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鲁迅文学院儿童文学作家高级研讨班的同学们,在入学不久的一个周末,自发地、浩浩荡荡地“开往”葛翠琳老师家。后来,我看到留下的合影,葛老师在一群年轻的生机勃勃的面孔中间,笑得那么美丽、慈祥、平和。她一生阅历丰富而坎坷,那些辽阔的苦难并没有把她的心灵挤压变形,相反,却一直在释放着博大的爱意。作为“冰心儿童文学奖”的创办人之一,她扶持了一大批儿童文学新人,显现了一位历尽沧桑的中国儿童文学女作家灵魂的高度和精神的深度。她一直笔耕不辍,在创作中并不回避苦难、艰险和丑恶,但又对真善美有着执著的信仰。如今,天天出版社出版了她的《会飞的小鹿》《野葡萄》等18卷作品,在创作道路上跋涉了60余年的葛翠琳,愿意和这个时代的儿童文学作家们一起站在新的起跑线上。
李东华:您的很多童话,如《野葡萄》《金花路》等,都是取材于中国民间传说和民间故事,具有浓郁的民族风格。据说您每到一处,就搜集当地的各种传说、谚语、谜语、笑话、故事等等,您觉得民间文化给予了您的创作一种什么样的滋养?
葛翠琳:民间文学是劳动人民从大自然和生活中感受和提炼出来的,从内容到语言都特别有生命力。在民间文学中人民的愿望、理想表现得很充分,真善美的力量总能够战胜假丑恶,这种坚韧的勇气和信心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民间文学的语言很有特点,韵味独特,生动活泼,朗朗上口。从我学习说话开始,就听祖母摇着纺车讲述动人的传说——狐仙、狼外婆、人参、何首乌的故事,喜鹊、布谷鸟、花仙、槐树精的传说,花木兰从军、昭君出塞、梁祝化蝶、十二寡妇征西、孟姜女哭倒长城、牛郎织女七月七鹊桥相会等等,这些传说和故事仿佛都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但取材于民间文学并非意味着原封不动地搬用。我出去采风,很多时候只得到只言片语,回来后我会在原始记录的基础上进行发展、虚构,再创作,对这些传说和民间故事进行现代性的转化,让这些本来比较简单的民间故事和传说尽量具有曲折跌宕的故事情节,具有符合儿童阅读习惯和审美期待的语言以及质朴而又高尚的精神境界,让这些生长在中国民间土壤上的篇章,以一种亲切、清新和自然的面貌,更容易地抵达今日读者的心灵。所以童话创作最重要的一点是要坚持创新,只有在创新中,才能够把中国传统文化中宝贵的精神财富没有障碍地提供给今天的读者。
李东华:感觉您的童话艺术想象都是扎根于现实的,在您的创作理念中,童话和现实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儿童文学作品的语言又有什么特殊之处?
葛翠琳:虽然童话的情节和塑造的人物往往很夸张,很荒诞,但童话反映的是现实的本质。比如《翻跟斗的小木偶》中的小木偶虽然可以表演各种表情,但是被人操纵着,它的喜怒哀乐都是被动的,在现实生活中有这样一类人物。取材于现实,运用童话的表现手法,比如夸张、幻想、荒诞等,努力在结构和情节上给读者留下强烈的印象,达到一种人物生动、情节饱满的境界。童话虽然很离奇,但要反映生活的本质。
我在写作儿童文学作品时,很注意语言的音乐性和节奏感。给少年儿童看的作品,语言一定要容易记。儿童文学作品的语言首先要准确,然后要精炼生动,朗朗上口,富有音乐性。特别是幼儿,正是学习语言的阶段,正在逐渐学会用语言来表达心中的意愿和情感。有的小孩只会说半句话,如果给他一个很啰唆很累赘的句子,对培养他的语言能力会有不好的影响。特别是低龄的孩子,语言一定要精炼生动,他们的注意力还不够集中,如果前面几句没有吸引住他,他就不感兴趣了。所以一部作品开头的几句话是非常重要的。要给他新的词汇、生动的句子,但是又不能太深。作家要不断地锤炼语句,让孩子听得懂,记住这些词句或者表达的方式,就慢慢学会了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情感。
李东华:您曾经是老舍先生的秘书,您和冰心先生也非常熟悉,您觉得这些文学前辈们在创作上给予了您什么样的影响?
葛翠琳:他们一生都远离虚荣,漠视名利,对文学有着执著的追求,用自己全部的生命来进行创作。大家都说老舍先生的《茶馆》好,但他的废稿要几十倍于他的成稿,写一遍就抄一遍,永远不满足地想更好一些。冰心先生为了翻译《世界史纲》,翻阅的参考书可以装满一套房子。叶君健先生为了翻译《安徒生全集》,就连一件器皿、一个地名都不惜花费精力在丹麦查访核对。他们对待文学虔诚的、一丝不苟的精神,都让我难以忘怀并深深钦佩。那一辈的文化巨人,从没为自己争过什么,他们无怨无悔,将一生的心血凝结成文化遗产留给了后人,这是永远值得我们铭记的。
李东华:您的儿童文学创作,无论是童话《会唱歌的画像》、还是小说《蓝翅鸟》、长篇散文《十四个美梦》,无不展现出艰辛命运之下主人公心灵的美丽和人格的尊严。这是不是您在作品中特别想张扬的一种人生态度?
