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的故事似乎总是短的,这经验是从童年得来的。在北极村的长夜里,外祖母讲给我的故事,往往十来分钟就是一个。我要是听了不过瘾,会缠着她再讲。而再讲一个的条件,也许是给外祖母挠痒痒,也许是帮她给炉膛添块劈柴——那通常是冬天的夜晚。外祖母要是心情好,精神头足,会一连气讲两三个故事。外祖母睡了,可她口中蹦出来的神仙鬼怪,却在我脑海中翻腾不休,让我在午夜时,眼睛睁得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圆。
其实很多作家与我一样,初涉文坛,演练的是短篇。当代比较活跃的小说家的处女作,不是中篇长篇,而是短篇,便是明证。而以短篇雄踞文坛的中外名家也不胜枚举:契诃夫、马克·吐温、普宁、杰克·伦敦、欧·亨利、莫泊桑、乔伊斯、福克纳、亨利·劳森、爱伦坡、川端康成、蒲松龄、鲁迅、郁达夫、沈从文、汪曾祺等等。甚至以长篇见长的海明威、雨果、托尔斯泰、福楼拜、卡尔维诺等,也都有令人激赏的短篇。
我没有细致统计自己发表的500多万字作品中,短篇究竟占多大的比例。我只知道,从1985年发表作品至今,我与短篇心心相印,不离不弃。哪怕创作耗时两年的《满洲国》,这期间我也写下《清水洗尘》等短篇。在已经出版的70多部作品中,除却长篇,我的自选集总不乏短篇的影子。而关于短篇的话题,这些年来亦有零星表述。
短篇小说舞台不大,所以作家在起舞的一瞬,身心要在最佳状态,既要有饱满的激情,又要有气定神凝的气质。不要以为舞台小,它的天地和气象就小了。在小舞台上跳得出神入化,大世界的风景就妖娆呈现了。你在与天地交融的时刻,会觉得脚下的流水与天上的银河连为一体了。你既是大地之河的一簇浪花,又是天河中的一片涟漪,晶莹剔透,遍体通泰。而这种美妙的感觉,在长篇的写作中几乎很难感受到。
短篇小说像闪电,平素隐匿在天庭深处,一旦乌云积聚,人间的黑暗和沉闷达到了一定程度,它就会腾空而起,撕裂乌云,涤荡阴霾,让光明重现。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读好的短篇,会有如沐喜雨的感觉。
《解冻》的故事源自我母亲的一个讲述,说是“文革”结束后,父亲平反,回到学校做校长。有一天,突然接到地级教育部门的紧急通知,让他和县里的另外三名教育界人士,赶赴500里外的地区开会。通知没说开什么会,也没说会期。因为“文革”的遭遇,父亲分析他可能到了那儿以后,又要去五七干校之类的地方,所以母亲把他的这次出行,看做是诀别,给他准备了一个大旅行箱,带了很多日常生活用品,像牙膏肥皂手电筒之类,揣上了家里仅有的钱,以备不时之需。结果几天之后,父亲欢天喜地地回来了,他去地区教育局,不过是看了两部内部电影,母亲说她只记得其中一部是《山本五十六》。母亲用玩笑的口吻讲述这个故事时,我的心却有一股说不出的痛楚!我依稀记得,父亲有次从地区开会回来,给我们买了不少礼物。母亲说:“就是那次,这个败家子,把带的钱全都花了,有用没用的都买!”她说父亲那次回来,给她买了件白色的确良衬衫。
许多年后,母亲把它当成喜剧故事重提,我听时也在笑着,可心底涌起的却是挥之不去的悲凉之情,于是把它写成了短篇小说《解冻》。
我多么希望父亲能看到他的小女儿演绎的这个他亲历的故事,可惜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20多年了。不知父亲现在的那个世界,是否仍跟我们身处的世界一样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