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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红蕾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3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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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闪

1.

“快拍啊,我的嘴都笑僵了,脸要拍45度角啊”。胖嘟嘟的女孩将一条开满花的樱花树枝子横放在自己脸庞前。

哇,玫瑰闪!拍摄的女孩高声喊起来。

那正好快拍啊,让玫瑰闪做背景!胖女孩催促着,然后放过那条被折弯了的樱花枝子,跑到拍照的女孩身边:“我看看拍得怎样。哇,把我拍得这么胖?!并且哪里有玫瑰闪?!”

“哪里能拍得下来?!就闪了一下。拍下来就不是玫瑰闪了。”

拎着装满了提子、蓝莓、猕猴桃的袋子走出菜市场的徐莉没注意到玫瑰闪,但是的确感觉到雾蒙蒙的黄昏就那么突兀地亮了一下子。真是小儿女情怀。她不由轻笑了一下,一个月前,她和陈之敏也是这样去郊外的杏花园里拍了一大堆的人在杏花丛中笑的照片,她已经好多年不和花儿合影了。把照片传上电脑之后,她发现了自己眼睛里闪烁的星星。那是一个恋爱的女人才有的眼神。

也就是那天以后,她去买了自己心仪已久的香云纱旗袍、细跟鞋,将纯棉的宽松胸衣换成了真丝刺绣的塑形胸罩。是的,这花了她一大笔钱,而她的美乐陶艺店已半年多不景气了,有时候一周也没有几个孩子光临。她经常坐在空空的店里,看着落灰的陶器,隔着门帘马路上人来人往,那些各色各样的腿,穿着五颜六色鞋子的脚,穿梭地走过,但是没有一只迈到她的店里来。她空茫茫地坐着,虽然不像最初那样,一想到日日要出的租金,身上某个部位的肉就会紧一下,牙根也跟着紧一下。是盘出去还是继续做?她看着周末里稀稀拉拉的几个孩子在哪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在那儿玩泥巴,做出的陶器,七歪八落,像一个个具象的笑话。她像是抑郁了。每天数羊数到过千还睡不着,早上醒来又不肯起床,好像跟自己赌气一样。

老崔说,至于吗?大不了不开了咱,我养着你啊。她心里哧地冷笑一下,前不久她看中了一个琉璃果盘,老崔果断制止了她,咱不买了行不行,家里好几个果盘,不都在那儿闲着吗?你不是在学断舍离吗?!

他养她,养着她一日三餐勉强温饱吗?还有三分之二的房贷,还想换个学区房。老崔的话丝毫不能抚慰她,反而让她内火上升,口唇起泡。如果他要是能帮上自己的话,也不至于这样,不咸不淡不解决问题的屁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可是在和陈之敏认识后,这些是实实在在的难处,似乎,也不是那么要命的事。

有什么要紧?心情好了,状态好了,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好,这也是陈之敏的话。如果在杂志上,在微信推文上,徐莉就会把它归为鸡汤文,但是由陈之敏这样一个女人说出来,那感觉却是极大的不同。

她们是在一个读书会上认识的。陈之敏读的是郑愁予《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足音不响, 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哒哒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她短发贴耳,一仰头的时候露出光洁的额头,金边眼镜在灯下闪闪发光,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烁,她朗诵得那么投入,仿佛自己经历了诗中的所有,然后蘸着生命体验的泣血感觉写下来,读给大家听。整个房间寂静下来,众人随着她的声音,在情感的海上颠簸流浪,坐在高凳子上的她,像一个发光体一样,让人为之入迷、感动。后来,她们熟悉了,这个感觉更深地驻扎进徐莉的心里。

徐莉读了一段叶芝的《当你老了》。陈之敏说,那可是陪伴了我整个青春期的一首诗。

结束后她们加了微信,发现竟然共有三个微信群,一个是悦读,也就是读书会的主人建的;一个群是生态蔬菜配送群,还有一个手工爱好者群,他们在一个城市,工作的地方不超过十里路,有着那么多的交集,但是却并不认识,缘分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陈之敏带了她的学生到陶艺店,那些孩子玩陶艺有些大了,但是哪个人不是孩子呢?

