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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焦菊隐先生问学的日子

//m.zimplifyit.com 2013年02月26日09:47 来源:中国文化报 赵大民
本文作者(左)与焦菊隐先生在天津人艺排练场本文作者(左)与焦菊隐先生在天津人艺排练场

  今年二月二十八日,是一代宗师焦菊隐先生辞世三十八周年忌辰,回首以往,想起一九六二年请先生来天津人民艺术剧院,指导排练话剧《钗头凤》的一段往事。岁月荏苒,转眼五十年过去了,当时的许多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先生刚给北京人艺排完《蔡文姬》,正准备去日本讲学,中间恰好有个空隙。所以当全国剧协的陈刚同志引我去拜谒并说明来意后,先生慨然允诺。同时约法三章:不登报,不搞宴请,不当艺术指导。

  先生于是年一月十九日到津,先到剧场观看了两场演出,对该剧剧本、舞美,以及导、表演方面的问题,一一记录,了然于心。在正式排戏之前,给演职员作了两场学术报告。主要谈导演守则和演员怎样创造角色,同时也结合《钗》剧的演出,提出古装戏怎样借鉴传统,话剧如何民族化等问题。当时先生正倾心于建立“中国学派”的话剧艺术,他在报告中把这种话剧界定为:“要有鲜明的民族风格,有时代特色,有中国气派,而又能为广大群众所喜闻乐见的话剧艺术”。先生这次来津指导排戏历时月馀,这期间,我作为该剧导演,一路陪同,白天排戏,晚上回天津饭店小结并安排转天的工作日程。

  当时先生年已五十七岁,但排起戏来全神贯注,不知疲惫,有时从观众席跨上舞台指挥调度,跑上跑下,一丝不苟。有一次为了第一幕结尾陆游的一个特写光,竟亲自爬上扶梯调整光圈,直至把光定准,他才满意地下来。像他这样一位年近花甲的大导演,如此孜孜不倦、矻矻以求的敬业精神,使在场的演职员无不受到感动。在学术性问题上,先生更是循循善诱,厚积薄发,勤于思考。记得有一天晚上排完戏,我陪先生回到寓所,先生留我多坐一会儿。他问我,究竟怎样给陆游这个人物定位?

  我说:“他首先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其次呢?”“他还是一位不幸的婚姻失败者”,先生说很好,这就是人物二律背反的性格。陆游首先是一位诗人,而且爱国,因而使他在政见上与秦桧等投降派大相径庭。同时,他在政治上的不得意,又影响到婚姻的不幸。我们要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形象地展现在舞台上,这就是艺术辩证法。先生说到这里,神采奕奕,转天把他的想法,具体形象地投注在陆游的一段戏里。就是在第一幕结尾,当他听到岳元帅归天以后,悲愤难抑,猛然摔碎手中的酒杯,声情激越地朗读出岳飞的《满江红》,字字铿锵,声声血泪,充分展现了青年陆游爱国诗人的气质、风度和真情实感。这一调整,形成本场的一个小高潮,使得当晚的演出,第一次博得热烈的掌声。

  在排半地仙给蕙仙算命的一场戏时,先生建议老艺术家时今找个卦摊儿去算算命,体会一下江湖骗子们是怎样随机应变,一语双关,信口开河来蒙骗群众的。他还介绍了北京人艺当年排《龙须沟》,于是之怎样创造程疯子的经验。他说:“最初他(指于)对程疯子也摸不着头脑,我叫他找天桥的荣剑臣去学单弦,主要是体会这些艺人的心理特征和习惯动作。当时荣剑臣带他到一个书场,那里人很杂,有真唱的,有玩儿票的,都是长袍大褂,见人九十度大躬。他们的穿着打扮和习惯动作,很能代表这种人的职业特征和心理特征。时间久了,于是之也无意识地沾染了他们的习气,这些从生活中学来的动作,经过演员、导演的筛选,运用到舞台上,就成了创造人物的精华。”从先生的这段谈话里,已流露出他后来明确提出的“心象说”的萌芽。即“先让角色生活于你,然后你才能生活于角色。”就如画家画竹,先有自然之竹,眼中之竹,再到胸中之竹,最后才是笔下之竹。演员创造角色,大体也要经过这样几个阶段。

