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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久违的人,当他出现,你一定会记得他。陈佩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1月6日,在西安,陈佩斯登上了“2015中华文化人物”颁授典礼的舞台。已经花甲之年的他穿一身中式棉衣棉裤,胡须花白,但看上去神清气爽,非常年轻。他也喜欢与年轻人交流,谈到喜剧,表情中肯而严肃,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浮调笑。
早在上世纪80年代,陈佩斯便已经是中国最红的喜剧明星。1984年,他和朱时茂在央视春晚合演《吃面条》,开创了小品这种艺术形式。随后二人共同创造了12个小品节目,在很长时间内风头无二。在这些小品中,陈佩斯认为最好的一部是《警察与小偷》,他在其中运用了五六层的喜剧理论:错位,伦理,对权威警察的颠覆,小偷和警察按各自的逻辑自说自话,却又能对答如流,通过人物的对立矛盾制造出巨大的笑料。这种“倒置手法”,正是莫里哀戏剧里经典的“仆人戏弄主子”的翻版。
与此同时,陈佩斯与父亲陈强联袂出演了《父与子》《二子开店》《爷俩开歌厅》《父子老爷车》《傻帽经理》等红极一时的喜剧电影。尽管这些电影家喻户晓,但陈佩斯本人却遭遇批评。1986年拍摄《少爷的磨难》后,有文章指出:“陈佩斯的喜剧表演是装出来的,纯为搞笑而搞笑,很低俗。”当时,中国电影的大环境是精英文化,拍电影赔钱没关系,赚钱反而受到诟病。陈佩斯为此深感无奈,再加上与央视的一场版权官司,他渐渐淡出观众的视线。
重新回来已是2001年,这一次陈佩斯选择话剧舞台,带着喜剧《托儿》全国巡演,大获成功。2003年,他的第二部舞台剧《亲戚朋友好算账》公演,一年内全国演出近60场,观众达8万人。随后《阳台》《阿斗》《老宅》《雷人晚餐》等话剧相继上演,他也将事业重心完全放在舞台剧上。
陈佩斯不仅是天才笑星,更是一位研究喜剧的学者。只上过五年学的他,长期研究莎士比亚、莫里哀等大师的作品;精读亚里士多德的《悲剧论》和《喜剧论》。他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研读过《二十四史》以及南宋戏文《张协状元》等古代剧作,整理出一条自春秋战国到明清的中国喜剧史线索。他还实地到全国各地的乡野农村采风,思考民间文化与幽默智慧的密切关联,反复咀嚼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再把其中的感悟融入作品中。像他这样专业系统地研究喜剧理论,并有多年演出经验的人,在整个电影领域也殊为罕见。
“我不会再把时间浪费在别的事情上了,我只想研究喜剧。”对于喜剧,陈佩斯之所以能够如此执著,是因为他对世界有独特的观察视角和认知,所以需要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他自称是一个笨人,脑子不够使,因为特别专注,才取得了一点点成绩。他对喜剧的创作理论和历史传承都有独树一帜的见解,因此他的作品自成一派,被戏剧界人士誉为“当代中国戏剧舞台上的莫里哀”,因为在他创作的那些聪明、善良的小人物身上,常常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戏台》是陈佩斯于2015年7月推出的又一部舞台剧力作,讲述军阀混战的民国时期发生在某个戏台幕后的辛酸故事,也借此表达了艺术家对传承传统戏曲艺术的思考。今年2月12日至14日(大年初五至初七),陈佩斯将把《戏台》这部新作带到天津大剧院。
所有引人发笑的东西背后多是悲情的。1979年的《瞧这一家子》,是陈佩斯第一次担纲主角。为拍这部电影,在父亲陈强的督促下,陈佩斯临摹了大量卓别林的表演。他非常喜欢卓别林在《舞台生涯》中的最后一个镜头:一个伟大的日子,卓别林在舞台上完成了自己追求一生的事业,跳到一面大鼓里面,以痛苦换回观众暴风骤雨般的掌声。他说,这让他领悟到了喜剧的真谛。
印 象
他领悟到
喜剧的真谛
喜剧也要追求文化内涵
记者:您的新戏《戏台》自2015年7月推出后一票难求,近期又在进行全国巡演,您觉得这部话剧成功的原因有哪些?