那个右手只有三个指头的孩子,坐在那里扶着旋转的陶碗,让徐莉看得有些揪心,想要伸手帮忙,陈之敏用眼神制止了她。她说,李文文是个特别能干的孩子,你不知道他有多么的聪明灵巧,前段还帮我做了一个书夹,那真是独一无二的订制款……李文文抬头和她对视了一下,羞赧地笑了,露出了两颗雪白的兔牙。

经陈之敏一介绍,那些残疾的孩子没有一个不聪明灵慧。她似乎天生有那么一种才能,一下子就能发现一个人最为闪光的地方,然后指出来,让人看到,不断激发,让那个闪光点越变越大,变成一个不可直视的太阳。

徐莉在她的邀请下去看了特教中心的晚会,其中有个名叫《希望》舞蹈,她被震撼到了。那些聋哑孩子,在听不见的音乐里翩翩起舞,大睁着眼睛看着看舞台边上老师的动作示意,扬起胳膊,双手交叠在胸前,含胸后退,退成一朵旋转的莲花,每个孩子都那么努力,汗水从他们的头上脸上,小溪一样落下来,他们踮着脚尖,像黑暗中的小兽追逐光一样吃力执拗地追着老师的手语动作。他们听不到音乐,但是动作却完全合拍。老天啊,那种用尽气力的感觉,让徐莉的心一下子痉挛了,她眼泪滚落下来。暴风雨般的掌声响起来,左右看去,好多人在抹眼睛。她已经好多年不看现场晚会了,也好多年不流泪了。

晚会结束的时候,去后台拥抱了那些孩子的许之敏跑过来,介绍她认识舞蹈的幕后英雄:这是我们学校的青年才俊,欧阳南风老师,刚才舞蹈配乐就是他作的曲。

这个欧阳老师,徐莉原来是认识的,她的女儿跟着他学过一段时间扬琴。他戴着一副圆边眼镜,脸色微暗,喜欢穿中式棉麻的盘扣衣服,挽上来的白色袖口,清爽干净。女儿后来不愿意去,说,欧阳老师只让我们练,也不怎么说话。有个女的一有空就去喊他,嗓门大得很。后来从别的家长那里知道,那是欧阳的老婆。老婆是个虎妞式人物,给他照料着半身不遂的母亲,喊他做事,用的是一种理直气壮的吼,南风你下来,你看这些罐子你是咋弄的?欧阳慢腾腾地走下阁楼,“嗯哪”应一声,然后再踱着方步上楼。性子绵软得近乎磨叽。每个斯文秀才都有个厉害娘子,天下大小的事情都有种普通人难以解通的道理或者无道理。

但是在陈之敏眼里不是这样的,他对那些残疾孩子的爱和耐心,真是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他允许他们在自己怀里淘气,捏他的鼻子,拽他的眉毛;骑在自己肩膀上,看猫和狗打架;和孩子们一起到草丛里捉蜻蜓。有个叫庞春的孩子扔石子打水漂的时候,扔到他脸上,打碎了他的眼镜,他也不恼。他这样的纵容孩子,每个孩子,都可以欺负他,有时候三五个孩子一起挂在他身上当猴子,把他撕扯得龇牙咧嘴。老师们都说,欧阳老师这个办法是不对的,简直有失老师的体统,对熊孩子这样,只能惯瞎了他们的脾气。欧阳也不说话,但是奇怪的是别的老师贯彻不下去的规矩,孩子们都愿意听他的,他有一套不用发脾气的办法,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

谁又说不是他收复了经营花棚的悍妇呢,如果换一个男人可能整天要兵戎相见,也不一定江山社稷稳定。

他老婆头发短短的毛刺一样,挑染成棕红色,人走路也像风刮蒺藜,说一句话估计要在地上砸个坑。她在水产店里和卖水产的掌柜打架打得水花四溅,据说是因为那个胖掌柜给她鱼虾短了三分之一的斤两,她抄起水箱里一条鲶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在掌柜眉骨上,当时一股血水与泥水混杂着的小瀑布从的胖掌柜脸上滚滚而下,让他腿发软,哆嗦着差点给跪了。欧阳老婆放话说,下次再让我抓住,小心你的狗头,然后甩下扑棱的鲶鱼扬长而去。从此之后,她成了菜市场上让“良心被狗吃了”小贩们闻风丧胆的好汉。这是跟着欧阳学扬琴的孩子家长嚼的舌头,陈之敏并不知道,但是徐莉是相信的。但就是这样一个母老虎,却每天勤勉地给欧阳的老娘翻身喂饭。换个男人不一定搞得定她。

