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千万年岁月里一路走来的乡民们,在进入二十一世纪的这一代,在自家院子、厨房用上了水龙头,喝上了自来水,这就是传奇。
在一滴水中行走
2012年,我用长达48天的时间,在一滴水中行走。
水在哪里?抬望眼,到处都是旱地儿。安全的行走,却在考察中国农村饮水的安全与不安全。——水,生命之源,它是在呼唤我吗?
我宁可相信,给我的生命中安排这样一次行走的,就是那一滴水。我的行走从2012年5月开始,涉足20多个地区的200多个村庄。由北国到江南,由内地到边陲。中国农民与安全的饮用水之间,撼动我的,是缺一滴水而遭遇的死亡、流血以及满脸泥石流一样的眼泪;是得到一滴水的欣慰、亢奋以及苦菜花一样的笑容。苦菜花也是花儿,笑了,就好!敬爱的中国农民,难得一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些像芦苇荡边蝴蝶一样飞舞的文字,曾经迷倒过多少懂水、懂爱、懂日子的芸芸众生。而今,水,像一个从岁月里渐渐变瘦、变飘渺的没有安全感的弱势群体,让生活在其中的我,真正体味到渴望两个字的渊源和含义。渴望一滴水是幸运的,它是日子的滋味儿。
我的交通工具除了飞机、火车、小车和轮船,最重要的是我自己的两只脚,我在用我42尺码的脚丫子,丈量中国农村饮水安全与饮水安全工程的内心与表征。我的行走无法不做到一丝不苟,它具体、客观、有板有眼,但我深知自己作为普通动物的局限和无奈,所以我无限调动了自己关于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地理学角度思考问题的小聪明,在每一个古代、近代、当代水利工程面前,我会对周边的沟壑、山峁、沟渠、深井、堤坝、功德碑久久注视,我的目光和岁月默契得像一滴安全的水,这种默契远远高于交流。我让观察与思考同步,把智慧放逐于历史和现实的交锋之间。一番切入,疏朗明晰的领悟如千堆雪般卷来。古人和今人、各个王朝的执政者和最为普通的公民,在水面前,正是因为有了坚持和付诸,才有了历史与社会在繁衍生息中的经久不息和薪火相传。弹指一挥间,遍及960万平方公里的100多万个中国农村饮水安全工程终将成为历史。当千万年岁月里一路走来的乡民们,在进入21世纪的这一代,在这一代的某一天,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撂下祖祖辈辈挑水、背水、曳水的扁担、背篓、木桶和井绳,在自家院子、厨房用上了水龙头,喝上了自来水,这就是传奇,由传奇演绎成的一段美丽的传说,传说里,离不开每一滴水的气质、身段与妩媚。
同样的传说是“ 2012年末日说” 。我观察到,许多惊恐万状的人,过了21日零点时分,亦是嬉皮笑脸,乐此不疲。在我看来,当人类一旦习惯了饮水的不安全,末日早已扼住了你的喉咙,嬉皮笑脸之后,你恐怕连丧钟都听不到,因为敲钟的人,早已先你而去,腐烂成泥。
在田间地头,我和山民们的交流往往与子夜的月亮和星星相伴,有些山民为了给我提供一个信息,会早早守候在我下榻的宾馆门口。跋涉的日子,我曾在黔江、贵阳、北海、安塞、隆德、天水、天津,通宵整理笔记而彻夜难眠。我清醒这一切对我的意味,在水里,在水外,一滴水,烟波浩渺。
在崇山峻岭和大漠荒原之中,我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山羊。曾经,享誉海内外的黄果树瀑布近在咫尺,风光旖旎的桂林山水一箭之距,壮观神奇的西夏王陵就在眼前,我都无暇、无意靠近。哪个农家的厨房里通了自来水,才最是眼里的风景。
面对一滴水,向2012年道谢是轻飘的,何况配合我行走的的古道热肠者实在太多,比如年逾古稀的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忠实、中央电视台节目主持人朱军,与他们专题对话,我能感觉到那一刻的空气温润而通彻,因为空气里有水,人间有水,我们的身体里有水。一滴水,让世界唇齿相依。我在中国作协的座谈会上说了这样的话: “我相信,2012年,我会写出一本让读者感到安全的书。 ”
此刻,我对2012年行走的每一次回眸,已经从纪实进入小说,所有的事件和人物,开始以另一种艺术形式靠近水,也靠近我。
一滴水,是我文学的矿山,让我在已经到来的2013年里仍意犹未尽。
秦 岭(作家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