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戏曲生态的一个突出表现不是编剧与作品数量上的“荒”,而是在剧本创作、排演制作、市场对接、人才培养与使用上的“慌”
近几年,戏剧界特别是戏曲行业“剧本荒”的说法甚是流行。剧本数量少、质量参差不齐、编剧队伍青黄不接,这些声音似乎表明“剧本荒”已经迫在眉睫。但是,就我的观察而言,眼下戏曲行业编剧人数与剧本创作的数量并非太少,与当前戏曲舞台的实际需要相比也不存在那么大的缺口,况且,不断扩招的艺术院校相关专业还在源源不断地为编剧行业培养后备人才。所谓的“荒”,不是编剧与作品的量的问题,而更多体现为剧本上演难、创作与市场的供需对接难、出精品力作难,尤其是排演剧目的功利目标与戏曲创作的艺术规律之间,剧组对时间、速度的追求与编剧对积累、沉淀的需求之间,成名剧作家涸泽而渔与青年创作者缺少平台之间的两难。换句话说,真正从当下戏曲生态感受到的不是剧本“荒”,而是剧本“慌”,是上述种种困难集中表征出来的一种慌忙状态。
“慌”首先慌在剧本创作之初的急功近利上。从艺术本体来看,戏曲创作有其特殊性,虽以文学文本为底,但以剧种声腔为主要的表现方式,以演员表演为呈现主体,编剧、剧种、演员三者形成默契才能碰撞出佳作。早期的京剧创作大抵都是这种路数,几乎每一部搬上舞台的精品剧目都依赖编剧、剧种、演员之间的熟悉与合作。这样的创作关系在当前的戏剧创作环境中变得少见,现在常常是选题在前,剧目创作的主管方和院团以“押宝”心态,“点将”某一编剧来创作。实事求是地说,“命题作文”并非坏事,也向来是戏剧创作的常见模式,推出了不少优秀作品。但太过频繁和几乎成为绝对选择的命题写作样式,无形中使得编剧过度依赖技巧,凭技巧和经验行事,流于“驾轻就熟”,疏于对主题内涵的深入挖掘和对生命生活的深入探求。在对剧种特色、演员个性都未做细致了解的基础上编出来的剧本,即便可能在水平线之上,也极易同质化,缺乏个性,何况还有不少粗制滥造、应付交差的奉命之作。
当然,放在整个戏曲制作流程中看,一度创作投入的精力、时间还算多的,毕竟,剧本立项需要经过层层论证、研讨、修改,被“点将”的编剧对相关题材也有一定的熟悉度和材料架构能力。相较而言,二度创作上的“慌”更为常见。一些导演、音乐、舞美甚至连最基本的采风、与编剧交流都免去了,快速成型,快速上台,许多作品的相似度令人瞠目。
而作为一门集编剧、导演、表演、音乐、美术各方面力量于一身的综合艺术,戏曲存在任何一项短板都可能导致舞台呈现的功亏一篑。只有给足“台上见”的时间,立到台上之后,查找不足,反复打磨,才能成就精品。历史地看,即使如京剧大师杨小楼、梅兰芳、程砚秋等人,也并非每一出新戏都遽尔成功,杨小楼整理的《灞桥挑袍》《楚汉争》因剧本原因不甚理想,演出很少,《野猪林》《霸王别姬》是经过一次次打磨才成为经典的。梅兰芳、程砚秋的《宇宙锋》《贵妃醉酒》和《锁麟囊》等,也经历了在舞台实践中不断修改完善的过程。今天的戏曲创作往往在前期编剧过程中反复修改,但交付二度创作时,常常是奔着“节”和“奖”而去,匆忙上马,演出一场两场发现反响不佳,就草草收兵,没有多少打磨修改的机会,使得编剧费尽心思、反复推敲的剧本,失去了进一步丰富提升的可能,造成巨大的文化浪费。
这种从剧本创作到剧目制作排演整个链条的“慌”,构成了今天戏曲编剧不得不面临的生态环境,也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创作状态和生存状态。行业大腕与“金牌编剧”被各处“点将”,忙着完成各式命题,至少对主管领导和投资方来说,他们已经成了冲奖“筹码”;不出名的本土编剧和年轻编剧则无人问津,因为制作方不敢也不愿花时间去培育、打磨有一定风险的作品。
事实上,戏曲创作并不存在所谓的“金牌编剧”甚或“万能编剧”。优秀作品来自才华和生活积累,一位优秀编剧穷其一生或许只有几部作品蜚声剧坛,称得上精品,而一些本土编剧可能一辈子默默无闻,却能以一部植根个体生活经历的剧目绽放出极大光彩。例如湖北十堰的忽红叶,当年就以反映农村生活的《丑嫂》带给剧坛惊喜,剧作饱含的艺术浓度,是剧作家大半辈子人生感悟的体现。发挥本土编剧对本土剧种、本土生活的深厚积累,无论从传承地方戏曲还是从丰富当代创作的角度,都是有重要意义的,他们不该被当下慌慌张张的戏曲创作生态所埋没。
年轻编剧的成长问题显得更为急迫和焦虑。一个戏曲编剧的成长过程是漫长的,需要“不慌不忙”的知识积淀与不断实践的丰富经验,需要在与舞台、剧种、演员的密切接触中,逐渐掌握创作要领。而今慌忙的创作环境之下,年轻编剧的成长空间逼仄,正式进入剧团从事创作以及为创作打基础的机会极少,坚守何其难也。作为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的教师,我虽以培养戏曲编剧为己任,但面对现实,也不敢轻易鼓励年轻学生死守这一行。我有一个年轻学生,毕业后回到家乡的剧团,帮着剧团年轻演员整理改编和创作小型剧本,为剧团排演的大戏充当编剧助手,在现场辅助导演工作,其才华和能力深得剧团上下肯定,但剧团极其有限的编制只能先给演员和乐队,拿着临时工工资的他很难养活自己。如果没有机制去解决年轻编剧的成长问题,不能给他们以必要的发展空间,不能消减他们对未来的慌张,剧本“慌”可能真的就变成剧本“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