在陈之敏眼里,欧阳是个超级内秀的人,才华与智慧兼具,绝对是个大才。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陈之敏这样说,欧阳也不谦让,憨憨笑着。她也只得重新擦亮了眼睛,再打量这个被女儿弃之的妻管严老师。

他们有空带一两个孩子和老师到陶艺室来,有时候玩得晚了,就在里屋摆一个小桌,徐莉做了几个简单的菜,切上几只香瓜。陈之敏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瓶老酒,都是他老公藏的,“他喜欢藏酒,但是不喜欢喝”,欧阳老师出去买上一些泡脚鸡爪、牛蹄筋之类的熟食。大碗小盘子的摆满了一桌。孩子吃完就出去玩泥巴了。徐莉没想到文弱的陈之敏酒量那么好,她喜欢吃肉,活得非常真实的一个女人。徐莉欣赏她这样的活法,自由而恣肆,不矫情,但是她又非常懂得人与人之间的边界,她说,“你不知道欧阳老师这个人,你越接触他越觉得大海一样,又智慧又包容,他对孩子的那种爱,真是让我们敬佩,我们的孩子遇到这样的老师真是一种福分。”

“这些孩子社会都把他们当成异类,他们是感觉到的。让他们打开心扉,就就当他们和其他孩子一样就行了。别让他们感觉到你对他们缺陷的另眼相待。”欧阳老师慢条斯理地说。他一晚上似乎只是说了这一句话。

“那些孩子其实是很聪明的,只不过是些被上帝留了记号的,如果你用心,真是发现发现这些孩子内心都非常丰富,他们非常敏感,聋哑的孩子因为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你眼神的细微变化他们都捕捉得到。

“即使残疾的孩子,也是老天神奇的造物,这一方面缺了口,必然在那一方面给与了所长。老天从来不薄人。”

陈之敏要健谈得多,她语速也快,说话的时候神采飞扬,仿佛投入了一个她欣赏到的异美的世界,别人没看到,而她愿意将她所见分享给众人。很少有人不被感染,那种激情而又深情的欣赏和赞颂。

徐莉听着,起了羞愧之心,她看到的残疾孩子,一个孩子眼白很多,眼睛死鱼一样的惊悚。还有一个孩子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不住地比划,她看着的时候,心里很难将他们和那晚的感动和震撼联系起来。还有马文文,他的三根手指在陶胚上旋转的时候,她心里是发麻的。她看着怪物那样打量着他们,是的,她喜欢好看可爱的孩子。她喜欢他们舞台上表演出那种顽强的生命力,但是她很难像陈之敏欧阳那样发自内心的喜欢他们。更不用说让他们在自己的身边胡作非为,这样一看,欧阳老师也真是不简单。

陈之敏将手搭在徐莉的肩膀上,“阿莉多么有灵气,陶艺在你手里是有生命的。每一件陶器里都有匠人之心。”欧阳举杯点头相应她说的话。徐莉有些不好意思,端着酒杯喝了一大口。陈之敏脸色酡红,她随手将额前的头发拂上去,宽阔的额头在灯光下闪着圆润的光,闪闪的眼镜片后,眼神也是亮闪闪的,犹如钻石。女人的大额头竟然如此好看,欧阳老师慢条斯理带着鼻音的山西味普通话,听上去也挺顺耳了,灯光,美酒,知遇之人。不知道是什么花的香气飘过来,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他们要在学校设立陶艺课,邀请徐莉去现场授课。徐莉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他们带走了徐莉的几件陶艺作品,有花瓶,有水杯,还有一个婀娜起舞的人体,一个吹笛子的大脸女孩。“我们学校的读书角和展览室都会用得到,这些陶艺会给孩子们带去美的启迪。”回到家的时候,徐莉脸色还有些微热,她脱下鞋子,去洗手间洗脸。老崔估计已经睡了,她拧开细小的水流,看到镜子里眼神灼热的自己,好像参加了舞会脱下水晶鞋回家的公主。房间里熟悉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她似乎回不到舞会前了,又有什么不好?她从原来那个和自己贴得紧紧的那个凡俗又无奈的生活之间撕开了一个口子,以前自己是多么刻薄啊。因为原来自己在那样一个被生存步步紧逼的世界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自她眼里似乎每个人都是那么灰头土脸烂俗不堪,被生活压迫得骡马一样。但是有什么办法?用老崔的话说,谁还不是这么过,那些高大上金光闪闪,是电视剧糊弄小女孩的,你还相信它?她当然不信,但是生活肯定不是她看不到明天的那种感觉。活着越来越没劲的感觉。

