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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说有关的一点琐屑

//m.zimplifyit.com 2012年12月27日11:14 来源:文艺报 陈蔚文

 

 

 

  博尔赫斯晚年讲:“我们都只读我们喜欢的读物——不过写出来的东西就不一定是我们想要写的。”

  我写出过自己想要写的小说吗,我甚至不能肯定地回答:“写出过!”。至少不是全部地写出过。在叙事中,我常偏离初衷,去向另一条似是而非的路途。什么又是初衷?在开始写小说的那几年,我感兴趣的小说旨趣包括不可确知的宿命、人生的孤独与虚无、爱的愿景与悖论……后来越写越“现世”,也许在某种意义上,“现世”通向“普世”——在那里,容易融入时代,容易被共鸣,容易被主流刊物接受,而如果不与“时代”接榫,小说有可能成为自说自话的“私小说”,尽管“内倾化”合乎我的性情,但它有时也恰成局限。

  借小说拉阔视野,关注多元人生,也似一举两得。

  问题是,何谓“时代作品”?“时代”是否就等同与时俱进的“关键词”,诸如“下海”、“拆迁”、“出轨”、“移民”……这些元素组装的小说,是否就属“时代文学”?老实说,在铺天盖地的“时代作品”中,我常只看到“时代”,看不见“文学”!也许,称它们为“时代报道”更合适。它们也算对我的提醒,别空谈什么“观照现实”,思想见地若并无过人之处,现实用得着你观照吗?与其观照道听途说或二手的现实,不如先观照自我,观照自我投射的那片你可感知与呈现的现实!

  当观照能力成熟到足以把握好更深层次的现实,它自然会进入笔底。个体与时代、与文学,从非抵牾。“世界自身遍于我之内外,从不沦于片面。”海很大,并非只有一种采样方式,有时一滴很咸的水足以说出大海。如同聚斯金德笔下的“夏先生”在林中的一声叹息——仅此一声,叹出了人类无以名状的辛苦困境……

  “流派”或“主义”的标签并不能使作品变得更快更高更强,好比先锋只是种叙事策略,一旦策略漫漶,生出魔障,便易出现各种乱码。当一位村妪发出哲学家的追问,当一位路过的学生借用了传教士口吻,“先锋”变成为一幕滑稽情景剧。

  好小说无关乎长短、规模,无关乎“时代关键词”,只关乎是否质实。即使是只麻雀,但它温热,有颗在小胸脯下跳动的心脏——小说的灵魂在那里!否则即使按一只狮子去架构它也是徒劳——常常我们会看见一堆企图想拼凑成一头狮子的溃散的狮子状碎片。

  多年前的某个深夜,在从上海去往雁荡山的火车车厢内,就着床灯读王小波的《绿毛水怪》。在车轮绵延的震颤中,感受如此真挚疼痛的爱情!即便小说后半部分读来荒诞抑或穿越,但我无条件地相信小说中的“老陈”所述,相信在他遇到妖妖的那块石头上,有一片刀刻的字迹……这篇小说,它在我的经验之外,同时也在我经验之内——这内与外原本是可贯通的。好小说就是借一些看上去的“外”唤起阅读者的“内”。寓重于轻,虚实相生,它把一段在“人”这物种身上可能发生、臻达的爱表达得那样纯粹、沉痛!不是什么大题材,但举重若轻,很轻的两个人物,托举了很重的爱——这爱是隶属日常经验的,即便它被王小波涂抹上荒诞色彩。

  “可是你们见过这样的人吗?世上还有天理吗?”小说调侃式的结尾看似消解了命题的严肃性,实则却以小说独有的文本方式完成了与现实的对接。

  想象力是种气质,在有些人身上挥洒自然,可助他们建立一座虚幻但令人信服的国度,对另一些人——不具备想象力气质的家伙,它却那般别扭,生硬。我属于想象力匮乏的那类写作者,别说一个国度,连一个蜂窝状迷宫都驾驭不了。

  比起天马行空的发达想象,我更依赖琐碎、夯实的日常。不管“先验”或“超验”多时髦,我只能借由体验的主观性,而非叙述的主观性展开写作。适合我的方式是:于日常中淬取素材,纵向地凿拓(而非横向地盲目扩张)经验之井,使之在某个点与共性经验汇合,涌出井水。

  在那些“超验”背后,我相信它们其实亦有着与现实接驳之处,就像马尔克斯笔下的魔幻“马贡多镇”并未有赖多么过人的想象,它本由拉丁美洲的日常经验衍生而出(作家本人曾在一次演讲中表达过类似说法)。最好的作品必定是有体温的,即使凉,也属于皮肤的凉,不是“刻度计”上的温度。

  一切我喜爱的小说,除了文学语言魅力外,它们蕴藏着“原点”,那是可轻松逾越“时代关键词”或各种主义,依附于永恒的东西,包含了作家的情怀与价值观。有时这原点根本不够“逻辑”,完全以作家情感意识作为结构小说的脉络——但它反而是合乎人性的。

  书写等同劳作,好小说的出品与匠人干好也无二致,都需下力气,但力气要下对,花许多气力雕刻一件俗不可耐的活儿和写一篇劳己伤人的小说一样,从艺术上都可视作无效劳动,甚至比不劳动还糟,因为这种俗不可耐会影响读者,使他们认为这就是艺术。

  力气用对否,关乎审美高下,匠人也正从此中或走向大师,或继续庸碌的匠人生涯。技艺可通过勤奋砥砺,但审美呢,难的是这个,里头包含了天分或说天意。审美集结了价值观、意趣等等,决定着作品格局。一旦审美出了岔子,作品写得越用力后果越糟,那等同“审丑”的扩散。

  “功夫在诗外”是句说滥的老话,但确乎如此。开笔与作者本人必定互印在作品里。一切文字不过是其后灵魂的投射。

  写小说,尤其是文学范畴的小说,在这时代,未免有些搞行为艺术的意思。想想吧,敲下那么些字在这市声鼓噪的年代已属不易!

  写小说的收获当然也是他者所不能体会,以“梦游”为喻可能不算恰当,但有时写小说确有梦游之恍惚。从自我的身体与人生出走,进入另一场域,尝试感受与贴合另一种人生。随着笔下人物,你历经不止一遍人生,他们的爱、泪水、惶惑、愤怒、绝望、畸零都附着于你。我所见过的小说家多形貌削瘦,可能因为被若干回人生消耗,难有发福之虞。

  有时觉得写小说还因着要释放体内年深日久的某种不安,是的,并非是“不断思索探寻一个可能的爱的救赎”之类。通过写小说,我让主人公替我释放了一些昧暗、一些惶惑、一些无可挽回的挫败,同时小说也替我实现了某些我无法实现的东西,譬如时间可向任意方向倾斜,不必卡在现实表盘的某一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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