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当年下乡插队的地方,是一个社办茶场。初到时,这里条件十分简陋,每间土砖房里,设三床位但住六人,于是每人便有一床友。
大田就是我的同床。但这不是一件太爽的事。他从无叠被子的习惯,甚至没洗脚就钻被窝,弄得床上泥沙哗啦啦地丰富。这都不说了。早上被队长的哨音惊醒,忙乱之下,同室者的农具总是被他顺手牵羊,帽子、鞋子、裤子、衬衣也说不定到了他的身上。用蚊帐擦脸,以枕巾代帽,此类应急行为更是在所难免。好在那时候大家都没什么像样的行头,时间一长,穿乱了也就乱了,抓错了也就错了,不都是几件破东西么。
我穿上一件红背心,发现衣角有“公用”二字。其实不是“公用”,是“大田”的艺术体和圆章形:“大”字一圆就像“公”,“田”字一圆就像“用”。这种醒目的联署双章,几乎盖满他的一切用品,显然是老母的良苦用心所在——怕他丢三落四,也怕他错认了人家的衣物,所以才到处下针,标注物主,主张物权。
这位老母肯定没想到,再严密的物权保护在茶场依然无效,而且字体艺术纯属弄巧成拙,使物权保护成了物权开放:大家一致认定那两个字就是“公用”,只能这样认,必须这么认,怎么看也应该这样认。大家从此心安理得,几个破衣烂衫的农民也常常来“公用”一下城里娃的鞋帽。
大田看见我身上的红背心,觉得“公用”二字颇为眼熟,但看看自己身上不知来处的衣物,也没法吭声了。
他只是讨厌别人叫他“公用哥”、“公用佬”或“公用鳖”,似乎“公用”只能与公共厕所一类相联系,充其量只能派给小马夫、狗腿子、虾兵蟹将那一类角色。用他的话来说,他是艺术家,将来见到总统都可以眼睛向上翻的。你不信吗?你怎么不承认事实呢?你脑子里进了臭大粪吧?他眼下就可以用小提琴拉出柴可夫斯基,用足尖跳出芭蕾舞剧的男一号,还可以憋住嗓门在浴室里唱出鼻窦高位共鸣,放在哪个艺术院团都是前途无量。何况他吃奶时就开始创作,戴尿布时就有灵感,油画、水彩画、钢笔画、雕塑等都是无师自通和出手不凡,就算用臭烘烘的脚丫子来画,也比那些学院派笨猪不知要强多少。这样的大人物怎么能被你们“公用”?
农友们不相信他的天才,从他的蓬头垢面也看不出贵人面相,于是他的说服工作变得十分艰难。他得启发,得比画,得举例,得找证人,得赌咒发誓,得一次次耐心地从头再来,从而让伙伴们,特别是那些农民,明白小提琴是怎么回事,芭蕾舞是怎么回事,卢浮宫镇宫之宝是怎么回事。更重要的是,他得让大家明白,为什么艺术比猪仔和红薯更重要、更伟大、更珍贵,为什么画册上拉(斐尔)家的、达(芬奇)家的、米(开朗基罗)家的,比县上的王主任要有用得多。
实在说不通的时候,他不得不辅以拳头:有个农家后生冲着他做鬼脸,一直坚信王主任能批来化肥和救灾款,相比之下你那些画算个屁啊。这个“屁”字让大田气不打一处来,一时无话可说,上前去一个蒙古式大背包,把对方狠狠地摔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
“真是没文化,二百五。”贺大田抹一抹头发,大概有黄忠毁弃明珠暗投的悲愤,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找干部告状去了。
“你不吹牛会病吗?”
“你不吹牛会死吗?”
“你自己不好好干活,还妨碍人家,存心搞破坏啊?”
“你还敢打人,街痞子、暴脑壳、日本鬼子、地主恶霸啊?”