手机微信响了,她擦干手,跑到客厅,是陈之敏发来的,一个转账红包,1000元,后面是一句话,谢谢亲爱的,带来如此多的美和快乐。1000元,太多了,她也没打算要她的钱,她的这些陶艺作品,许多顾客会拿起来端详一会,但是鲜有人出钱购买,当初定的价格标签她故意定高了一点,希望有顾客打价的时候,她会给他们一个折扣,让他们和她都舒服一些。但是看了价格的顾客都没再问可否便宜一下,就放下了。她是十分生气的,但是也越发不愿意改掉那些抬高了价格的作品。既然没人买,就放那儿吧,她赌气似的,懒得看它们,每次眼神触碰到那些价格标签,她都嫌恶地掉过头去。就是那些标签加起来也不到1000块。她说,是送你的,难得你喜欢。是的,欧阳把陶艺作品搬上车的时候,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陈之敏坚决地回绝了,“这是我要的,我们学校里有这个采购计划,你要是不收着的话,明天我就给你送回去。”

“那也太多了,不值这些钱。”

“别这么说自己的作品,用心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是无价的。你放心,有了新的,你再补给我就是。”

陈之敏在客厅里伫立了良久,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收下了红包。洗漱完后,她走进卧室,打开床头灯,老崔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皱着眉,怎么回来这么晚,你看几点了?她不说话,熄灭灯,搂住老崔粗壮的肩膀,在他的腮上印上一个粗暴的吻。老崔黑暗中惊了一哆嗦,你疯了吗?

2.

徐莉到达的学校时,天色开始暗下来。二楼办公室的灯还没亮起来,但是在她眼睛里已经是闪光的所在了。

下午,接到陈志敏的电话,我和欧阳老师都在值班,有空的话,过来玩吧。她正好刚做完一个陶板凳,店里也没人来,她收拾一下就出门了。

一段时间来她已经形成了习惯,遇到开心的事情打电话给陈之敏分享一下,时间长了不见面,感觉就像生活中缺了些什么。隔三差五,每个月他们总会聚两三次,她也成了他们的座上宾,也因此认识了几个更年轻的老师。在陈之敏口中,她的每个部下都是有着与众不同的优秀。那个能干的马老师是回族人,据她介绍是一个有精神洁癖的人,每天五点就起床在院子里跑步,他的办公桌宿舍都是全校卫生观摩的对象,是一个内心和外表都无与伦比干净的人。马老师说,陈之敏经常会给他带羊肉串,那也是他吃过的这个城市里最好的羊肉串。

陈之敏笑着说,那可不是让你白吃的,是让你好好给我们干活的。

马老师就咧嘴笑了,陈之敏说,对了,徐老师,马老师还没女朋友呢,你认识的美女才女多,给他介绍一个。

她介绍徐莉的时候说,这是艺术家徐莉,咱们展览室的那些陶艺就是她的作品,你要是不好好听话,改天让徐老师把你捏成泥人。

马老师说,徐老师你给我介绍个有艺术细菌的吧。

陈之敏说,马老师是个闷骚型的,前一阵你姐夫给他介绍了一个护士,吃饭的时候女孩去拉他手,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以后可要对我负责啊。女孩笑喷了,还没嚼碎的玉米粒喷了一桌。你想小马是个洁癖啊,然后——俩人就拉倒了。

大伙都哄地笑起来。马老师说,不带这么编排人的,遇到良人俺可以倒插门。

经常有金句,有时会大笑,总是有共鸣。他们的相聚多是这样的。

以前她走过特教中心,毫无特色的灰色老建筑,灰蒙蒙的法国梧桐,她看都不会往里看一眼。

现在呢,她走上楼梯的时候,都觉得脚下安了弹簧,每踏一步都是音符。老崔说,你最近怎么了?不会是我十年如一日付出感动了你滋润了你吧?

她在内心呸了一声。但还是挽起了老崔的胳膊,一脸甜蜜地说,谁说不是呢?你这么博大宽厚的胸怀,就像脚下的水泥楼板一样。

然后拿腮像猫咪一样去蹭老崔汗毛林立的胳膊,老崔眯着眼非常受用,仿佛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在看着自己的胜利果实。陶醉中,这时候他听到老婆用稀有的温柔声音说,当家的,我的陶艺店最近生意兴隆,你再给我投点资金吧?

