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学校。读书、教书、写书,就是一生。这部书是过去几年成果的一小部分。
生活在当代中国,在历史海洋中遨游,老是感到昨天和今天、传统与现实、新与旧纠缠不清。死的拖住活的,过去吞噬现在。
历史一再回到原点。法治,个人权利,自由,市场,金融,民主,宪政,选举,公开的政治……没有一个是新鲜词语!现在争论得不可开交的问题,与百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摆开世界地图,那更是人家在17、18世纪解决的课题,现在已成为那里小学生的常识。即使在中国,那也是19世纪的老话题。
路难行。但江湖热闹非凡!当令时鲜是三皇五帝是宪政始祖,回到传统,“从西方解放出来”,就有自由!
王国维先生百年前说过:“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国学丛刊》序)。过去和现在被一些人奉若神明的观念,有多少不是来自西方?自己的脑袋自己用,强制无效,聒噪烦人。这世界,人分三六九等的时代过去了。宜人的是多元世界,各说各话,各适其适,自由交谈。
中国要完成社会转型和现代化的历史任务,关键在观念转变。观念一变,地广天宽。
但是,积习根深柢固,告别过去,绝非易事。因缘会合,现在的国家机器,要转变为公开的服务型的政府,同时要让自治组织生长起来,过程必然非常漫长和艰巨。不过,形势比人强。社会矛盾尖锐,公民监督无所不在。变与不变,利害得失,不待蓍龟。
小百姓冀求的无非是自由说话,自在生活。那么卑微,那么平实,不损害任何人的利益。
苦难的过去,理应换来宽舒的未来。引颈以望,还要多长时间呢?
就以学术、文化领域来说吧,积重难返,告别昨天,实在艰难。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尽管“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但自古以来,总是知者为师,有知教无知。1950年,笔者这批年轻人进入大学念书以后,事情却颠倒过来了。不知学问为何物的青年学子,慢慢成了老师望而生畏的一群。先是1951年教师“思想改造运动”,无知无畏的学子奉工作组之命组成小组,分别“帮助”老师——根据工作组的指令指责被帮者这里那里检讨不深刻;进而被领导“发动”放肆评判、攻击老师的学术全是“封资修”!
那年头岂止斯文扫地!原有的清洁工人忙于“革命造反”,不屑兼顾本职;忝为“三反分子”,鄙人每天的职责之一,是和中山大学副校长、著名化工专家、民盟广东省副主委罗雄才教授合作,代替工人阶级,一日几次清扫中大小礼堂地下的男厕所。“文革”后期,工农兵要“上(大学),管(大学),改(改造大学)”了。哲学系有位“工农兵学员”(注意:是学员不是学生)公开说:“臭老九,老子根红、苗红、全身红!”我辈九爷虽然恩准继续教书,但为工农兵服务,接受工农兵再教育,早有明训。于是,“老九”洗耳恭听接受教育之余,“老子”毕业离校,为他们清扫宿舍是不可或缺的服务。满眼是垃圾、折断的床板、散架的桌椅,床底下、桌椅边还有长了毛的剩饭、剩菜、馒头!这是受过教育的人住过的地方吗?
从学理上说,历次运动的所谓批判,都是“无知批有知”(1951~1975年任中山大学党委书记兼副校长的冯乃超的名言)。
“文革”结束35年了,“专家”、“人才”似乎香气洋溢,争相罗致。亦真亦假,引人深思。
“听话,出活”!合乎这个著名的规格,荣誉、金钱会接踵而至。要是桀骜不驯呢?
说到底,在某些官员眼中,知识人仍然是工具。好用,自然奉若上宾。若果不识相,真的认为人人平等了,后果就自己兜着吧!
“官大学问大”,戴上乌纱的学生明明暗暗斥责、禁制老师的现象司空见惯。消除“无知批有知”的现象前路漫漫!
“创新国家”、“繁荣学术文化”的口号声震天价响。不言而喻,创新就是超越前人,言人所未言,其中包括超越大小官员原有的知识储备。假如当代知识人像孔子那样声称“我就是当代文化的代表!”(孔子:“文不在兹乎!”《论语·子罕》)或者像释迦牟尼那样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为尊!”(《长阿含经》第一卷)那些领导者们受得了吗?可是,没有藐视陈旧、胆大包天的气概,哪来世界一流的学术文化?又怎能出现比孔子和释迦牟尼更加伟大的历史人物?当理应肩负创新重任的大学和知识阶层奴隶心态尚未消退,谨小慎微,不能想说就说、说错了也不怕,一切都是海市蜃楼!
沉重、复杂的告别。唯愿社会转型步伐加快,企盼豁然开朗的一天早日到来!
字字句句,都是自己劳作的果实,要变为一部书了,自然有些感触。于是写下这些话,权充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