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把作家陈忠实获 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搬上舞台,陈忠实专程赶到北京观看了首演,并写下了近4000字的观影感受发表在北京人艺院刊上。今天我们转载此文,以此缅怀刚刚离我们而去的陈忠实,也是对人艺版话剧《白鹿原》演出10周年的纪念。
——编 者
2006年5月最后一天的傍晚,夕阳里的北京竟然还是燥热难耐。我从西安来到北京时,正是西安今年的第一波热浪,创出全国的最高气温。印象里的 北京似乎比西安节令稍晚,不料如同伏天的高温,让我诧异季节可能紊乱了。我走进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大门,竟然难以抑止明显加骤的心跳,嚷嚷了三年的话剧 《白鹿原》今晚首演,就在我刚刚踏进的这个院子里的“首都剧场”公演。剧场大门口已经开始检票,穿着各式各色夏装的男女走进剧场去,院子里围着一堆堆的人 在交流着议论着。我此刻竟然感到某种紧张、某些压迫,还有某些胆怯。
这是我走进北京人艺大院里的真实心态。我相信走进剧场和站在院子里的所有观众,都不会和我此刻的心情雷同。我是小说《白鹿原》的原作者。尽管小 说出版发行十余年来获得普遍认可,但毕竟是小说,是以文字叙述和文字阅读作为交流的形式,读者可以通过文字阅读欣赏作家文字描写和叙述里的精彩之笔,也能 够以自己的生活经验个性情感和独特的艺术想象力,继续丰富和拓宽作家文字局限的空间,甚至弥补其不足或缺失;读者在接受作家创造的人物形象的同时,还在以 自己的思想解析批判着人物,甚至继续创造着作品里一个个人物。这是我尊重读者的基本因由。现在,那些仅供阅读的文字就要以活人的口说响在舞台上,要灌进不 同年龄不同兴趣不同专业的男女观众的耳朵,而且是用古道关中的方言。人物对话里的地域性较强的生活语言,阅读时从字面上可以从容地揣摸其意蕴,也许还有语 言的某些地域性情趣和韵味,而让大活人的演员一句接一句说出来,观众能在不容思索的连续不断的过程中接受吗?
在我的肤浅印象里,话剧是最无遮蔽也最显艺术硬功的一种表演形式。不必说影视可以借助生动的造景和切换手段,就说传统的以唱腔为主的各路戏曲, 即使剧情欠佳人物失真,而演员有一副过硬的嗓子和一两段精彩唱腔,也可以满足观众纯粹听戏的部分兴致。比如我听秦腔,自然最想看到剧情、思想和表演俱佳的 剧目,如果达不到全面满足,只要能听到自己喜欢的名角的几段唱腔也就过瘾了。话剧就依赖演员一张嘴从台前说到台后,从拉开大幕说到拉上大幕,内容、思想、 个性全都靠一张嘴说出来。纯粹靠说的话的内容把观众固定在座椅上两个半小时,这“话”得有多大的引力和魅力!而这些“话”的始作俑者是我,现在就要把那些 “话”说响在众目睽睽的舞台上,能“响”在观众的情感里吗?导演林兆华是当代颇受敬重颇被注目的人,孟冰是写过多部获得好评剧本的编剧,濮存昕、宋丹丹和 郭达不仅在我,而是在全国拥有数以亿计观众拥戴的演员,他们的艺术思维创造能力和个人魅力是毋庸置疑的。这样,我便胆怯我的小说本身了。不是他们能否把小 说表现出来,而是他们以话剧表现出来的小说能不能活起来,或者说立起来。常识我尚知道,小说不等于戏剧。况且,这是在成就过许多大导演和大剧作家以及名演 员的首都剧场,能容得《白鹿原》成活吗?