老崔张开眼,啊?你不是说快要倒闭了吗?

徐莉甩开他的胳膊说,女儿报的芭蕾班,你知道多少钱吗?一万八。还有现在猪肉多么贵你知道吗?你看看咱家的餐桌上,断过流吗?这钱从哪儿来的?

老崔说,也倒是,该投就投,为了老婆伟大的事业。

以前她是不这么处理问题的,在她的陶艺店投资问题上,她都是自己决策,然后立即执行,老崔都没建议的份。为此俩人也没少吵架,陶艺店不景气,老崔就一个建议,不如趁早关门吧,尽早止损,要不越拖赔得越多。

但是她现在改变了策略,这要得益于和陈之敏的交往。

她和陈之敏走得近了,话题也原来越私密了。徐莉去手工艺博览会上做展的时候,约了陈之敏一起去看展览,俩人兜兜转转地转了一圈,脚疼了,回到展区茶桌上喝茶。

陈之敏喝了一口,说这是生普吗?

不是,是老白茶。

恩,味道不错。

我给你留了一小饼。你带回去和姐夫有空品品。

你姐夫这阵子医院忙着评审呢,我都好几天见不着他了。

徐莉见过江波两次,有轻微的络腮胡,细眼睛弯弯的,手指修长。她问陈之敏,姐夫是在外科吗?

陈之敏说,不,是在内科,他这个人心软,小时候看到他妈杀鸡,都会哭一场。不愿干动刀见血的事情。

他家是世代为医的,用他老爷爷的话,就是不为良将,便为良医。公道说,他真是天生适合做医生的,他见不得别人受苦。有次他发高烧,班上打来电话,有个肺气肿的老人快不行了,他让陈之敏把他送到医院,一到病房楼前,他就打了鸡血一样,满血复活地上了电梯。

怪不得小北那么优秀。徐莉赞叹道。小北在美国读心理学,别人读四年的课程他两年半就读完了,带他的教授喜欢他喜欢得不行。妥妥的一枚学霸,现在读博。徐莉几乎是崇拜着看着陈之敏,陈之敏的生活,就是她理想中的人生。老公是学科带头人,业务一流,而她自己也是特教中心的顶梁柱,儿子小北就更不用说了,那真是“别人家的孩子”。她见到的陈之敏大多数时间是和同事在一起,她热爱工作,热爱那些残疾的孩子。热爱她该热爱的一切。

等姐夫有空的时候让他到陶艺室做做陶吧,他那双手一看就非常巧。不做手工可惜了。

恩,好,我也是觉得他做外科更酷一些。他还会织毛衣的,你信不信?有一年给我织了一个马海毛的围巾。

是吗?徐莉惊叹道,手这么巧,他是真爱你啊,有几个男人愿意为老婆付出这么大耐心呢?

陈之敏没有否认,“我真是挺感谢他的,他支持我过自己喜欢的人生,不要求我非要给他做个贤妻良母。他是个内心真正有民主和平等意识的男人,他很尊重我,不给我约束。我是不是蛮幸运的?”

徐莉神往地看着陈之敏,她不是那种非常漂亮的女人,脸上线条有点英朗,下颌略宽,乍一看甚至还很普通,但是越看越有味道,特别是她谈话的时候。她真是被神眷顾,被光照耀的人,每个接近她的人都感受到她那种热能和活力。

她说,岂止是蛮幸运,简直是非同一般的幸运。不过这在你身上不叫幸运,叫做习惯。陈之敏每天阅读,坚持健身,老师和学生们都喜欢她,既能和她开玩笑,又能听她的话。

陈之敏笑了,你看做艺术的人看什么都是美的。

奥,My God,真是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世人万千种,浮云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同一个世界,不同的维度,这话不是错说的。

如果不是遇到陈之敏,她现在还在自己的人生沟壑里打转,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金手指一样,所到之处无不煜煜闪光。这样的人怎么不过闪光的人生呢。

她来参展前,陈之敏跟她说,要做一个包含个人介绍的海报架,也要提前设计好名片。徐莉说,我这些陶艺作品,没那么多好说的啊。

陈之敏说,既然来参展,就要当回事,你不当自己回事,来看展的陌生人走马观花的,有谁能坐下来了解你的创意和才华?徐莉豁然开朗,乖乖地听做了。

就在她俩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的时候,她们看到了在读书会上一个共同的朋友,李晓楠。

她也在逛展会呢,徐莉呷了一口茶。

陈之敏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李晓楠穿了一件显山露水的蕾丝裙,长发披肩,空气刘海在她额头上打上一个蓬松的门帘,她翘着兰花指,端详着一把南瓜壶,用过时的港台腔嗲声道,“这个好可爱呦”。她皮草商的老公,手里捻着一个红褐色的核桃,叼着一个雪茄,说,喜欢就买了。

陈之敏问,她还经常去读书会吗?

