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话剧院导演田沁鑫将萧红笔下的《生死场》中那质地粗粝而触碰人心的文字改编搬上舞台。在简洁的舞台之上,一个个背负着苦难的生灵迈开生命的步伐,一盏盏悠悠亮起的南瓜灯,在黑暗中讲述着无尽的意蕴,让人久久难忘。
编剧将原著中散落的线索巧妙地糅合起来。在人物关系的处理上,成业是罗圈腿的二里半和麻面婆的儿子,金枝成了赵三和王婆的女儿。小说《生死场》中原本没有关系的赵三和二里半在舞台上成了亲家,成业和金枝的爱情加入了父母阻挠的现实因素。导演打破舞台时空,巧妙地以蒙太奇的手法嵌入日军三次进村,赵三误杀小偷,王婆服毒自杀,众人共同抗日等情节。各个故事桥段交错并进,延续了散文式的原著风貌,舞台效果别具风格。
话剧《生死场》舞台近乎空灵,布景十分简洁。背景处赭黄色的石壁凸显的村落面貌,是远处村落的写照。在空空的舞台上设有一个地下方坑菜窖,糙木杆的架子表示监狱。墙上两侧的生死场,框定于舞台两侧,舞台套嵌于自有的“场”中。整个舞台色调灰暗,而频频亮起的南瓜灯,成为舞台上一道独特的色泽。第一幕中,赵三误以为自己杀了“二爷”之后,他对王婆说道:“婆子,给二爷挂个灯” ,舞台上就降下了一盏南瓜灯;王婆服毒之后,村民们给她挂起了这个灯;麻婆死去,一盏南瓜灯从舞台缓缓穿过。小金枝死了之后,黑暗中亮起的还是这个灯;最后,觉醒反抗的人们走向抗争的道路时,人人手里提的仍是这个灯。
“鬼脸南瓜灯”让人联系到“放灯”祭奠先人的传统,舞台中挂起的南瓜灯往往是逝去生命之后。灯,象征死亡,表达对逝去生命的哀悼。黑暗中的火光踽踽独行,带着悲凉,正如一个个微小的生命淹没于无尽的黑暗之中。鬼魂般的灯影,那是生的告别,死的召唤。
生,是一件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死,也是如此司空见惯。颇有意味的是,南瓜灯上的笑脸,就像老天残酷的玩笑,仿似对那些愚昧生命的嘲讽,又像是对那些不自知生灵的耻笑。赵三,一开始是一个血性的形象,他敢于反抗二爷的压迫,召集大伙一起行动,设下圈套,谋杀二爷,胆识惊人。当计划破败,被逼得走投无路,锒铛入狱,立马跪地求饶。他感动于二爷的救命之恩,想要报答救命恩人,他甘愿送上自己的所有,包括饲养多年的老牛。赵三的最后抗日,有几分也是出于报复日军杀了二爷的仇恨。王婆服毒自杀后,赵三想要用扁担压死“跳尸”的妻子。自己的生命从来不曾受重视,他也无法珍视身边的鲜活生命。他摔死女儿襁褓中的婴儿,那股愤怒背后的宣泄,也是草芥般的生命对自我的否定和摧残。二里半更是愚昧。他将“亲善”的日军带入家中,婆子被奸杀,他却怪罪于自己婆娘,狠狠地扇了已死婆娘一巴掌。当人们哭嚎王婆服毒自杀时,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他说,“别人婆子死的烈性,我的婆子死的却是骚性” 。那种麻木、无奈、苦涩,漫布于整个舞台。
南瓜灯上鬼脸笑的符号,也是痛苦中生活的人们,带着笑,却含着泪的生活的写照。开场时金枝分娩之前承受肉体的刑罚,以及她双脚的绳索,就是所有人身心的痛苦与煎熬的外化。生命,被剥落了人性的光辉,如同不自知的动物那般,迷茫地发声,痛苦地呻吟。南瓜灯笑容背后的现实,如此凄凉惨淡,应和那首悠长的《生老病死歌》 ,也呼应了舞台上频频出现台词,“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无人看管,任之生长,这就是“生死场”中所有生命的常态。
当一阵阵刺耳的枪声打破村庄原有的宁静,一盏盏生命之火随之被无情地扑灭时,几经磨难的人们觉醒了,一群在黑暗中匍匐的村民挺直了腰杆。“活着” ,众人齐吼声震彻天宇,生命的尊严不容否定。赵三喊道,“我是中国人!我要中国旗子,生是人,死是鬼。不……当……亡国奴。 ”这是村民们遭遇苦痛的升华,积蓄的仇恨一齐迸发,也是一个深受苦难的民族奋力反抗的宣言。剧终,一盏盏南瓜灯亮起,人们为了生,走向了抗争的道路,也从个人生存危机的觉醒走向对国家民族存亡的思考。
最后,众人提起南瓜灯,迈向抗日的道路。赵三和二里半也提起了灯,一起加入抗日的队伍。正如童话故事中的南瓜马车承载梦想,驶向美好的未来,黑暗中一盏盏亮起的南瓜灯,照亮抗日的征程。摇曳的火光虽然微小,却坚持燃烧着生命之火,传递着抗争的勇气,闪烁着生命的希望。灯火也映照剧终焕然一新的布景:沉重的石壁被劈开,光线照亮了舞台,显露蓝色天空和绿色稻田,散发生命的生机和活力。这是所有人心底对“活着”的渴求,也是人们向往光明的憧憬。
在话剧《生死场》中,通过南瓜灯摇曳的灯光,我们看到卑微的生灵,他们在大地匍匐的身影,历史进程中生命的苦苦挣扎。我们也看到了生命的麻木,人性的弱点。我们更是看到了绝境中崛地而起的勇气,隐藏在生命最深处的力量,那股生生不息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