这就是队长、场长后来常有的责骂。场长是习过武功的,一气之下还扇来耳光,闹出一场大打出手的两方恶拼。人们的说法是,场长舞得了钯头和条凳,与大田的欧式拳击各有千秋,谁也占不了上风。为防止今后的持久战,场部议了好几次,最后决定单独划出一块地给大田,算是画地为牢,隔离防疫,把他当成了大肠杆菌。
出工的队伍里少了他,还真是少了油盐,日子过得平淡乏味。没人唱歌,没人跳舞,没人摔跤,没人吹牛皮,没人背诵电影台词,于是锄头和粪桶似乎都沉重了不少,日影也移动得特别慢。“那个呆伙计呢?”有人会冷不防脱口而出。于是大家同生一丝遗憾,四处张望,苦苦寻找,直到盯住对面山上一粒小小的人影。嘿,那单干户也太舒服了吧?要改造也得在群众监督下改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享清福呢?我们要声讨他,他也听不到啊。我们要揭发他,他耳朵不在这里啊。快看,他又走了,又坐下了,又走了,又睡下了,今天一上午就歇过好几回了……
二
大家愤愤谴责场部的荒唐,对那家伙的特殊待遇深为不满,甚至觉得同场长练上一趟还真是个好办法。
那家伙确实有如鱼得水的劲头,大概也在张望这边,便不时送来几嗓子京剧,或一声快意的长声吆喝。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独来独往,自由自在,享受一份特许的轻松。他可以唱戏,可以画画,可以捉鱼,甚至可以在树阴下拉屎,蹲上一个或两个小时。至于他的单干任务,则基本上交给了附近一伙儿农家孩子,让他们热火朝天地代工。他的回报不过是在纸片上涂鸦,给孩子们画画坦克、飞机、老虎、古代将军什么的,给孩子的妈妈们画画牡丹、荷莲、嫦娥、观音菩萨什么的。他设计的刺绣图案,据说赢得了大嫂们满心崇拜,换来了不少糯米粑。
他很快画名远播,连附近一些村干部也来茶场交涉,以换工的方式,换他去村里制作墙上的领袖画像和语录牌,把他奉为丹青高手、宣传大师、完成政治任务的救星,总是用好鱼好肉加以款待。县里文化部门还派员下乡求贤,让他去参与什么庆典筹备,一去就十天半个月,白白送给他更多吹牛的机会。关于剧团女演员争相给他洗球鞋的艳闻,就是他这时候吹上的。
肯定是发现他这一段吹牛皮,吹得皮肤变白了,脸上见肉了,额头上见油了,场长咬牙切齿地说: “他能把蒋介石的鸡巴割下来?”
旁人吓了一跳说:“恐怕不行吧?”
场长说: “就是么,只要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打,还是要把他关起来!一个盗窃犯,什么东西!”
旁人又吓了一跳说: “他偷东西了?”
场长不回答。“是不是偷……人了?”场长还是不回答。
我们没等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没法印证场长的明察秋毫和高瞻远瞩。我们也没等到共产主义,同样没法印证场长有关吃饭不收票、餐餐有酱油、人人当地主、家家有套鞋的美好预言。我们只是等来了日复一日的困乏、饥馋、思念、忧愁,等来了脚上的伤口、眼里的红丝、蚊虫的狂咬、大清早令人心惊肉跳的哨音。不过,疲惫岁月里仍深藏着无穷的激情。坊间的传说是:有一位知青从不用左手干活,总是把那纤纤玉手保护在手套里,哪怕这使他的工分少了一大截。他私下的解释是:如果他的左手伤了,指头不敏感了,国际小提琴帕格尼尼大奖就拿不到了啊。这话足以让人吓一跳。另一则传说是,一位知青听到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不跟着大家去庆祝和高兴,反而跑到屋后的竹林里大哭一场。他后来的解释也足以让人吓一跳:人家抢在他前面把这件事做了啊,占上先机了,夺下头功了,他的科研计划就全打乱啦!
大田只是个初中毕业生,还留过级,还补过考,不至于牛成这样。他的科学知识够得上冲天炮,够不上人造卫星,听同学们谈论二次方程也只能干瞪眼。但这并不妨碍他美梦翩翩。他曾谱写出一部 《伟大的贺大田畅想曲》,咣咣咣咣,嘣嘣嘣嘣,又有快板又有慢板,又有三拍又有四拍,又有独唱又有齐唱,总谱配器十分复杂,铿锵铜管和妙曼竖琴一起上阵,把自己的未来百般讴歌了一番,让我们一个个都笑翻。他不会预支更多的想象吧?传记出版,纪念堂开张,在万人欢呼之下谦虚和亲切?
当时的他已不再在茶场挑粪和翻地,转去附近的一个生产大队——那里的书记姓梁,是个软心肠,见这一个城里娃老是被隔离,觉得他既没偷猪也没偷牛,既没有偷米也没有偷棉,凭什么说他是盗窃犯?凭什么把他当大肠杆菌严防死守?既然对上了眼,这位老劳模二话不说,要他把行李打成包,扛上肩,跟着走,大有庇护政治难民之势。这样,大田从此成了梁家一口子,干什么都有老劳模罩着。后来,他受到猎犬或腊肉的诱惑,又成了胡家一口子,或华家一口子,吃上了百家饭,睡上了百家床,被更多的大哥大叔大伯罩着,日子过得更加安逸。正是农忙时节,我们忙得两头不见天,好像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倒好,鞋袜齐整,浑身清爽,歪戴一顶纸帽,在田野里拉一路小提琴,来啧啧同情我们的劳累。他是一个英国王子来探视印度难民营吗?