恩,每次她都在,每次去都发朋友圈,也没见她认真读过书。

陈之敏说,去蹭个脸熟吧,她和我们不一样。你看她的朋友圈,除了Party,就是香薰、红酒、度假、日光浴,她走得是贵妇范。

徐莉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听说他老公的皮草公司资金链断了。

那就更没错了,前段俩人租了一个闲置防空洞地下高端红酒酒窖,在朋友圈发布了众筹。好多熟人还投资了呢,江波去喝了一次红酒,也投了一笔进去,后来好歹又让我追回来了。

读书啊,品酒啊,那些都是幌子,她喜欢打听事,想弄一个太太的客厅,招揽投资呢。不过也别说,李晓楠的撒娇卖萌,男人是很吃那一套,是我们这些女汉子需要学习的,你姐夫去了一趟,不看好地下酒窖的前景,照样乖乖把钱投进去,异性的崇拜是毒蜂蜜,不管真假,为了那点甜头,许多人会不惜为之含毒而死。

徐莉想不出自己撒娇是什么样?对着老崔那根木头撒娇吗?那样连自己都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撒娇的确也是一个硬核技能。老崔除了说出人生最不堪的真相之外,偶尔也有个类似微信段子一样的金句话蹦出来,她不知道如果遇到一个崇拜他的女人,老崔会不会金光闪耀?她只道人有了钱,品味就会船涨水高,老崔就跟她说的,老婆咱缺的是钱,不是品味,你要品味,我来给你整一筐。

徐莉也跟着一众读友去李晓楠的酒窖品过酒,据说是某法国酒庄2003年份的。她端着高脚杯,迟钝的舌头分不出果木香和花香的区别。倒是在女人们热衷的闲聊中,她听到了许多绯闻轶事,其中有几句说,别看她平常端得那么高,俩人各玩各的呢,江波和那个护士有了一腿,她装不知道,自己也玩得很嗨。

李晓楠半边脸隐在长发下,但是徐莉分明看到了她那被传闻中的桃色故事激惹得发红的两腮和天下事早知道的那种得意之色。她突然觉得倦怠和无聊,这就是所谓的品味吗?除了更高级的背景和器具、装饰,主题却万变不离其宗的说闲话、嚼舌头,真是吃饱了撑的。这样的品味她宁愿不要。

她喜欢和陈之敏、欧阳、小马老师的相聚,他们只谈感受,不谈是非。只聊思想,不聊家事。多少绯闻是无聊空虚的男女在意淫,不管男人女人一聊东家长西家短,就水准直线下降。

酒会结束后,她坐着电动观光车钻出暗黑的防空洞时,一级一级的明亮光线缓慢切入,等她走到明晃晃的地面上,仿佛从阴森地府缓缓升入光明热辣的人间。酒窖里的温度要比地上低将近10度,石壁上挂着冰凉的水珠,裸露的胳膊和小腿发凉,后背也是凉涔涔的,夏天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她后来屏蔽了李晓楠,他们不在一个维度,虽然他们一起参加读书会,插花课。她希望有更积极的人生,就如她快步踏上特教中心二楼的台阶,办公室的门开着,光线照射出来,明亮又坦荡。

3.

欧阳老师站在凳子上,用一把钳子夹什么东西。陈之敏看到她,说,你看,欧阳老师真是文武双全,文能弹扬琴,武会修窗帘。这么多好吃啊,来,我去洗洗,犒劳一下今天的劳动者。

除了聚会他俩也经常聊起共同的朋友圈子,聊起欧阳老师,徐莉说,他性格真是慢啊,听他说话就像难产一样,半天伸出一条腿,半天伸出一条胳膊,头还没伸出来呢,你都背过气去了,哎呦妈呀。

陈之敏哈哈笑了,说,你看他平时慢条斯理的,但是遇到事,脑子转得一点不慢的。

徐莉说,是吗,真想不出。你说话做事这么利索,怎么能那么欣赏他?

