?”我说,是爸爸的爸爸的姐姐,是一家人。大姑叹着气:“当年……”

“大姑,别提当年,我都忘了。”我笑着打断了她。她的那句被我打断的话,又让我想起了当年。其实那时父亲是有笑容的,他会说许多笑话逗我们发笑。在地里干活时,山沟沟里回荡的,都是他扯着嗓子唱歌的声音。但现在,他很少笑了;《黄土高坡》、《信天游》……也再没听他唱过……

这十九年里,我是不是记得太多,又忘记太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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