在大幕拉开的那一瞬,我即被震撼了,也自然进入其中了。一片黄土原上的漫坡和土坎、残断的木轮车轱辘和远处的一棵孤零零的树,尤其是舞台右角那 道断裂的黄土崖壁以及崖壁上那孔残缺的窑洞,顿然让我进入我的地理上的白鹿原了。舞台艺术家的设计和造型,传递出黄土高原独有的风貌,弥漫着这块土地独特 的浑厚和苍凉的气象。白嘉轩在他的宗族领地里出现了。鹿子霖在他不断滋生膨胀着欲望的原上走来了。着意从心理和精神上改造原上生民的儒学教父朱先生也稳居 原上。黑娃牵着小娥走进已不能容忍他们的这道古原……一个时代里的两个家族的两代人的人生戏剧展开了。除了某些可以预想的形式上的小小陌生,我很快便进入 了心中的那个原,十分自然十分熟识,几乎没有任何隔的感觉。
当田小娥回答族长白嘉轩的盘问并纠正说她是“嫦娥的娥”那一刻,我还能认出和听出是饰演者宋丹丹;到被阿公鹿三用削标利刃从背后捅倒的时候,那 个痛楚万状趔趔趄趄倒下去的女人,纯粹就是田小娥了,早已没有宋丹丹了。我在那一刻泪眼模糊。我在《白鹿原》小说写到这里时就是泪眼模糊手笔发抖而停下来 抽烟,随之用钢笔在一张硬纸上写下“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摆在桌前,才继续把小说写下去。舞台上呈现的是一个以生命本能反抗封建政治和封建道德的乡 村女性田小娥。只能以悲剧结局的伟大女性田小娥。中国的民主革命妇女解放的呐喊,就是从她们的伤口上呼吁出来的。的确如此——我被舞台上的田小娥打动了, 独独忘记了宋丹丹。表演艺术家的天才就在于此,把性格各异的一个个人物的灵魂活生生展示给观众,让原本的自己消失得越彻底越干净越好。她不再是她,而是一 个艺术形象了。
我自然更关注濮存昕饰演的白嘉轩。无论小说无论话剧,他都是主角。从林兆华确定要改编这台话剧之初,就首先确立了白嘉轩的扮演者是濮存昕。据传是濮存昕自告奋勇要塑造这个角色。我第一次到北京人艺见到濮存昕,他谦和地笑着说,我演白嘉轩。我说,好,你能演好。
我不是贸然恭维,而是出于我对表演艺术的常识性理解,即形似与神似的关系。形神兼得自然更好不过,关键在神似。白嘉轩是小说人物,不是真实的历 史或现实生活的人物,所以甚至不存在似与不似的障碍,而是由濮存昕自己依托小说内容任由驰骋去创造的一个艺术形象。也基于我对濮存昕很有艺术修养和道德修 养的印象,便确信他具备创造各种个性人物的艺术空间,是常说戏路子宽的一类。尤其是我印象里他的含蓄和内敛、他的正直和善良、他的内在气质和外在气象,当 是创造好白嘉轩这个具体人物的基础。我以自己的理解给不少关心该剧的朋友坦率表白过。现在,濮存昕饰演的白嘉轩向我走来。开场不久,我还关注他的关中话哪 儿轻了重了尚不到位,及至到换地的小计谋得以实施,我便面对白嘉轩而忘记了濮存昕了。当那根鞭子——封建乡约织成的法绳——从一个乡民传给另一个乡民的手 中,抽得违规越轨的儿子孝文从台中滚向台左的当儿,一个心头能插得住刀子的白嘉轩却佝偻着腰不动声色,震撼我的不单是那根噼叭甩响的皮鞭,更是发出指令的 巍然不动的族长。他举酒坛向杀倭寇的鹿兆海祭灵的庄严凛然,他与附着鹿三躯体的小娥不屈的鬼魂的坚硬不折的顽固,他为被冤的黑娃求情而跪倒在儿子孝文足前 的真诚,直到他向勾斗了大半生的对手鹿子霖的忏悔(换地)……白嘉轩的塑造成功了。这个人物性格里的坚强和冷酷、凛峻和诚恳等侧面,可以说展示得恰到好 处,感觉不到过于的夸张或不及。我便印证了我最初的判断,甚至超过了那个判断里的期待,濮存昕确是一位善于理解也善于创造的表演艺术家。