他给我们带来了几件乐曲新作。
我们躺在小河边,遥望血色夕阳,顺着他的提琴声梦入未来。我们争相立下大誓,将来一定要狠狠地一口气吃上十个肉馅包子,要狠狠地一口气连看五场电影,要在最繁华的中山路或五一路狠狠走上八个来回,一吐自己城市主人的豪气……未来的好事太多,不光是名曲蹿红这等小事。我们用各种幻想来给青春的岁月镇痛。
多少年后,我再次经过这条小河,踏上当年的小石桥,听河水仍在哗哗流响,看纷乱的茅草封掩路面,不能不想起当年的河边誓言。大田早已不在这里了。他后来回到城市,进过剧团,办过画展,打过群架,开过工厂,差一点投资煤矿,又移居国外多年,再一度杀回北京和广州……但到底干了些什么,不是特别的清楚。他未入黑道,落个十年或二十年的刑期,这一条倒是很明确也很重要。凭着一点道听途说,我知道他最终还是在艺术圈出没,折腾一些“装置”和“行为”,包括什么老门系列、拓片系列、幼婴系列,以及不久前那个又有窗、又有门、还安装了复杂电光装置的青花大瓷罐……据他自己说,这是准备一举收拾威尼斯国际艺术大展的惊世之作。
三
看来世界已经大变,艺术日新月异,我正沦落为一个赶不上趟的老土,在青花大瓷罐面前只有可疑的兴奋,差不多就是装模作样。我左瞧右看,结结巴巴,说眼下的艺术越来越依赖技术啊,越来越像技术啊,一个个画家都成了工程师,成了工程集团公司。
他兴奋地瞪大眼: “对,说对了,这正是我追求的方向!”
他这一说我就明白了——当然也是更不明白了。
你饶了我吧。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不就是三岁扎小辫、五岁穿花裤、九岁还吃奶的那点德性吗?如今也真成了艺术界的葱时尚界的蒜?——当年邻居的大婶大妈们奶汁高产,憋得自己难受,常招手叫他过去,让他扑入温暖怀抱咕嘟咕嘟一番。想想看,一个家伙有了这种漫长的哺乳史,记忆中有了众多奶头,还能走出自己的幸福童年?他后来走南闯北,成家立业,跳槽改行,但他的喉结、胡须、皱纹、大巴掌、宽肩膀,差不多是一个孩子的伪装,是他混迹于成人群体的生理夸张。只有从这一点出发,你才可能理解他的诸多细节:比如追捕林木盗贼时一马当先,翻山越岭,穷追不舍,直到自己被毒蜂蜇得大叫——其实他不是珍爱集体林木,只是觉得抓贼好玩,如此而已。他也曾偷盗部队营区的橘子,又是潜伏,又是迂回,又是佯攻,又是学猫叫,直到自己失足在粪坑里——其实他对那些酸橘毫无兴趣,只是觉得做贼够爽,与共军打游击当然更爽,如此而已。对于他来说,抓贼与做贼其实并无多大区别,大忠和大奸都可能high(兴奋),也都可能不high,只有high才是硬道理和价值观。
也只有从这一角度,你或许才能理解他的艺术——拜托,千万不要同他谈什么思想内涵、艺术风格、技法革新以及各种主义,不要同他谈艺术史或艺术哲学,更不要听他有口无心地胡扯这个斯基或那个列夫。他要扯,就让他扯吧,让他手舞足蹈地翻眼皮和溅口水吧。他做的那个大瓷罐,那个耗时一年和耗资上万元的大制作,与斯基们和列夫们其实没关系。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他咕嘟咕嘟喝足奶水以后,再次趴在地上,撅起屁股,倒腾一堆河沙,准备配置什么牛粪、酒瓶、纸烟盒的幼儿大魔宫。他一旦心血来潮,想上房揭瓦或打洞刨坟,也是有可能的。
他肯定把今天的家庭作业给忘记了,甚至忘记回家了。
他有家吗?当然有,而且有很多家,几乎遍布世界上的千家万户。作为他乡下往日的家人,老梁哥已病逝,老胡哥已痴呆,老华哥下落不明,老曹爷活得算是长久,但活得不耐烦,就投水自尽。倒是当年的场长还健在,拄一根拐杖,咳出大段的静默,面目十分陌生,需要我从一大堆皱纹中细辨往日的容颜,然后犹犹豫豫地“呵”上一声。我相信,我在他的眼中也突然切换,远离了当年的模样。
四
