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每个地方的马铃薯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它在什么地方生长,就和那个地方的气息融到了一起,然后变异,因而马铃薯的品种之多,让植物学家们为之挠头。
马铃薯的名字太丰富了,好像还没有一个农作物有如此复杂的“笔名”。山东叫地蛋,云贵称洋芋,广西叫番鬼慈薯,山西叫山药蛋,安徽又叫地瓜,东北各省多称土豆,广东人叫薯仔。我的家乡在苏北泰州,和上海人一样叫它洋山芋,我们把红薯叫山芋,马铃薯是舶来品,加“洋”前缀,自然。国外怎么称呼它,我现在无力去考证,但按照马铃薯随性生长的适应能力,它在国外也会有其他的叫法。
1978年我开始接触现代文学史,知道两个著名的文学流派,一个是山药蛋派,一个是荷花淀派,荷花淀派以孙犁为代表,山药蛋派以赵树理为代表。他们的出现改变了现代文学史的农民形象,尤其是赵树理的一系列小说给我们塑造了一些欢乐的喜剧农民形象,比如小二黑,和鲁迅笔下的闰土、祥林嫂、阿Q是不一样的。赵树理的出现,改变了现代文学的生态,原先在启蒙者笔下被启蒙的农民,有了喜悦的表情,有了正面的时刻。很喜欢山药蛋派的质朴和诙谐,但不知山药蛋是什么样的植物,满以为山药蛋也和荷花一样招人爱怜的,等有人告诉我山药蛋就是土里土气的土豆,就是长相笨笨的马铃薯,还是有些失望的,但现在想来,当年为山药蛋派命名的人真是有才,山药蛋的质朴、深厚、皮实、实用,和赵树理们的小说太吻合了。
后来又在汪曾祺的文章里读到了马铃薯,他在一篇题为《马铃薯》的散文里,写到他与马铃薯的故事,老先生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到张家口的沙岭子农科所,居然画成了一本《中国马铃薯图谱》。他自己认为这是他一生中“很奇怪的作品”,遗憾的是在“文革”中毁了。怎么毁的?不知道,或许有人悄悄收藏了,现在拿出来,献给现代文学馆,功德无量。
汪先生爱花鸟鱼虫,他写的那篇《葡萄月令》,写出了葡萄的生命和性格,是爱的美文。他对马铃薯也是充满感情,他说,“我对马铃薯的科研工作有过一点很小的贡献:马铃薯的花都是没有香味的。我发现有一种马铃薯,‘麻土豆’的花,却是香的。我告诉研究站的研究人员,他们都很惊奇:‘是吗?──真的!我们搞了那么多年马铃薯,还没有发现。 ’”这就是汪曾祺,对生活的爱意不放过一个角落。
我对马铃薯的好感和关注也由此产生,一个人影响一个地方的名声,一幅画张扬一处风景,一篇文章影响一个人的口味,是常有的事情。我后来有机会吃到各个地方的马铃薯,有意识地品出各个地方马铃薯味道的差异,也知道好几处都说自己是马铃薯之乡。我印象是这样的,山东的宜做成土豆丝,东北的适合乱炖,西北的烤着吃,香。评论家阎晶明带我到大同吃过那里的山药蛋,烤炒炖煮,都有嚼头,让我对山药蛋派增加了更直观的认识。
这一次来到西吉,作家季栋梁告诉我们:西吉有三宝,我好奇问:哪三宝?他说,洋芋、土豆、马铃薯。大家哄堂大笑,我没有笑,我觉得这貌似笑话的民谣里,混杂着西吉人的自豪和苦涩。西吉就是张承志笔下西海固的“西”(海是海原,“固”是固原),张承志笔下的西海固贫瘠而强悍,血性而坚韧。西吉县甚至曾经被联合国列为“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区”,马铃薯成为西吉县的特产,让我对马铃薯这个普通植物肃然起敬。有学者研究证明,马铃薯从南美引入中国,对中国西部人口尤其是西北高寒地带人口的繁衍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明代以前,西海固这里的人口是非常稀少的,因为没有食物,不能种植农作物,人难以果腹,生存和繁衍自然是困难的。而马铃薯的出现,让西部山区寒带的人们有了生存的可能。西吉被称为“苦甲天下”,是中国西部最贫穷的地区,马铃薯成为西吉人的三宝,可见对他们生存的重要之重要。
让人想不到的是,西吉还是全国第一个被授予文学之乡称号的县,这里的文学创作异常活跃,形成了颇有气候的作家群,西吉籍的作家获过鲁迅文学奖、骏马奖、春天文学奖、冰心文学奖,这马铃薯之乡居然是文学之乡!为什么?只是贫穷吗?贫穷不是出作家的理由,很多贫穷的地方没有文学,很多富庶的城市作家辈出。我隐隐地想起了那个山药蛋派,西吉的作家是马铃薯派吗?记得2004年评春天文学奖时,王蒙听说青年作家了一容是东乡族,来自西海固,他顿生敬意,他说,在那样的环境写小说,难得。了一容肯定是吃土豆长大的,果然,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他对马铃薯心存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