葛翠琳:我特别喜欢乔治·桑的童话《玫瑰云》,一片小小的玫瑰云,飘荡着,变幻着,胀大、胀大,变成浓重的乌云,遮天盖地,翻滚着、奔跑着,裹着狂雷巨闪,撕裂了天空,泼下如注的暴雨,天地混沌一片,山吼叫,水呜咽,而老祖母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粗糙黝黑,青筋突出,她把翻滚的云团抓在手中,放在纺车上纺,纺成比丝还要细的云线。狂风暴雨,山崩地裂,她镇定自如,不惊慌、不抱怨、不叹气,耐心地纺啊纺,把厄运、灾难和痛苦纺成柔软的丝团,她在捻纺人生。这是一种象征。人在面对苦难时应该有坚韧、宽容和坦然的品格。儿童文学作家应该像这位老祖母一样,无论现实中有多少磨难,都能够编织成美好的丝团。
李东华:您把自己坎坷丰富的人生经历都糅进了创作中,如《翻跟斗的小木偶》,虽然是童话,却把中国一段风云激荡的社会生活融了进来。您觉得儿童文学作品是否需要并如何承载成人世界的酸甜苦辣?
葛翠琳:一个作家对人生的感悟、对事物的态度,都会渗透在作品中。我的语言文字、故事人物、生活背景,都藏有我自身的影子以及我一生尊崇的品格、执著追求的理想和愿望。儿童文学作品不应回避生活中的缺憾甚至丑恶。因为这个世界不可能把美好的事物都准备好了,等着你去享受,一定有很多不理想的、不美好的,等着你去发现并改变它。真、善、美从来就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真理和正义总是需要你付出汗水甚至生命的代价才能换来。如果不敢让孩子面对生活中丑恶的东西,刻意在作品中把这些过滤掉,他们就不可能学会分辨是非好坏,因为孩子在成长中不可能不遇到挫折和丑恶。儿童文学作品不是要回避这些,而是要通过孩子感兴趣的情节,通过栩栩如生的人物,通过曲折生动的故事,让他们明白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让他们知道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勇敢地用自己的力量去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
李东华:您在自序中这样说:“文学创作,写什么?怎么写?作品在读者心中留下什么?这是我不断实践反复思考的问题。每写一个作品,都像面对一份考卷,我希望自己能写得更好些。”请问您想在读者心中留下什么?
葛翠琳:任何一部作品都要给读者一种希望,给孩子心中种下美好的愿望,只要有这个美好的愿望,他就会努力,就会向前。最重要的就是用作品浸润孩子的心灵世界,让他们爱一切美好的东西,自己能够独立分辨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现在的家长都为孩子安排好一切。不经过自己的努力,好的品质不会变成他自己的品质。儿童文学作品要让孩子培养一种独立分辨是非的能力,让孩子独立面对生活、面对世界时,不怕困难,具有一种信心和力量。我的小孙子系蝴蝶结,总是系不好,我说你要自己练,一遍不会两遍,10遍不会练20遍,要靠自己用双手系一个美丽的蝴蝶结。最后,他练习了30遍,终于练会了。要给孩子成长的机会,学会面对大大小小的人生难题,让他们有信心、有力量独自去解决,而不是由大人们代替包办。
李东华:您已经走过60多年漫长的创作生涯,您的作品一直深受读者的欢迎,作家高洪波曾经评价您是“一名战斗力永不衰退的老兵”,您觉得一个作家如何能够拥有长久的艺术生命力?
葛翠琳:作家始终要保持新的知识,新的观念,新的思维方式,要对孩子有新的教育方式,不能把过去老的思维方法灌输给孩子。作家永远要和孩子一起面对未来。每个时代的作家都有自己的特点,21世纪的儿童文学如何实现创新?这对每一位儿童文学作家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任务。创新是作家和读者共同完成的。不能只考虑书卖出去多少,只一味地迎合读者的趣味,那样的话作家就会在艺术上停止成长。作家应该以一种新鲜的符合这个时代的孩子阅读期待的艺术方式,把自己的人生感悟传达给他们,对他们的精神成长起到切实的作用。一位作家只有大胆地从内容、表现形式、语言风格等方面进行创新,才能够不被读者抛弃。同样,读者也只有在这样的作品中,获得新的知识、新的观念和新的思维方式,获得成长所需要的能量。一个真正的作家应该常常站在新的起跑线上,和他的读者携手出发,共同攀爬和抵达艺术新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