我的乡党郭达饰演鹿子霖,当是一种得心应手之作。他本色的关中方言有一种表述的自由,长期小品演出的灵性更适宜鹿子霖的气性。这个人物生活历程 中的大起大跌,得意时的肆无忌讳和张狂,跌落时乃至绝望时的独特心理变化,郭达也把握得十分准确。我也很快从小品里的郭达进入到鹿子霖了。郭达完全可以自 信地向人宣示,我不只能演小品,更擅长演大型话剧,更善于创造富于个性性格的话剧人物。
我在看完首演的第二天,先后回答过不下10家媒体的采访。大家的兴趣有一个共同点,你作为原著作者感觉如何?我便坦言:甚好,超出我期待之好。 因由如下,首先是把一部50万字的小说在两个半小时的舞台上表演出来,即如我这样的戏剧门外汉也能感到其难,况且熟知拙作里有诸多并不连贯的事件以及众多 的人物。我惊讶编剧和导演竟然连原作中的次要人物都推到舞台上来了,如镇嵩军士兵和赖子狗蛋都得着上台的机会了。没有删除人物,也没有截掉任何一个大的情 节,把整个原上发生的事变完整地保存并演绎下来,仅仅只是把一些事件作背景幕后处理。我到走出剧场时才感到孟冰编剧和林兆华导演的大手笔。这是最难的也是 最佳的选择途径。
所有主要角色和次要人物所酿制的气象和氛围,是上世纪前半叶白鹿原上特有的时代标志,这归功于所有演出者。我切实感到,不似某些穿着特定时代服 装却演着当代市井情绪的剧目,而是创造出一个时代真实的社会气氛和脉象;是严肃认真的艺术追求和创造,而且实现了目的达到了效果。我自己也受到触类旁通的 启示,即林兆华用最前卫的导演艺术,演绎了已经成为历史的原始封闭形态下的白鹿原上的乡村生活,而且能被最具现代意识的首都北京观众所接受所理解,这对我 的小说写作也是富于启迪意义的。我后来才听说,林兆华始终要求演员按生活行为去表演,力戒戏剧动作和戏剧腔调。我进一步理解了濮存昕、郭达、宋丹丹等演员 们的演出。最前卫的表演思想和最原始的生活形态,这两种看似无法调和的东西,竟然完美地统一在一幅布景下的舞台上,严丝合缝,不留痕迹,自然渠成,恰如林 兆华导演个人的风格风度。
这台话剧还有几处细节上看去扎眼拗口的地方。鹿子霖乘人之危达到窃色的意图,与田小娥在舞台右角的性动作,看起来我觉得扎眼。狗蛋也是抓住田小 娥与鹿子霖偷情的把柄,要挟并生出占有的邪念,直白赤裸说出“日一回”的话,也颇夯口锥耳。其实这些行为和语言都是原作中我写下的,那是供不出声的阅读, 而不宜响出声来;即使生活实地中有这种行为发生,也是当事人互相之间的语言行为,容不得旁观者看和听的。我曾向林导建议修改,已经有改变。其实不难,让狗 蛋换一句“让我睡一回”听来就稍觉顺耳了,让鹿子霖和田小娥滚倒在土坎下也就可以意传其内容了。还有一些枝梢细节,再经过斟酌加工,修饰打磨,我想会不断 完善,以臻完美。
我看到小说《白鹿原》以话剧的形式出现在首都剧场的舞台上,用一种鲜活的直接的形式与观众完成了交流,我感到欣慰,并有一种创作者的幸福感。无 论如何,这部话剧能在见多识广的北京连续演出30场,首先让我这个偏于西北一隅的作者感到踏实了。我由衷感动,感谢林兆华导演和编剧孟冰和濮存昕、郭达、 宋丹丹等演员以及美工们,他们共同合力成功地完成了一次艺术创造工程,让我跟上沾光了。
(剧照摄影:王雨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