陈佩斯:《戏台》是一部向古典艺术、向传统艺术致敬的话剧。这部话剧从文学到音乐到唱腔,融合了很多京剧的元素。我对京剧一无所知,我们的编剧毓钺先生特别厉害,他的同事有一个戏迷,老给他讲京剧界的故事,他根据听到的故事跟我商量,我也拿出了一个大概的框架。剧本出来后,我先给我太太看,我太太在书房里,我在外面,就听着里面嘎嘎嘎地笑得啊,我太太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啊,就连我也很少听见她放声大笑。我心里一阵窃喜,她能看笑了,说明这个本子写活了。这个剧本有很深的文化内涵,甚至带有一些悲情,很难得,不是嘻嘻哈哈看完就忘了。我把这个本子给杨立新先生看,他一看,哎呀,这是我三十年艺术生涯里遇到的最好的本子之一!然后就跟我说,他来演主角。这个戏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啊,我说,No,给你看本子不是请你来演,是请你提提意见。他说不行,这个角色你根本不可能演啊,京剧唱腔你会吗?你一时半会儿也学不成啊,这里好多音乐元素,你行吗?我确实回答不了他,他就堂而皇之地认为这个角色是他的了,没法儿争了。
记者:剧本好是最重要的,而您在很多场合也说过,您非常感谢您的团队。
陈佩斯:听起来是我导演,其实不是,一切都是我们公司团队通过非常精准的操作,把这个戏推向了前台。我只是团队里面一个最小的学生,我就是把这次工作变成向古典艺术学习的过程。
记者:您已经过了60岁,想过什么时候告别舞台吗?
陈佩斯:我今年60岁过一点儿,人生刚活了一半儿,所以呢还有后半辈子,而且我觉得后半辈子会比前半辈子更有声有色,这不是一句空话。我就是手艺人,艺术不就是手艺嘛,除此以外,别无所长。艺人就是要出作品,我现在这个年纪做话剧是最好的,心无旁骛,后半辈子更要大展宏图。
艺术不能用钱来衡量
记者:现在电影市场特别火爆,我想您也不止一次被问到是否打算重回大银幕,您近期有拍电影的计划吗?
陈佩斯:电影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式的东西了。今天如果我再回归电影的话,恐怕就会有一点落伍,现在要看年轻人啦。时代是一代一代的更迭,后浪推着前浪在往前走,我们必须得承认这个。但是我有我的艺术道路,这个我自己很明白,现在喜剧电影再火,我认为也没火过我。因为艺术这东西不是能用钱来衡量的,钱不是衡量所有事物的标准。拿我们这个话剧《戏台》来说,我们每一场都是百分之九十几的售票率,这在戏剧舞台恐怕是不多见的,所以我认为我们的成功更了不起。
记者:看过一个资料,当年您的电影票房总是名列前茅,在我印象中也是这样,从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电影院经常上映您主演的电影。
陈佩斯:那些年我们的电影,票房永远排在前三位,但第一、第二都是港台片,港台片的投资高于我们十倍以上,那时候还没有美国大片。但是当时,包括电影界、话剧界,所有的艺术界,都用白眼儿来看喜剧。我们那时很多艺术家在喜剧上获得成功后,不敢承认自己是喜剧演员,回避自己是演小品的,害怕沾“喜剧”二字。尤其是电影评奖的时候,观众给喜剧演员的票数可能是最多的,但最终得奖的一定不是喜剧。
我做电影的时候,大部分都自己参与编剧、导演。上世纪90年代初我去西安,拿着我精心准备的剧本,到西影厂寻求合作。西影厂的第二把手接见了我,非常委婉地告诉我,我们电影厂只拍艺术片,不拍喜剧片。那时候我也算是名满天下的演员了,自己花钱买票,坐火车到西安。那时候连出租车都很少,到西安后,我打电话请朋友来接我。其实对人家西影厂来说,见到我,也觉得非常意外,也有点儿猝不及防。但是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说明那时候喜剧是不被业界正眼相看的。
记者:现在人们特别喜欢喜剧,对电影的评判标准和以前也不一样了。
陈佩斯:世事沧桑,变化真快,这个变化快得连我自己都始料不及。现在的电影也有些极端,因为喜剧的票房最好,好像就形成了一种共识,大家没笑料也硬凑一点出来,我觉得大可不必,艺术还是得多样化。笑就是笑,有它本身的内涵原理。我们常会提到笑点,什么是笑点?其实笑点是很微妙的,以前人们以为无厘头搞笑,后来人们以为恶搞搞笑,但慢慢都审美疲惫了。现在许多创作者忽略了喜剧的基础,反而去追求细枝末节的东西,追求笑料儿,其实是在碰运气。
喜剧是一个理性的创作过程
记者:喜剧是您的终身职业和研究对象,“陈氏喜剧”和其他喜剧的区别是什么?
