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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魂脉脉,雍容气度在——远别表演艺术家朱琳

//m.zimplifyit.com 2015年07月31日09:14 来源:中国作家网 陈迎宪

  朱琳老师远行,我久久怅惘。一直想去看看她,一直想去向她求教,求教她的从艺道路,求教她在《推销员之死》中的创作,求教她和刁光覃老师的携手一生,相濡以沫,或者,什么都不说,就是看看她,看看她身着大红的外衣,听听她快人快语的金玉之声……

  然而,终于没有。想着她应该很忙,想着她身体不好,想着不要给她增加负担,甚至,和她的孩子我的同事商量好找个合适的时间,然而,一切都已经不再可能……

  7月7日,在这一天远行。冥冥中,恰是她和先生刁光覃投身抗战相遇相知77周年的日子。其实,和朱琳并没有更多的交往,于她而言,我完全是一个 虔诚而真诚的仰慕者。而想到朱琳,就会想起刁光覃。我最早认识的,却正是刁光覃。那时,几经努力,刚刚大学毕业的我,终于有机会和业务工作沾了边。 1983年文化部在青岛举办话剧座谈会。就当时引起轰动别有意蕴但却也有疑议的《梅子黄时》《五二班日志》等5台剧作创新得失展开研讨,剧作者和当时名噪 一时的“杜林”等一批新锐理论批评家以及中国话剧界前辈艺术家济济一堂,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可谓是为之后中国新时期话剧的再出发,从理论准备和队伍凝聚 上,吹响了极有意义的“集结号”。也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我见到了闻名遐迩的“中国话剧舞台上的活曹操”刁光覃。苏民曾经为他的表演艺术题诗赞曰:“声若洪 钟意若泉,动如山摇静若禅。”这前一句是赞刁光覃的台词功力,第二句重在描述刁光覃形体动作达到的境界。而刁光覃则用八个字表达自己对台词的追求:“字 清、音美、意深、语醉。”每一次人物创造对他而言:“与其说是一次语言创作,不如说是对人物精神形象的一次艰苦探索。”正是由此,他才为中国话剧舞台创造 了身份各异形象鲜明的诸多人物,是他在新中国的话剧舞台上第一个成功地塑造了列宁的形象;而在郭沫若的名著《蔡文姬》中,他出色地树立起一位具有军事家、 政治家和诗人气质和风度的曹操形象;1956年全国第一届话剧观摩演出中,他因在曹禺新作《明朗的天》中扮演的爱国知识分子、医学专家凌士湘而荣获表演一 等奖;他在《胆剑篇》中饰演勾践时的13个“我听见”的排比道白至今仍是表演和舞台语言处理的精彩范例。

  然而,此时的他不仅仅是一位中国最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他所思考的是更为严峻的中国话剧发展未来。那时的我才疏学浅,在会上只有埋头做好工作的分 儿,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在崂山的巨石旁,用当时已经很奢侈而今天已不再存在的135相机为“老刁”和当时文化部话剧处的青年才俊丁海鹏留下了一张海风扑面 笑对江山的合影。而就此之后,几乎所有人艺的演出我都会前去观看,也尽可能听取研讨,或溜进排练场静观。面对当时形式创新的狂涛巨浪,他坚持形式创新一定 要从内容出发。而几乎与此同时,人们在人艺舞台上看到了他执导的李龙云的《小井胡同》、王树元的《小巷深深》,如果说《小井胡同》是以主题的深刻、对现实 的准确把握再现而给观众以深沉的触动和感染的话,那么,《小巷深处》则一改以往话剧舞台上的写实镜像,呈现出的是一片空灵诗化的舞台。全剧不分幕,无场 次,由灯光打出一条长约30米树荫斑驳的绿荫地带从观众席直通舞台深处,整个戏由情感串联起来,在展现当代青年在波折和挫折中自强不息、顽强进取情感生活 的同时,也将观众的情思与舞台连接起来,成为当时话剧舞台上风貌独特的“舞台上的诗”,1986年他和林兆华执导《狗儿爷涅槃》,他写下了《〈狗儿爷涅 槃〉导演构思断想》一文,对于虚实结合、打破时空界限、写意、泼墨、似与非似、画龙点睛、跳进跳出等一系列问题都有精辟论述。

