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璐先生走了。在他身后,留下一座难以超越的京剧武生艺术的高峰。仰望这座高峰,我常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不知未来还会不会再有这样的高峰出现?梨园行里,历来有“千生万旦一净难”的说法,意思就是“净”极难得,因其表演难度很大,对演员各方面素质要求都很高,培养一个花脸演员是很不容易的。过去常说,“三年出个状元,三年出不了个大面”,所谓大面,即俗称之“大花脸”。然而,培养一个好的武生,更非数年功夫即可奏效。通常人们觉得,武生上台,只有开打,绝不如老生、花脸更有内涵,这是小看了武生。武戏固然情节简单,以武功见长,但其中毕竟凝聚着京剧的全部精华。不客气地说,作为一个优秀的武生,唱、念、做、打、舞,缺一不可。
王金璐就是这样一位可与杨小楼、李万春、高盛麟媲美的武生演员。刘曾复先生曾有诗赞曰“见君如见杨小楼”,这绝非虚誉。能得杨小楼真传,继承杨派武生精髓者,现如今,王金璐一人而已。故民间尝有“武生泰斗”之称誉,又有称作“大武生”者。而所谓武生之“大”,诚如吴小如先生所言:“不在于他擅演长靠戏还是短打戏,也不限于演杨(小楼)派还是演黄(月山)派,而是必须具备以下几个条件,即:气魄大,台风美,格调高,神韵足,功底深,根基厚。真正的大武生,既要像体操运动员中的全能冠军,而且在唱、念、做、舞各个单项方面基本上也得达到冠军水平。”
我理解吴先生的意思,这个“大”,怕是首先大在精神境界上,大在人格气象上,技艺倒在其次。王金璐盛年横遭厄运,演出中意外摔伤了腰部,他竟带伤演出数月之久,直到累倒在台上,再也站不起来。此后他有十九年不能登台,很多人都为他可惜,以为一个前途无限的武生从此就废了。然而,壮志未酬身先残的王金璐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在悲伤绝望之余,又希望着有一天也许会有奇迹发生。只是这奇迹不是上帝赐予的,而是他自己努力争取的。他说,陷于困境之人,与其大声呼救于人,不如励志自救,哪怕有再大的痛楚和折磨,也不能使他放弃重生的努力。这段经历对他来说几乎就是一次“炼狱”,一番“洗礼”,经过漫长的煎熬,不屈不挠的苦练,我们终于看到了一个顽强生命的浴火重生,凤凰涅槃。
王金璐劫后复出,是在1978年,这一年,他已59岁,年近花甲,让所有人感到震惊的是,他竟选择《挑滑车》作为自己二十年后再亮相的打炮戏。这是一出长靠武生重头戏,是很吃功夫的,不要说一个腰有伤残,将近迟暮之年的老人,就是一个身体强壮的中青年,演这出戏也要掂量掂量。但王金璐一出手,就在全场引起一片赞叹之声,继而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和叫好声。还是纯正的杨派路数,而且一丝不苟,绝不偷奸耍滑,摆摆样子。戏中一系列繁重技艺,如劈叉、压马、勒马、挑车,甚至最后的以硬“僵尸”收尾,他都来真格的,有时还给人以舒展利落,游刃有余之感,怎不让人有击节之赞,观止之叹。此后他更陆续演出了《长坂坡》《八蜡庙》,绝迹舞台多年的《潞安州》,也经他重新编排整理,成了“一出唱念做打一应俱全的完整而火炽的剧目”。翁偶虹先生特意撰文称赞当年的学生:“现在能在台上演纯粹杨派武戏者,当属王金璐,他的《挑滑车》《长坂坡》《战宛城》《连环套》《八蜡庙》等久负盛誉。”
王金璐精于杨派,却不止于杨派,用翁先生的话说,“其艺之博,与其说是一专多能,毋宁说是多专兼能”。他早年入中华戏校学艺,戏路是很宽的,文戏先由陈少武启蒙,后来又拜在马连良门下,还曾受业于昆曲名家曹心泉和老旦名宿文亮臣,故他演武戏也带有潇洒灵活的秀气。武戏则由诸连顺开蒙,曹玺彦继之,最终由丁永利总其成。丁永利有“杨派大教主”之美称,而第一代武生翘楚黄月山与其父亲是师兄弟,他耳濡目染,早把黄派戏的大半精华烂熟于心。王金璐既得丁师真传,所以,他不仅将杨派戏演得出神入化,还能演黄派戏中的《独木关》《铜网阵》《洗浮山》《巴骆和》等。据翁先生介绍,武戏之外,“他亦能演《清风亭》的老旦贺氏,红生戏《走麦城》《古城会》,徽调戏《徐策跑城》《扫松下书》。1942年中华戏校校友消夏大会中,他反串过《刺巴杰》的胡理,后又在《溪皇庄》中反串过花驴贾亮……无论本工、应工或反串,演来极尽精湛之能事”。
所以,王金璐宗杨派武生固然可称“标准”,但他没有让自己“死”在杨小楼的身上,而是根据自身条件,用己之所长,避己之所短,在“不离其宗”的准则下,找到了属于王金璐的杨派戏路。如吴小如先生所说:“他演出的戏既称得上‘标准杨派’,却又是由王金璐这个特定的演员表现出来的杨派。如果从金璐身上只看到‘杨派’,那就会失去了‘王金璐’的特色;如果观众只看到台上的表演者是‘王金璐’,而使那些曾经领略过国剧宗师杨小楼风采的老戏曲家看不到金璐身上所具有的杨小楼的特点,那干脆就说不上是什么‘杨派’了。”
很显然,正是这种勇于创新的精神,才使得王金璐从杨派武生群雄中脱颖而出,独领风骚,驰誉剧坛达数十年之久。他既尊重传统,但绝不墨守成规。金少山曾与翁偶虹谈到他与王金璐同台演出的感受,翁先生转述金少山的感受时,竟用了“惊动”一词。金少山的这一“惊”,就“惊”在王金璐对细节的处理,既是杨小楼的路子,又有他自己的体会和用心之处。一次合演《白龙关》《下河东》,“金饰欧阳方,王饰呼延寿廷。金少山以为这是一出武老生戏,金璐不会有什么出色的用武之地,哪知在 ‘诬陷’一场,欧阳方念到‘某与白龙交战,乃是佯输诈败,他不追来,还则罢了;他若追来,某就是一枪,定能成功。哪知被你这无用的先行,坏了某家的大事,哪里容得,推出斩了!’金璐迎着这段念白的尾音,高高纵起,来了个‘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屁股座子,博得满堂彩声,更使少山惊异折服。”一个大武生,就孕育在这根基深厚,气象恢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