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一棵树||梁久明

遇见一棵树

梁久明

送灯

父亲，今夜山岗不黑

一盏一盏小小的灯笼

亮在树林、草丛

今夜，山岗是另一个村庄

父亲，我想起我小的时候

每年正月十五，你都会

用罐头瓶子和蜡烛头

为我制作灯笼

父亲，七年了

在那个世界里你还是个孩子

我想，今夜你会提着

我送的灯笼，像我当年那样

从村东到村西快乐地游逛

大风

是疯了的风

总要在春天刮这么一场

不由分说地一路搜刮

把此地的一些什么刮走

也把别处的一些什么刮来

刮走的和刮来的

都是一样的轻飘之物

一边吼叫着，一边使着蛮力

大风盲目地翻动着一切

那些沉稳的，那些有根的

那些立场坚定的

都还留在原处

当大风被雨水的银钉钉住时

让怀揣种子归乡的我们

还能把自己的那块地

找到

遇见一棵树

一棵树就在那

独自站在春天空荡荡的旷野

开白花的树冠，像巨大的

用来擦拭的医用棉朵

天，自动蓝了

不期而遇的一棵树

看见就知道了，我们

为什么来到这里

坐在它下面

被它馥郁的香气覆盖

我们享受这一刻

蜜蜂嗡嗡飞来，采蜜的声音

是春天最动听的音乐

大树任人予取予求

只要敞开心扉

多么好

一棵树不因我们获得

而减损什么

坐火车

年轻时坐火车

喜欢面朝前方而坐

与其说窗前的景物扑面而来

不如说，我是在

以火车的速度去拥抱它们

那时，火车真慢

而今老了，眼睛昏花

背对前方往外看要舒服些

经过的事物是什么已不重要

我内心清澈明了一切

高铁太快了，模糊成片

无差别地掠过

手电筒

没有狗叫，没有灯光

星空倾斜的深夜，从外村看完电影

我们走进了自己的村子

像盲人手上的竹竿

领着我们一路走回的光柱

停在巷口，将我们一一送回

已经弱下来的电光照不进巷子深处

而我们回头能看见它就不害怕

最后，手电筒独自走回

已发不出一丝光亮

村里的事物完全陷入黑暗中

只有雪在脚下碎裂的声音

清清楚楚

挤香油

“挤、挤、挤香油

挤出粑粑换糖球”

我们六七个孩子相互碰撞着

靠着墙使劲儿往一块挤

唱响的儿歌在积雪上弹跳

引来一只喜鹊，站在树梢上

喳喳鸣叫，它在为我们唱号子

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重新站在墙下，等着

在心里喊着，被挤出人世的

那几个人的小名，直到夕阳沉落

没谁撞我挤我，把温暖传递

没谁，跟我一起回忆

那时，我们的衣衫单薄

生活贫困贫乏，全球气候

还没变暖，那时的冬天不冷

只是，夜晚来的太快

陀螺转动的童年

总是陀螺转动黄昏

不能停下。稳在那样的快中

接受一次一次的抽打

啪，啪啪，啪啪啪

星星，被陆续赶了出来

明亮地呼应着

陀螺越转越快，最终

失去了形体，只剩下晕眩

那么多星星，那么多发光的陀螺

转动在夜空蓝色的冰面上

服从同一节拍、同一旋律

飞溅的光芒时短时长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

将会变成一具不能停下的陀螺

只顾尽情抽打，用掉身上的力气

似乎没用完，梦里继续

羞愧

事实上

我干了几件丢人的事儿

当时做的正当无比

做的忘我忘他忘掉一切

多年后才意识到

才狼狈不堪

面对当年在场的人甚是尴尬

虽然他们可能早已忘记

尤其是，别人善意或恶意

提起我做过的某件事

我跟他们一样觉得丢人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所有这些事都不是什么大事

甚至小的可以忽略不计，却是它们

构成了我一生的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