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头一次去内蒙古,在通辽,刚刚开过那达慕的珠日河草原,牧草稀疏,高不过半尺,马蹄过处,翻起灰白色的细沙。那样的景色曾让我沧然失落——不甘心向往了很久的草原就是这般模样。一位出身内蒙古的蒙古族朋友说,位于科尔沁草原中心地带的珠日河本来就处于半沙化状态,想看更丰美的草原,应该去更远些的呼伦贝尔,近一些的话,去克什克腾吧。
今夏,有机会走赤峰。当然要去克什克腾!
据说,今年雨水好,牧草茁壮,草原分外耐看。
克什克腾旗的乌兰布统,按当地人的说法,属于欧式草原,不是一马平川的那种,山丘、草地间歇,成片或者零星的白桦、茂密的牧草、五彩斑斓的花朵、通透的蓝天、变幻的云朵,让这片因为康熙皇帝指挥清军大战噶尔丹而著称于世的草原吸引八方来客。景色优美,怡人眼目。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乌兰布统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草原。
但是,面对迷人的油画一般的景色,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站在高处向远处眺望,终于想到,为什么草原上没有牛羊?
答案是,为了保护草原。景色标致,不但吸引大量的游客,许多影视剧也把这里选为外景拍摄地。在影视基地,每拍完一个片子,就会立一块写有片名的大石头作纪念。牛羊践踏、啃食过的草地,不会像现在这样吸引镜头、招徕游客,所以,草原上仍旧风吹草低,但牛和羊,被排斥在这天苍苍野茫茫之外——偶尔需要它们出现在镜头中的时候,也许例外。牛和羊,在牛圈羊圈里,在餐桌上。
有为数不多的马、骆驼。游人需要过骑马、骑骆驼的瘾,代步,去草原的更深处。
没有牛羊,也就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牧人。牧人从风景区搬出去,定居了。能够见到的蒙古包,是设计出来的风景点缀,便于镜头,或者为游人尝鲜住宿而设。牧人不住蒙古包。
也没有蒙古长调。我喜欢那种歌声,阿拉坦琪琪格苏荣,《金色圣山》、《孤独的白驼羔》、《辽阔的草原》,马头琴伴奏,悠长、婉转、醇厚、苍凉,眼含泪,心滴血,不需要听懂歌手在唱什么,任何一曲都带着沧桑,仿佛穿越了几百几千年。
在乌兰布统,也包括十几年前我去过的科尔沁珠日河草原,其实不乏歌声。当代创作的、欢快的、用标准普通话、流行唱法演绎的所谓草原歌曲,通过空调大巴的音响一路陪伴慕草原之名的远方游客,在夜晚的篝火堆旁热烈地为穿着民族服装的演员伴舞。
我不为这样的歌声感动,固执地怀念长调。
虽然我知道,长调也许跟当下的生活节奏不合拍。我看到的草原,不是成吉思汗的草原,不是康熙皇帝的草原,也不是世世代代靠放牧牛羊为生的普通游牧人的草原。我看到的草原,是用旅游拉动GDP时代的草原,游人跋山涉水、付出不菲的金钱,满足于“来过草原”。
离开草原之后,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我身处美丽的草原仍旧想念草原——在我的内心深处,草原其实不仅是地理地貌、地理名词,不仅是蓝天白云美丽的风景,更是生存方式,是文化。游牧的、自然的,有别于农耕、更有别于工业时代的生存方式。逐水草而生,契丹人有四季捺钵,成吉思汗的马队激起草原的尘埃,进入中原以后的满族人仍旧木兰秋猎。那达慕、敖包、歌舞、洁白的哈达,是草原上普通牧民生活的必需而不是表演。
但我知道,我心中的草原正在萎缩,往严重里说,正在渐渐消失。草场已经分到牧民的名下,铁丝网让草原不再通行无阻,游牧变成传说,仍旧以牧业为生的牧民,只能在划归自家的小块草场上,像上海人螺蛳壳里做道场。
我不知道今天的草原上是否有人怀念游牧,草原上世世代代的生活方式。虽然,据说,游牧生活非常艰苦,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浪漫。
看过一篇文章——在新疆的阿勒泰,新兴了一种旅游方式:牧游。旅行社把游人带到牧民的毡房里,让游客在欣赏草原美景的同时,随牧民转场放牧,跟着羊群去旅游,羊走到哪儿,人跟到哪儿,过一把草原游牧生活的瘾。游牧的路线,在天山和阿尔泰山中,一条条隐藏了千年不变的古老的牧道,有的长几十里,有的几百公里。那里不仅有游人平时看不到的绝妙风景,更能让游人亲身体会真正的游牧生活。
这样一种全新的旅游方式,毫无疑问会吸引一些期待草原深度游的当下游客。但我不知道,大山里那些保持了很多年的传统的生活方式,会不会被这些外来游客的猎奇打乱节奏?游客带来的现代信息、生活观念,会不会迅速同化那些传统的生活方式?
工业化时代,地球上的很多地方,一座座新兴城市在绿野上拔地而起,传统的农田不断减少,从前的荒漠、草原,变成了人类过度攫取大自然的矿山、油田。草原像农田一样,只能越来越萎缩;真正的草原生活,已经变成人类回忆自己童年时代的童话,恍如梦境,越来越难以触摸。
怎不让我越发珍惜、怀念。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