我是小聪明,他那真是大智慧。

反正不管什么人到了你眼里都是满身闪光点的,这点我还真服你。

他们几个人的聚会,江波一起参加过三两次。她俩也有了更多的两人约,哪里开了一个日本料理,俩人一起去尝尝,一块去做个美背。话题也更从人生大事、革命工作,逐渐到了家长里短,生活私密。一次说到欧阳老师的老婆,俩人都有些心戚戚,这样一个音乐系的高材生,怎么会娶一个悍妇呢?欧阳的老婆既不参加读书会,也不喝红酒,完全和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陈之敏提到欧阳不动声色地让一个偷同学零花钱的孩子改掉了恶习,徐莉则不由自主将欧阳老婆鲶鱼打鱼掌柜的泼辣故事说出来,画风显然在陈之敏的意料之外,陈之敏楞了一下,说,是这样啊?

但是他俩竟然琴瑟和鸣,这夫妻关系真是外人看不明白的。徐莉感叹道。

陈之敏在河边的栏杆上侧身立着,风有些凉,她低头沉默了一段,微微一笑,没再说话。

他们这么聊过之后,好像联接更为亲密了,友谊就是这样,不突聊点禁忌的东西,怎么突破社交界限和私密关系的距离。没有一起犯过罪,好像就不足以赤诚相对,肝胆相照。

但是这当儿,他们三人一起闻着花香,吃着水果,陈之敏沏了一壶小青柑,又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开始了。女人的私密对话在某种程度上,是让关系更为牢固与贴心的粘合剂,就如同砌城墙用的米汤。至柔者至坚。

陈之敏拿一个陶泥半身人像给她看,喔,你瞧,这是欧阳的作品。

欧阳老师有些害羞,说,让陶艺专家给点评下。

徐莉拿过来,哇,和陈姐好像啊,只差一副眼镜了,是不是让陈姐给做的模特?

陈之敏啊了一声,撇嘴一笑,切,我有那么丑吗?

欧阳老师也笑了,你这是贬低我的作品呢?还是贬低陈校长呢?

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欧阳老师说,有个叫大龙的盲童,他从脚步声判断出是哪位老师,能根据做陶的声音,判断做了什么形状。身体的感觉也特别敏锐,有次植树,他说有棵小树已经死了,大家都不行,结果过了夏天那棵树还没发芽,真是一棵死树……

徐莉表示半信半疑,这么神?!

陈之敏说,是真的。盲人的感知力是格外敏锐的,失去视力后,其他方面的潜能反而发展得超乎寻常得好。搞艺术尤其需要感知力敏锐,对了,以后可以让这些孩子去你那里打工。

徐莉说,没问题,这样的孩子去了还真坐得住。搞艺术真是需要敏锐的感知力,这点没错,但我这个人其实挺木的。

陈之敏说,有才华的人都显得有些木。大智若愚,就和欧阳一样。

徐莉说,还真不一样。我给你们讲一个事啊。我是真木。

大二那年夏天的一个周末,她正在卫生间里洗衣服,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两手泡沫跑到走廊里,是高中同学叶芳。你怎么来了,她惊喜道。叶芳说,来看你啊,刘涛也来了,一楼的阿姨不让他上来呢。

刘涛和她同在青岛,而叶芳在重庆,她们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面。徐莉带着他俩在学校里转了转,一起去吃了门口的岛城旧味。三人喝着新鲜的扎啤叙着旧,叶芳感慨道,还是这里的啤酒好喝啊,我在重庆吃麻辣锅嘴都成麻辣的了。饭后仨人在马路上又是唱,又是跳,徐莉喝高了,一边走一边趔趄,左胳膊揽着叶芳,右胳膊揽着刘涛,说,唉,还是老同学感情深啊,今天真是我上大学来最开心的一天!刘涛去买了三只提拉米苏冰激凌……

徐莉正沉浸在往事里,看到欧阳突然站了起来,她回头一看,是江波。她也站起来,江波看到她,诧异道,徐莉,怎么你也在?这是第二次他们三个聚会的时候遇到江波,上次好像是咖啡馆。徐莉说,我是他们的粉丝,一听他们值班就赶紧跑来了,姐夫,你怎么有空?