  1988年8月,刁光覃已经重病在身,却仍然与朱琳一起为内蒙古包头市漫翰剧团执导表现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大型史诗歌舞剧《拔都汗》。那时正是 话剧在“文革”之后经历短暂复兴陷入最低谷之时,但是,两位老艺术家不顾年高体弱,坚持要做,而正是在他们的扶持努力下,草原上诞生了新的剧种“漫翰 剧”。

  是的,当我们今天面对中国话剧舞台的多元发展格局和中国话剧艺术的巨大历史进步,不能不回想当年,如焦菊隐把“有朝一日在中国也能建立起莫斯科 艺术剧院那样的现代话剧院,像丹钦科那样进行一场戏剧改革”当成了一生的梦想。正是这样的梦想,才有了焦菊隐、曹禺、欧阳山尊、赵起扬为创办北京人民艺术 剧院那48小时的长谈,我们由衷感慨感动感谢前辈艺术家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艰辛和执著。

  这样的感动,在朱琳每一次的艺术创作中,我都强烈地感受到。舞台上的朱琳,永远是那样的端庄典雅。柯文辉曾经将她的表演风格和于是之、刁光覃相 比,他说,如果说于是之是素美,刁光覃就是壮美,而朱琳则是华美。其实,这华美,并不仅仅是柯文辉一个人的卓见。苏民就特别为她的艺术风格题诗评价“雍容 气度在”。

  朱琳在《雷雨》中的那句“你是萍……”的经典台词,我未曾亲耳听过,但《推销员之死》《贵妇还乡》《洋麻将》等演出,我都一一看过,此刻,我好 像就看着她一步步缓缓走到台前,缓缓坐下,一字一字缓缓地在说,“……都还清了……我不明白……”那一刻,台下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和她一起,沉浸在她的 悲痛之中,感受着她的悲痛,为她而悲痛……

  用心演戏,努力走进角色的心灵,只有在对角色的心灵深入理解与体验的基础上才能找到外在表现的心理依据,最终达到“演员与角色转换无障碍”。这 是朱琳多年的艺术经验,也是她多年坚持的艺术方法,更是她所追求并达到了的艺术创作境界。为了饰演侍萍,感受侍萍,她曾经在夜半时分,抱着自己刚刚出生的 孩子,奔走街头;为了饰演蔡文姬,她向古琴大师查西阜虚心求教,刻苦练习吟唱……朱琳在曹禺名著《雷雨》中饰演的鲁侍萍至今仍为广大的话剧观众津津乐道; 而在焦菊隐总导演排演郭沫若的剧作进行话剧民族化探索的《虎符》《蔡文姬》《武则天》这三个戏中,朱琳结合自己深刻的内心体验,巧妙地化用了传统戏曲中典 雅的程式化动作,从而神形兼备地塑造了如姬、蔡文姬、武则天的形象,攀登上自己艺术生涯上的一座座高峰。郭沫若感慨“朱琳同志演蔡文姬能传神”,特别题词 祝贺:“辨琴传早慧,不朽是胡笳,沙漠风沙烈,催放一奇花。”之后并把历史剧新作继续交由北京人艺演出,成为北京人艺“郭老曹”艺术佳话。也正是有感于 此,苏民在1988年7月为朱琳题诗:窃符明恩义,胡笳声遏云。雍容气度在,树碑敢无文。郭老案头曲,凭君场上吟。善解焦公意,舞台三知音。

  舞台上永远华美的朱琳,她一生有过多少坎坷,为了艺术,她又有过多少付出?“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15岁,她就走上了抗日救亡的演艺之 路,那时,她只有初二的文化基础,但是聪慧而质朴,真诚而坚强。她始终忘不了抗战八年她在演剧队的烽火岁月,在那里,她得到了周总理的关心,得到了洪深、 田汉、吴晓邦、舒强等最优秀的艺术前辈的指导,得到诸多战友的帮助,她感悟践行田汉的理想“通过艺术改造中国”,她牢记洪深老的教导:“演话剧,导演要吃 力,演员也得吃力,但不能叫观众吃力。“她尤其不能忘记许之乔对她的读书近乎强制的引导、辅导,直到晚年,她还清楚地记得,他让她抄写的高尔基关于读书的 名言:书籍会给你的心灵插上翅膀……

  她也不能忘记热情直率、有着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的沙蒙在戏剧理论上对她的辅导,记得他在编剧方面的独到见解;记得他当年的临别赠言:“不要灰 色,不要桃色,要战斗的鲜红色。”她为沙蒙在新中国成立后执导的电影《赵一曼》《上甘岭》由衷的感动,更为他在非常时期的不公正遭遇和过早离世而深深惋惜 痛苦。

  腥风血雨,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皖南事变后,田汉有感于当时的恶劣环境和悲观情绪,创作了歌颂抗日志士的《秋声赋》。他认为朱琳是最合适的主人 公人选,但是“当前国民党投降派占主导地位,他们有权有势,演这个戏是要担风险的,也有可能遭到禁演,你敢演吗?”只有18岁的朱琳毫不犹豫:“您敢写, 我就敢演!”

