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短篇写得不多,十多年下来还不到10篇,从阅读到写作,我一直觉得,短篇小说更像是一首诗,它是某个idea的延伸,读起来感觉很好、很美、很短暂,可它就是一个点子。不夸张地说,杂志选题会,你旁听一个下午,起码有5个可以转换成短篇小说的核心表达。我长期以为,这是微电影和电影的关系。
再一个原因,难以启齿,但是众所周知,即使最完美的短篇小说,也只是个作品,你没有办法将它像长篇那样变为商品,得到利润。发表一篇短篇小说,从文学刊物领取千字一二百的稿费,要是精益求精,创作周期再长一点,这点微薄的稿费恐怕连烟钱、房钱都抵不上,更不要说吃饭开销了。我充分怀疑契诃夫这样的大师,写了700多个短篇,一生都是怎么过来的。我猜有4件事是他每天要做的,吃饭、睡觉、找朋友借钱,最后才是安心写今天的小说。
最后一点,这也是我最恐惧的部分——估计写过小说的朋友都有过相同的体验——我有开头选择恐惧症。一个故事从哪句话下手,从人物的哪个状态,高位俯拍还是低位仰拍?这些都会令我焦虑。文学很糟糕,也很奇妙,一个故事讲起来,它从1开始,也不会到99结束。常常是,你面对一张白纸构思,无数开头在眼前闪现,你脑子里只想着4个字——怎样都行。但并不是真的怎样都行,不同的开头会引领截然不同的方向,你总要盘算几天、甚至几十天,哪一个更美妙些。我说文学糟糕,是因为这种情况在你硬着头皮写下去之后,还会反复发作。写了一个星期,你会考虑这样开头也许没那么完美,于是换一张纸,重来。
每一部作品,长篇及短篇,开始阶段我都会写上5个一万多字的开头,仔细想想哪条路更适合我走下去。筹备阶段同样艰辛,写长篇肯定会划算一些。好比面前5条路,你都试过了,找了一条不堵车、不绕道的最佳选择,但你仅仅是从三元桥到四元桥那么远。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去远一点?我去顺义,我去天津,我穿过东北,借道俄罗斯,去找北极熊好不好?
我22岁之前写了一些短篇,很多是随性之作,现在看着都会面红耳赤。可能是太随性了,像是在星巴克朋友迟到,WIFI又不灵,于是打开文档写了个短篇。所以,那时候的短篇就是一个idea的延伸阅读。
比如《死在六点前》,女人的丈夫清晨6点要被枪决,熟识的狱警说不方便进去,但是西面墙头有个豁口能趴墙看到。他陪她边走边聊,聊她丈夫昨晚的状态,聊她有没有做好以后生活的打算,最后,他敬礼说先回去了,领导上班查岗,你往前走走就见着了。她看看表,5点50,这时枪响了,连响3声,她疯狂地往前跑,明白狱警是骗她、安慰她呢,监狱怎么可能有豁口?
还有一个短篇叫《521,嘉年华》,是我出差失眠时写的。写一个手牌521号的客人在洗浴中心住好几年了,吃喝不愁,报上521手牌,随便点单消费。这是个bug,客人只有在穿衣出门时才结账,几年几十万,他知道他还不起了,出不了这扇门,惟一一点希望就是洗浴中心破产,或是碰上8级以上的地震——这当然没戏。他又害怕死在这儿,他把钟都摔停了,他不需要时间,他恐惧时间。结尾,我给了他点希望,没忍心让他死透。
在《冷年》中,大年三十,男人还要女人抱着女婴去饭馆乞讨,女人不干,说过年还得吃顿饺子呢,于是家暴发生了,女的被打出去,抱着孩子一路哭。夜里回来,男人包饺子呢,女人说,你是对的,今天聚餐的人出手就是阔绰,明儿还去。新年前他们给老家打电话拜年,换一副样子,完全是都市摩登的年轻人啊。
《我打电话的地方》是处女座的我17岁时写的,小说是从卡佛那儿借的名字。其实当时我还没看过那篇小说,受毛姆的影响比较深。也是随性之作,上课没意思,写个故事玩。一个少年夜里碰上大雨,困在电话亭,琢磨着给前女友打个电话,东扯西贫。大半夜的那姑娘愿意跟他聊,估计是还惦记着他?打两小时(实际上是15000字)没钱了,雨还没停,出不去,就坐下来很平静地看雨,反正天快亮了(天啊,还有海明威的印记),太阳照常升起。
2005年以后我没写过一个短篇,2010年有次跟朋友吃饭,她劝我该写些短篇,说了一大堆苦口婆心对我好的话,现在能记得的意思就是,不写不牛逼。那时我刚写完类似推理的《为他准备的谋杀》没几天,我不认同她的意见,但我因此知道大多数作家都这么想,即使长篇著作等身,他们还是会骄傲自己的短篇作品,还是会以这个标准去衡量蒋峰的能力。回去我就开始做一个适合我的计划,我想我可以写一个长篇,围绕主人公的30年做6个中短篇,截取不同的故事类型,每篇小说里都会藏6个字——白色流淌一片。有点像小时候看的希瑞,每集结尾都有个小精灵跳出来说:“嗨,这集你看见我了吗?我在这儿呢!”
因为《人民文学》发表周期的问题,这两年我写得并不快,专心做编剧去了。现在已经写完了4章,三分之二,写一个要20天左右。反过来说,如果能写完就出版,我就没必要做这么复杂的计划了,直接写个长篇就好了嘛。
我能总结的写作秘诀并不多,照药方子抓药就不是文学了。有一句话我一直警惕,很适用——永远不要从故事开头写起。
这是我的写作圣经,也是我开头恐惧症的缘由。不是插叙倒叙那么简单直接,那些绕一圈还是从开头讲起。翻译成文学理论可能就是隐藏叙事,但是老隐藏容易自作聪明,读者会感觉被戏耍。找个截点讲,学会控制,别忍不住倒叙插叙,也别藏着掖着,隐藏的效果就出来了。
分享几个开头:
我去年十一月特别想杀人,因为懦弱迟迟没能动手——《为他准备的谋杀》;你不是一直这样吗,只要是书就看不进去——《恋爱宝典》;起初是打奶的女人发现的——《维以不永伤》;嗨,这集看到我了吗,我在这儿呢!——下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