刚做完手术呢,家里钥匙忘带了。

陈之敏从皮包里找出钥匙。徐莉拿起提子递给他,姐夫,吃点水果。他摆摆手,还有事呢,匆匆走了。欧阳欲起身去送,很快人就下楼梯走远了,欧阳回身找来三只玻璃杯,倒上了三杯红酒。

还有红酒啊?

前天庆祝晚会喝剩下的。味道还不错,可以就着水果品味一下。

徐莉抿了一口,继续她没讲完的故事,我讲到哪儿了?刚才?

陈之敏说,说到提拉米苏冰激凌那儿了。

对,是的,刘涛原来是很抠的一个人。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她想起一个细节,刘涛原来给她编过一个草戒指,给她买过一串铜风铃,当然也给她写了好几封情书。那是高中时候的事了,她冷静又不乏礼貌地拒绝了他。那时候心思都在高考上呢,哪里顾得上卿卿我我。那么多年他还记得去找她,说明自己在他心里还是有位置的。被一个异性恋慕的喜悦不能分享,但是他们三个聊天的时候,她是有一种无法言传的优越感,私下里,他们两个有着更为私密不足为外人道的交集。

但是这些事情她都没讲,这不是她今天讲的重点。

三个人不觉聊到了午夜。刘涛看了一下表,太晚了,这样,你们俩继续聊,我得回去了,明天上午我们还有个演讲比赛。他是学生会主席,整天组织活动忙得屁滚尿流。

然后叶芳就在徐莉的宿舍住下了,恰好是周末,同学们回家的回家,出去玩的出去玩。

俩人聊起刘涛来,叶芳似乎是累了,话也少了。徐莉问,你觉得刘涛这个人怎么样?

叶芳说,还行,你觉得呢?

徐莉说,这个人,人品还可以,能力也还行,就是还是和过去一样,太能吹牛,有些华而不实。若干年后,徐莉经常想起这句话,其实就和说老崔懒一样,褒贬是买主。这更让她充满了不堪回首的羞惭。

叶芳说,是有些。

俩人闲聊几句,都困了,也就沉沉睡去。

不管怎么说,都是老同学相聚的一个非常美好的回忆,许多细节可以镶嵌在水晶相框里,放在写字桌上,在岁月里来来回回地端详。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

又过了若干年,三个人都参加了工作,徐莉也结婚了。有次半夜接到刘涛的电话,他显然是喝多了,他大着舌头问,徐莉,叶芳有没有联系你?

徐莉说,没有,好多年没见她了,你们都还好吧?

刘涛说,不好,我俩已经分手了,结婚的家具都买好了,她却反悔了。我这些年一直联系不上她。

徐莉大吃一惊,从床上坐起来,问,你们俩什么时候好上的,是不是咱们三个聚后,你俩就好上了?

刘涛说,不是,我们俩去你那里的时候就已经好了,那天她到学校去找我,半路上钱包被偷了,身份证也在里面。我的身份证过期了,没法办住宿手续,于是我们就去找你了。你知道吗?叶芳为我流过两次产……我对不起她……

搭在肩头的毯子一下子滑落了,她僵直着后背,抻长了脖子,半边脸发木,已经听不清刘涛巴拉巴拉夹缠不清的倾诉,只记得他后来说,你真没看出来吗?

徐莉说,没有,你们真不简单。

她啪地挂了电话,骂了一句脏话。

这么多年,她久久不能释怀的是,她不但没看出来,她竟然还掏心掏肺地对叶芳说:刘涛这个人,人品还可以,能力也还行,就是还是和过去一样,太能吹牛,有些华而不实。她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刮子。

这时,为了证实她开始的观点,她对着陈之敏和欧阳,又重复了一遍,你说他们俩明明好了那么久了,俩人约好了去找我,我竟然还没看出来,这不是木是什么?

说到这里她自己呆住了。

空气凝固了一瞬。她觉得有什么震动了一下,仿佛整个世界在晃动。回忆和现实产生了重合,时间裂了一道缝。她的脑中瞬间闪现出李晓楠和江波的脸,江波诧异地问,怎么你也在?她突然看到三只站立的酒杯,像极了三支提拉米苏冰激凌。

她定了定神,不对,一定是什么在打闪,她恍惚听到那个女孩说,“哪里能拍得下来,就闪了一下。拍下来就不是玫瑰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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