  二月二十日,《钗头凤》排练结束,先生即将去日本讲学,临行前将全国剧协专为他赴日讲学编印的《焦菊隐戏剧论文选》题赠给我,嘱我勤思考,多实践,不断探索话剧民族化的道路。时间过去了半个世纪,回想这段耳提面命式的问学,我深受先生人格魅力的感染。

  作为一名导演,固然需要掌握导演的基本技巧,但最后拼在舞台上的,不是导演ABC,而是他的才情、学养、阅历、知识结构和文化人格。因此,在先生的艺术实践中,特别强调舞台上要营造真善美,他把“诗意”定为演出三要素的重要一环。他说:“西洋古典文学,把戏剧列入诗的范畴,我国古典的或现代的戏曲,也是诗。话剧一般是用散文写的,自然不必勉强列入诗类,但,它虽非诗体,却不可没有诗意。”我们从先生导演的几部戏里,无论是郭老的历史剧,还是老舍先生的现代剧,无不充溢着浓浓的诗情。诗意,不是靠演员在舞台上朗读几句诗就能达到的,它是一种生命的感悟,灵魂的呐喊,灵与肉的撕夺,必须运用多种手段才能营造出来。有时只是一种声响,有时是一种生命的暗示……像《武则天》中的鸽哨,《蔡文姬》里的蛩鸣,特别是《茶馆》里三个活着的人给自己洒纸钱,那种凄美的意境,既有老舍先生含泪的幽默,又有焦先生诗意的张扬,让人们联想到很多人生的无奈,岁月的无情,天地的无尽。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说:“联想是以旧经验诠释新体验,如果没有联想,知觉、记忆和想象都不可能发生。”诗意的主要功能就是最大限度地唤起人们的联想。我后来在自己编导的几部戏里,如《唐明皇与杨贵妃》、《芳草碧连天》、《茂陵封侯》等,都努力实现了这方面的追求,也算是向先辈交出了一份学习的答卷吧。

  焦菊隐先生是天津人,原名焦承志,一九〇五年十二月十一日诞生于天津一个破落官僚的家庭。他的父亲焦曾宪(字子柯),在天津一个盐号里作帮帐。焦菊隐的童年是在贫民区大杂院里度过的,由于社会生活动荡不定,父亲收入菲薄,生活艰难,他经常要和哥哥到粥棚里讨些稀粥来维持生活。由于家庭贫困,他幼年失学,到十岁时才踏入直隶省第一模范小学的大门。一九一九年小学毕业,父亲让他去当学徒,以减轻家庭负担,倔强的焦菊隐执意不从,遭到父亲痛打。后来由当学徒的哥哥求情,才勉强同意他去读中学。在中学时,他学习勤奋,成绩超人,于一九二四年被保送到北京燕京大学深造。这时期他受到南开新剧团学生演剧运动的影响,积极投入文明新戏的编演活动,还特意给自己取了个艺名——菊影。一九三〇年受聘担任中华戏曲学校校长,备受社会关注,被认为是“洋专家”主持“科班”的第一人。一九三五年四月,他考入法国巴黎大学文学院做研究生,在那里,他几近贪婪地学习西方现代文化和现代戏剧,从剧本、导演、表演到舞美无不涉猎。一九三八年从文学院毕业,这时他已精通英、法、德三国外语,因研究论文《今日之中国戏剧》成绩卓著,获得巴黎大学文学博士的学位,为他以后驰骋于戏剧天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焦菊隐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戏剧大家。他在导演、翻译、理论、教学方面的成就,至今没有一个人能够超越他。在十年动乱中,他备受煎熬(其中也包括《钗》剧的株连),极大地损害了他身心的健康,以致夺走了他的生命。他于一九七五年二月二十八日辞世,那是北京的一个极为寒冷的日子。今值先生忌辰,我作为一名后学,永远不会忘记跟先生学习排戏的那段宝贵时光。鹿洞春风吹永昼,这些年来,我所以能在戏剧战线坚持下来并能做些工作,是同先生那一段教诲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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