  这句话在田汉心里珍藏了17年。17年后,他把这句话写进了《关汉卿》,成为剧中倔强勇敢的演员朱帘秀的一句掷地有声的台词,也成为田汉艺术生命的最后绝唱。

  抗战八年,他们走遍了川、贵、黔,经历了长沙大火,战地救灾……朱琳感念这艰难岁月,并因此自豪,“我们为抗战作出了贡献,我们也在演剧实践中 得到了锻炼和成长。如果说八年抗战中演剧队生涯的艺术实践和生活经验相当于一届戏剧大学,那么我也可以自豪地认为,我是这所大学一名合格毕业生”。

  是的,自这所大学开始,她度过了70多年的演艺生涯,演艺已经成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说,“我很爱我的角色,演员一定要爱她的角 色”。她向往着像著名日本女演员衫村春子,尽管70多岁了,还是每年演出达150场之多;向往着像她那样,“我是个演员,要站着死在舞台上。”她这样说, 并不是仅仅为她自己,而更是为那些正值壮年、演艺也十分出色的中青年演员呼吁,珍惜艺术家的艺术生命,她是在为中国当代话剧艺术应当按照艺术规律改革发展 呼吁请命……

  坚持站在舞台上!这几乎是所有艺术家的最高理想。1996年,73岁的朱琳拉着就是想演戏的于是之又一次走上舞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合作:话剧 《冰糖葫芦》。于是之已经记不住台词了,“好多台词都是我替他说的,他在台上都不知道怎么下来。我跟他演了25场《冰糖葫芦》,那是一个很宝贵的纪念 啊”。

  2012年9月,年近90岁的朱琳参加了人艺建院60周年大戏《甲子园》的演出,这是她戏剧生涯的谢幕演出。她坐着轮椅坚持完成演出:“我90岁了,要给自己留个纪念,我要再听一听首都剧场的钟声。”

  “哎,你们看,火葬场怎么还排队呀?老伴儿唉,慢点儿走,过些日子,我穿上你给我买的小牛皮鞋来跟你做伴儿。”这是在这次演出中,她仅有的一句 台词。寓意颇深——剧中的角色王奶奶患有痴呆症,而生活中,她曾经照顾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伴儿刁光覃两年多;“火葬场怎么还排队呀?”也是老刁在患病时说 出的话。今年是朱琳与丈夫刁光覃从艺77周年,也恰在7月7日这一天,朱琳,正是怀着抗战胜利的骄傲和自豪,去和她的老刁在天国相伴。

  是的,是在那烽火岁月中,他们牵手走过战火中的青春。在解放战争时期,刁光覃在九队导演了郭沫若的名剧《孔雀胆》,由朱琳饰演女主人公阿盖公 主,以此抵制国民党演“戡乱戏”的无理要求;《丽人行》中,刁光覃、朱琳又分别饰演王仲良和梁若英,为迎接黎明而呼唤,剧作者田汉因此赋诗留念:“举世争 和战,全民迫死生。愿将忧国泪,来演丽人行。”

  从1942年到1992年,整整50年,他们相濡以沫,携手走过。他们两人的性格迥异,漂亮清纯开朗活泼的朱琳,会有多少仰慕者和追求者?记得朱琳曾经不无得意、自豪也有些歉意地说过,老刁对我最宽容……

  就这一句,蕴涵多少深情真情?而就在《甲子园》王奶奶的那句剧作者没有写的,朱琳老师自己加上的台词中,又有着多少20多年中朱琳对老刁的深情怀念。

  朱琳远行,却留下了他们那一代人的追求和向往,留下了他们追梦的坚毅、坚强,留下了他们的聪慧睿智;留下了她那金玉之声,让后辈永远感念感怀——剧魂脉脉,雍容气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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