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广州女作家张梅第一次见面,是在1998年世界杯足球赛开赛前夕。她们一行人出访欧洲,集结于京城。饯行的酒席宴上,我叨陪末座。正是薄暮时分,喝酒的好气氛。别人喝啤酒,我们俩人要了一瓶北京醇。酒一喝上,就有了感觉。张梅说:“我就喜欢像你这样见面烟酒不分家的”。我呢,也是酒逢对手千杯少的喜悦。但因时间紧迫,她要出行,我要看球,不敢畅饮,只能将一瓶酒垫垫底,相约等她回来时再喝。
从欧洲回来时,她却因旅途劳顿,在首都机场直接转飞了广州。
又一年夏天,不知什么名目,大闲人和大忙人张梅竟能在京有一段闲散的滞留,于是免不了一杆酒友每日觥筹交错,再续前缘。却说那日,艳阳高照,俩人被好友李师东拉去京郊某部队养鱼场钓鱼,中午免不了一场军民相见欢似的酒宴交战。喝的是京酒,度数低,不太适应。小战士好不容易遇到两个女酒鬼,姐一声妹一声紧逼着相劝得急。我俩也是从小就对解放军叔叔有崇拜之感情的,也未拿捏,痛快应战,几个人很快喝掉三瓶。晚上,又一个朋友宴请,酒却无论如何喝不动了,头痛欲裂。方知是中午的酒劲泛上来了,暑热,喝了快酒,外加逞能,犯了喝酒的大忌。于是散了歇息,说改天重喝,一定要把感觉喝回来。
两天以后,终又有了机会,名目是给张梅饯行。长城饭店酒家,聚了一杆好友。李敬泽兄拎来了家藏多年的两瓶茅台,兴安兄端来一瓶窖藏的上好葡萄酒。茅台毕竟是茅台,况且又是深藏多年世风不曾日下时的醇厚,先一入口,就是绵软,渐而甘冽,渐而强劲,渐而暴戾,渐而深长,渐而缠绵,渐而欲仙欲死,渐而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迷离醉眼里,恍见眼前张梅,活脱脱一张旧上海上世纪30年代的洇黄月份牌:兰花指,酡红脸,二郎腿,水蛇腰,摩尔烟,一双酒汪汪的玫瑰色女狐狸眼睛,电光闪闪。谁跟她对眼儿谁倒下。唯我还勉力维持与她推杯换盏。
几瓶白的红的下肚,仍不尽兴,给喝得挂了起来,是喝酒进程里最不爽的阶段。于是又喝掉一瓶小糊涂仙。意犹未尽,众人打车到三里屯酒吧,落座,吩咐酒保将泛着泡沫的新鲜啤酒斟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麦芽冰啤酒,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体己话,塌着长长的懒腰,迷蒙倒伏于桌上,醉猫和醉狐狸一般,缓缓转动手中酒杯,开始谈文学,谈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隔壁女孩子用咿咿呀呀的唱段陪伴:“莫道年少,今朝秋来早……”蓦地明白,不知不觉,喝的,却已是中年的酒了呵!少不更事时,总看别人醉,觥筹交错之中,是别人的高潮,满世界的热闹,也都是别人的,吾辈只有当看客的份,往往还要陪出一副侍酒小女子的谄媚假笑。真是惨淡人生!
这酒,却只有到中年时,才让女人家品出了一点点分量和意趣。第一口酒吻过,那热辣的、滚烫的、粗壮的、艰涩的、刀锋一般的快感,飞快在唇上抹过,刹那间鲜血淋漓,割出无数道热血梅花飞溅!呵,杯酒酬唱,醽醁人生!一剑封喉之际,饮者的心灵有多么的宽阔!
那就挥手作别吧!带着“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酣态,各自登程,冲进城市夜色深处茫茫的繁华与荒凉。今朝有酒,莫问前程;今夜有酒,无论发生什么,也便都无所畏惧了呵。
(作者为著名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