我们一起喝酒,当然会说到大田,我们共同的一段过去。有意思的是,场长完全忘了自己当年的警惕和厌恶,似乎自己早就慧眼识珠了,早就知道那牛皮客一定会不同凡响。你想啊,他哪是个种田的料?去打禾,撒得稻谷满田都是。去栽菜,踩得秧子七歪八倒——身上的骨头肯定长歪了么,没对上榫么。你再想想,他哪是个做小事的人?人家借了他的钱,他不记得。他借了人家的钱,他也是不记得——这脑子里是不是搭错了筋?是不是一直不通电?更重要的是,那家伙也太歹毒,有一次,你知道的,好多人都看见的,他用一个木桶,提来一颗人头,一颗大胡子人头,说是无名野尸的,反正没人要,然后借来一口大锅,热气腾腾地煮出一锅肉汤,要制作什么骷髅标本。娘哎娘,那是人干的事吗?又剔肉,又拔须,又刮骨,如同过年过节时曹三老倌办伙食,戳心不戳心?害人不害人?——但这一切实在理所当然,非凡之人就是有非凡之举么。要成大事的主,不就得这样疯疯癫癫吗?不就得这样心狠手辣狼心狗肺地不干人事吗?……
老人的一番话让我哈哈大笑。“他那时候要拜我为师,想习武。我哪会教他?他这样的人,要是有了武功,那还不祸害国家社稷?”
老人的记忆不一定准确,但这并不妨碍他临走时交代,等秋收以后,他要备一点糯谷,攒一筐鸡蛋,托我去带给大田。
“好啊,好啊……”我含糊其辞。
“你把我家的志毛佗也带去,学一学,”他是指自己的孙子,“他也喜欢画菩萨”。
“好啊,好啊……”我想换一个话题。
因为我其实无法受此重托,不知道如何才能见到大田。我曾经要来他的一个电子邮箱,但那信箱如同黑洞,从未出现过回复。也曾经要来他的一个手机号,但每次打过去都遭遇关机,也许那累赘早已被他丢失。我只知道他大概还活在人世,怎么也活不老,偶尔还会冷不防地冒出来,摸摸脑袋,眨眨眼睛,去厨房里找点馒头或剩饭,充塞自己的肚皮,然后东扯西拉胡说一通,落下他的钥匙,揣走我的毛衣,再次消失在永无定准的旅途中。我记得,最近的一次,是他述说自己在洛杉矶开上越野车,挎上卡宾枪,邀上一个黑人哥儿们,去毒贩子们那里解救过一位女子——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位老同学,在美国开礼品店的。嘎嘎嘎——他把枪声模拟成唐老鸭的嗓音,好像枪口是公鸭嗓, “老子朝天一个点射,Fuck——Shit——,他们就全都抱着头,面向墙壁,矮下了!”
“你这是拍电影吧?”
“你不信?那你去问慧慧,你现在就打电话!”他是指那位女同学,把手机一个劲儿地往我手里塞。
“她怎么会在那里?”
“她刚到美国,乱走乱跑么,不听我的教导啊。”
一个警匪大片似的故事就这样丢下了,不必全信也不必深疑的故事。但一眨眼,一闪身,他不知又去了哪里?
他就是这样的一缕风,一个卡通化的公共传说,一个多动和快速的流浪汉,一个没法问候也没法告别的隐形人,在任何地方都若有若无来去无踪。
他不仅没有一个恒定住址,从本质上说,大概还难以承担任何成年人的身份:丈夫、父亲、同事、公民、教师、纳税者、合同甲方、意见领袖、法人代表、股权所有人等等。也许,他还一直生活在童年的奶水里,于是每一个城市都是他的积木,每一节列车都是他的风筝,每一个窗口都是他的哈哈镜,每一位相识者都是他的乐园玩伴——哪怕他真正操一支卡宾枪英雄救美的时候。这样的伪成年人,甚至会把地震当作超大型浪桥,把轰炸当作超高温礼花,不知大难临头是何意思吧?在将来的某一天,他可能勋业辉煌名震全球,像老场长说的; 也可能一贫如洗流落街头,像他前妻说的; 或者成为各种不同版本的开心故事,像朋友们说的。但不管落入哪种境地,他都可能扮鬼脸一如从前,挂一把破吉他,到处弹奏自己的畅想,逗一群街头娃娃喜笑颜开,大家再玩上一盘。
“公用鳖!”
“公用鳖!”
孩子们大概都会这样乐不可支,不在乎这个老头来自何处将去何方。
(选自王必胜主编 《2012年最佳散文》,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