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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根在前洲

//m.zimplifyit.com 2012年12月25日09:36 来源:中国文化报 冯其庸

  我要向远道来的贵宾,我的远道的老朋友介绍,我就是前洲镇上的人。具体地讲,在前洲镇后面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有个小村叫冯巷,又叫塘村。我是这个村子上出生的一个农民,我20岁以前没有离开这个村和镇。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我们的小学停办了,我失学了,我那时候才读五年级,我就回家种地、放羊、割草,然后一有时间就自学。那时我只有一部《三国演义》,我就看《三国演义》,很多段落我能背诵,之后我又读了《水浒》、《后水浒》、《荡寇志》、《西厢记》、《古诗源》、《西青散记》、《陶庵梦忆》、《浮生六记》等等,之后读《论语》、《孟子》,对我影响太深了,到现在还忘不了《论语》里头讲的许多话,就是做人的准则,我永远记住了。特别是年轻时候我读了“吾日三省吾身”以后,就每天记日记,每天要回顾自己一天读了多少书,帮人家做事有没有做对不起人家的事。可惜我当时记了十几年的日记,在长期的辗转中间,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毁了。后来我又读了镇上的初中,今天到会的有我初中的老朋友张紫荆、邓若烨,这几位我还记得起来的我们过去非常亲密的老同学。

  八年的抗战是苦难的八年,是中国人民充分发扬爱国主义精神的八年。我的家乡处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之下,我的亲人,三舅父、堂姑妈都被日本鬼子屠杀了,我们经历了种种灾难。当时我一方面种地、自学,一方面承受了祖国的、家乡的灾难,之后我又上了高中一年级,接着就又失学了,还是回家种地,当小学教师,一直到抗日战争胜利以后,我才上了无锡国专。

  1946年到1948年,是我在无锡接受高等教育的时期。当时有许多名师,无锡国专让我懂得了怎么做学问,更让我懂得了革命的道理,我和无锡国专地下组织的外围组织发生了联系,到1948年我才跟党和地下工作者发生了直接关系,这以后才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回顾我自己的家乡,无论是前洲镇冯巷,还是无锡市,我在30岁以前没有离开我的家乡。我在后来的种种学术上的追求、爱好,艺术上的追求、爱好,待人接物上的准则、规范,都是在我的家乡打下的基础,形成了一个基本的原则,所以我永远忘不了我自己的故乡。我是这个家乡的农民,是这个家乡培养我进入了读书的领域。又是这个家乡使我忘不了过去的苦难。虽然现在家乡富裕了,但是我要告诉今天到会的、还有没有到会的家乡的年轻朋友,要记住我们家乡是从苦难中过来的,忘记苦难就不懂得幸福。一切幸福都是在艰难困苦中创造出来的,没有天上自然掉下来的幸福。所以今天我们还要继续奋斗。最近,习总书记讲了两句话太重要了,“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两句话要作为我们的座右铭。我们要坚决反对说空话、说大话、吹牛,一个人一定要实事求是,我们要提倡实干、苦干、拼命干。

  我到新疆10次,上帕米尔高原,第一次上去时带着危险性,司机不愿意开车,后来军区司令给我签了字,说一定要上去。这个司令就是李新光司令,他说:大不了上不去就回来嘛,为什么那么害怕?所以就顺顺利利地送我上去,到了海拔3600米的卡拉库里湖、世界著名高峰慕士塔格峰前,他们问我怎么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说好得很,高兴极了。这以后再往上走,一直到4900米,我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困难。我觉得所有眼前看到的祖国大好河山,都给我极大振奋,我们中华民族有这么伟大的山川,有这么伟大的土地,有这么伟大的人民,我们应该要把我们的国家建设成第一流的世界强国。

  所以我要寻找历尽艰难困苦到印度去追求佛学真理然后把它带回祖国的唐代高僧玄奘法师的足迹。终于我在4700米的明铁盖山口第7次的调查,找到了玄奘入境的山口,解决了1300多年来大家都没有搞清楚的学术问题。我在2005年(83岁)8月15日第三次上了明铁盖,为玄奘立碑,第二天又到了公主堡,调查了公主堡实情,才确切地弄清楚,玄奘归来的瓦罕古道,是沿着山口左侧山径河边的一条小道走下来的,这才是真正古代的瓦罕通道,这才明白玄奘到“公主堡”是自然经过。“公主堡”是必经之路,这样才真正彻底解决了一个学术上解不清楚的问题。之后,同年9月26日我进入罗布泊、楼兰, 到了龙城、土垠、白龙堆、三陇沙入玉门关。先一天到了营盘,找到了从营盘到玉门关的一条汉代古道,也就是张骞通西域的古道,这才明白玄奘确实是经过罗布泊、楼兰,进入玉门关到沙洲(敦煌)的。因为这在《大唐西域记》里有记载。这一切都是我一生梦想追求的学术目标。我幸运的都能够最后得到了解决。