陈佩斯:我在喜剧这个领域研究了几十年,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和经验。我们对喜剧的基本认识是从方法开始,一点点地探索理论,再回过头来重新指导我们的工作方法,不断地边探索,边回头重新指导。在喜剧小品的时代,我们就是这样一个不断摸索,重新指导工作的过程,后来我离开电视晚会小品,做戏剧,也是一样的道理。现在在中国做喜剧,大部分人都是凭经验蒙着做,而不是理性地在设计之初就知道它应该会怎样,都缺乏科学的工作方法。其实喜剧是一个理性的创作过程,一部喜剧的创作,一切都应该在预期之内,都是严格地设计和精准的表现,知道了这一点,就能完成喜剧了。
记者:如果要做好喜剧,您觉得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是什么?
陈佩斯:最根本的问题就是我们一切喜剧的方法,都是为人类的笑声服务的。喜剧的根源就是让人把心里一些不痛快的东西通过笑声宣泄出来,因此无形当中就形成了一个“的与矢”的关系,就是“箭和靶子”的关系。从弓箭的做工,到怎么开弓放箭,都是以最终射中靶子为目的,这一点是不能错的。所以,当我们认识到人类笑的行为的根本问题,认识到笑的历史,再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审视我们做喜剧的方法的时候,我们就能有一个基本的、正常的判断。
记者:您掌握了让人发笑的秘密吗?创作喜剧时有什么诀窍吗?
陈佩斯:就是有了生活感受,体察到生活中的细节。按照戏剧本体的要求来创作的“结构喜剧”才是真正的喜剧。戏剧的本体是通过角色的行动来寻找角色之间的冲突和悖逆,依靠他们的行动线索来构造喜剧。这是喜剧创作的一个基本手法,你看靠笑料堆砌而成的喜剧,很多是因为它的结构不结实,不得不靠外化的东西凑。拍电视剧《好大一个家》时,我们到现场第一件事,就是找每个角色的困境在哪里,再去想解脱困境的行动方向。不同角色之间互为悖逆的点在哪儿?找到了,怎么掣肘,从结构出发,像捏橡皮泥似的,故事就顺畅了,结构的魅力也就在这里,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所以我觉得最高级的喜剧是侧重戏剧结构和人物行为冲突的喜剧。
我在喜剧上下的功夫比别人多
记者:观众看喜剧是一件很轻松的事,但是感觉您作为一个喜剧创作者,创作的过程一点儿也不轻松。
陈佩斯:喜剧这个专业我做得特别久,特别专注,下的功夫比别人多。我做得很多东西,今天很多业内人士理解不了。可能过了六七年以后,慢慢就能被业界理解了。要是从学术上讲,到今天,我觉得没有什么可切磋的人了,能一起聊喜剧的人越来越少。没人去强迫我做什么事,这么也能活那么也能活,就看自己选择怎么活。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受得起这份苦,受得起这份累,我不愿那样去生活,可能会轻松一些,简单一些,快乐一些,但对于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没什么用。
记者:您也一直在不遗余力地传播喜剧。
陈佩斯:我们每年定期办培训班,这样做首先对于我们公司是有好处的,可以挖掘培养新人。有很多大学生毕业后到我们那儿去上培训班,通过两个月的训练,其中就有人留了下来。我在广西大学每年都有定期的讲座,在腾讯网也有公开课,传播喜剧的理念,传播科学的指导方法、科学的艺术创作手法。
记者:您的儿子陈大愚现在也开始演喜剧,但您好像不愿意让他过多的抛头露面?
陈佩斯:现在他还在学习阶段,所以有意避开媒体,过早成名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其实不单是对我的孩子,对所有参加我们培训班的孩子都一样,他们都很年轻,从第一次走上舞台,到开始完全市场化的演出,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痛苦,但也很精彩的过程。每个人都想走捷径,都想通过影视来迅速传播自己的名气,但想要获得这些,更重要的应该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把自己的本事做扎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