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好，陌生人

文/张满昌

新年前夜，陪孩子读书。让她事先在脑子里想好，选哪本书。她不说书名，只说要读鲁迅先生的书。

这很合我的意。

长久以来，她都钟情所谓畅销儿童读物。而在我，总嗤之以鼻。

所谓畅销，卖点无非是把孩子间的小摩擦，上升到纠葛的程度上。我们现在流行“格局”这样的词语。但是，如果孩子们热衷的东西，是这样貌似曲折的故事，等他们长大，又从何谈“格局”？

但我又听过另外的声音，意思是尊重孩子的想法，让他们做想做的事。如此，在读书这样重大的事上，我做了折中，允许她读几天“畅销读物”，又逼迫她读些严重不流行的文学作品。在我这里，这样杂糅的想法，已经是做了极大的妥协。看我闷闷不乐的样子，她也只好平静地接受了。

我们读书，有一套固定的程序。时间长了，就像仪式。

她得先洗了澡，然后换干净的睡衣裤。当她洗澡时，我就给她整理房间。被子要铺平，玩具得排列在床和墙的夹角。床头放把凳子，凳子上放热牛奶。如此准备妥当后，她已洗澡完毕，爬上床，被子盖好腿，上身则直直地靠在床头板上。这样想必可以开始读书了。但不行，还得事先约定，读书时，不允许咬指头，抠指甲。

“换位一下，老师在卖力地给你朗读，你在下边弄这弄那，他心里怎么想？”这句话，在许多夜晚，我总要对她说的。那话里的“老师”，俨然就是我了。但她大概因为孩子的天性，压根体会不到在她对面正襟危坐的我内心的崩溃。

比如你读到“陈王昔时宴平乐”时，她在伸手抓床头的布娃娃。你问她“请君为我倾耳听”听的是什么时，她又埋着头专心对付指甲里残余的黑泥……这样，你简直要做穿长衫，嘴里高喊“人心不古”的老夫子了。可是即便这样的情形，等你教导过，嘶吼过，罢工过，最后还得回到平静的状态。“孩子嘛。”你这样安慰自己。否则，这一年，你为她制定的折中读书计划，恐怕就成了失败的筹划了。

不过这一夜还好，也许是旧年平静的气氛，让她终于想做一次乖孩子了。当我翻到《幸福的家庭》这篇读起来时，她竟然能爽快地听下去。读到一半，我把书给她，让她接着读下去。读到最后，她兴致反而高起来。在我看来，这篇文字表达了一位立志写下天地雄文的作家无可奈何的心境。在她看来，“那么，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却有趣得很。

“我觉得，那位可怜的作家，好像你。那个女的，好像妈妈。”读完，她还不忘戏谑在生活里挣扎的我。

听她这样总结，我也顾不得正襟危坐，扔掉书，往床上躺下去。这又给她增添了乐趣。我的演出，为这夜的读书划了圆满的句号。在这样新旧交替的时刻，我又忍不住种下希望，希望这一年里，我们能一起多读些文字。时代飞逝，以至于读书快成为稀奇的故事了。但在我看来，许多事物，不正是因为稀罕才珍贵么。

因为新年开启的缘故，说完旧年的陪孩子读书，我又还想说点什么。

新年的第二天，我动了要给陌生人写信的念头。文章的标题当然要新，定为《新年好，陌生人》。文档的格式啊，字体啊都想好了，但一整天过去了，进度还停在那个可爱的标题上。

写什么，这是个问题。

我不关心陌生人的性别，只关心他（她）身在何处，做什么工作，有怎样的故事。我还关心他们怎样看生活的时代，对新一年有怎样的期许。但是后来我又放弃了，觉得这样写不成一篇像样的文字。先写什么，中间写什么，最后写什么，当我落入文章传统的谋篇布局理论中，就不得不暂时搁置这个想法了。

到新年的第三天，脑子里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你得说点什么。”它总这样说。声音就像来自另一个时空。

好吧，索性回应另一个时空的声音。

想对陌生人说，我是那种立志成为正儿八经可以被叫做“作家”的家伙。但在我看来，那个标准实在太高。

比如我试着写小说，却要靠鲜活的故事才能写新作品。但是你知道，我们的生活，对大多数人而言，实在是平静得不行。一生中，哪儿能遇上那么多有趣的故事呢。

我看过一些教写小说的书，其中说，没有虚构能力的人，是不能成为小说家的。所以，陌生人，向您汇报，我仍立志成为小说家，作家，我得在新的一年里，努力找到虚构的翅膀。但你知道，在我这行，让我苦苦寻找的东西，和隐藏在悬崖之下，深洞之中的武功秘籍何其相似。不经过一番痛苦的攀爬和跌倒，我是怎样都做不成一个可以翩翩飞舞的作家的。

说到写作，肯定要对旧年的创作做一番总结。写多少，发表多少，得多少奖。新年之前的一个月，我可爱的朋友圈，总结的文字搭配感恩的图片已经漫天飞舞了，看得我实在是羡慕。

“这些努力的家伙。”我这样形容他们。但若说到我的创作总结，也许只用得着一句话：不够努力，忽略不计。

陌生人，大概您不了解，我们这行，像我这样的菜鸟作者，一年当中，能写几篇文字，发表多少，根本是无法预料的事。那种难度，和预报天气，自然灾害有得一比。您可能会说，和买彩票相比呢？反正我觉得，差不多。看到这里，您大概会长长吐口气，“那还弄它干嘛”，也许您会这样说。但是我还得继续。这类似于您是修车行的师傅，有辆车子，它进出了无数修理厂，师傅们始终没解决掉它的老毛病，现在它在您面前了。您发誓，要攻克这个难关。

又比如，您是刚刚进入会计行业的新人，面试官总不肯给您Offer，但您相信，它只是还在半路上。大约就是这个道理，我和您总在试图冲破现实的封锁。就像海明威，您大约听说过，他的作品里，总有那么些硬汉。

愿我们做生活的硬汉。

除了我写作的苦恼，亲爱的陌生人，我大约也像您一样，家庭啊，工作啊，总会遇到那么些不顺心的事，这些方面，我不愿仔细地写出来。因为我压根儿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不过换个场合，遇着知己，几个好友，我也得倾诉。愿我们都能找到情绪的出口，又能每天沐浴到太阳和月亮的光辉。

好了，大抵上，能说的就这些了。如果还要展开来，预备着对2050年的陌生人问，那时候是什么样子。比如，那年头，和您一起过斑马线的，有没有AI机器人？或者，那时候你们出行，是不是都乘飞行器了。展开来说，必定脑洞大开。搞不好就能写一部长篇科幻。限于才华，暂且打住念头。最后送上最想说的：

祝福你，陌生人。

也祝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