  今天故乡人民,故乡的政府建立了这个学术馆,我觉得非常惭愧。我们无锡从历史上来看,是一个很早就经济发展的地区,从文化上来看,也是很早就发展的地区。它不仅是一个经济繁荣的区域,而且也是文化学术底蕴深厚的区域。在我之前,有一批大学者,当代最有名的就是钱钟书先生和他的夫人杨绛,钱先生的学问为全世界的学者所公认,所钦佩。他是无锡人,而且我跟他接触的次数很多。在钱先生之前, 还有钱穆(钱宾四)先生,也是无锡人,是我的老师。再往前,还有钱基博先生,也是无锡人,是无锡国专的教授。我在无锡国专读书的时候,他还在,但是我没有机会能够拜见过。我们无锡还有一位有名的力学家钱伟长,也是当代第一流的大学者。我们无锡还有音乐方面最高的权威杨荫浏,也是我在北京见过的老一辈的学者,马王堆的考古,其他几个地方考古出土的古代乐器,这些乐器的定音,就是这位老先生做出来的。全国著名的二胡大师瞎子阿炳的名作《二泉映月》、《大浪淘沙》等名曲都是杨先生去抢录下来的。我在无锡时曾多次听过阿炳的演奏,每次听到《二泉映月》都为之泪下。这些曲子至今流传不息。这一些都是无锡的学者对社会的贡献。所以在我的前面,有许多我仰之如高山的学者,现在盖的学术馆偏偏是用我的名字命名,我觉得面对着这许多学术前辈感到非常惭愧。我希望我们家乡不要忘记我刚才讲的许许多多前辈是真正了不起的大学者。因为他们对我们家乡的贡献,对我们祖国的贡献,非常之大。

  回过头来说,我经历了30年家乡的苦难岁月,今天我回来看到的全是繁荣的景象,当年的遗迹找不到一点痕迹了,唯一剩下来的是东头猛将庙有两棵千年的银杏树,算是我小时候看到的一个标志。我喜欢戏剧是从银杏树前面的一个广场上面看社戏开始的,后来前洲镇上又办了戏院,请了苏昆剧团的名家,周传瑛、王传淞、张娴、朱国梁,这些第一流的戏剧家。我读初中每天下午二节课以后就去看戏,那时第三出戏开始就不收票了,所以我能跑进去看戏,从这以后,我和他们成为好朋友,一直到最后我都和他们在一起,也是他们引领我进入了戏剧的领域。我在北京,1959年国庆十周年第一篇文章就是戏剧文章,这篇文章受到了田汉同志的赞扬。田汉同志宴请我,又请了吴晗、翦伯赞同志一起同席,这是我在戏剧领域的开始,但是这个种子是在我的老家种下来的。要没有家乡的社戏,家乡的演出,我不会爱好戏曲,写出这样一类的文章。我的诗词也是从前洲镇上开始的。1942年在无锡的报纸上发表我的两首《浪淘沙》,还有一篇散文《闲话蟋蟀》,那时我才初中二年级,我开始写作,我的书法和绘画是从家乡开始的。我要永远感谢诸健秋先生,没他的指点,我不会走向画画的道路,所以到现在还觉得我是从家乡走出来的。我的起步点就是冯巷和前洲镇。

  但是,这一次回来,我已是90岁,离开家乡已60年了,感慨非常多。跟我差不多同龄的当年的朋友,当年一起种地、割草的朋友,一起读书的朋友大都已经不在了,家乡和我差不多年龄的朋友已经没有了。

  古诗说:“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我这次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两句诗所蕴含的深厚感情和意义了。

  我现在回来看到的除了两棵银杏树以外,其他都是新的了,一切都变了。当然家乡是变得越来越好了。我们家乡3年前就提出要建造这个学术馆,我觉得家乡的领导是有超前的意识的。可是用我的名字,我觉得非常不安,我只希望今后学术馆成为一个文化的中心, 让它充分地发挥作用,充分地用来培养家乡的年轻朋友,年轻的孩子,让他们走上文化的道路、学术的道路,使学术馆成为为人民创造文化、创造艺术的教育基地。这个学术馆只是用我的名字来命名,所有藏品虽由我捐赠,现在都是属于家乡的。我希望这个学术馆能够永远成为家乡的一个文化重点。还有一点,与其说今天是学术馆的开幕式,还不如说是我们无锡前洲镇、惠山区、无锡市的一个重大的文化节日。今天到会的有无锡市委书记黄莉新同志,还有许多远道的客人,他们都是第一流的专家,其中有著名的教育家纪宝成校长、王文章院长,有故宫博物院原院长郑欣淼、上海博物馆陈燮君馆长,还有著名的红学家李希凡先生、吕启祥先生、张庆善先生,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卜键,来自北京的建设部原部长汪光焘、出版总署阎晓宏副署长,还有许多朋友我一时无法全部给大家介绍了。请大家不要光看他们的职务,要知道他们都是第一流的文化人,是为新中国文化建设做过重大贡献的,所以我觉得今天既是学术馆的开幕典礼,也是我们无锡市盛大的文化节日。今后应该永远记住今天这个盛大的文化节日。总之,我衷心地感谢大家。希望从今天开始,无锡市的文化建设能够继续往前走,做出更大的成就来,学术馆的建设只能是一个起点,更高的高峰在后边。

  我还要向大家念一首我刚刚回来后写的诗:“九十归来老病身,沧桑故国气氲氤。遍寻邻曲朋俦少,望断高楼万象新。梦里常存生死日,眼前尽是太平春。年华逝去头成雪,坐对青山念旧人。”

  谢谢大家!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本文为作者在12月9日冯其庸学术馆开馆仪式上的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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