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斜靠在卧榻上,与前来探视他的两个儿子曹丕和曹植闲谈,旁边是夫人卞氏和儿媳甄氏。北京人艺四幕话剧《天之骄子》的开场戏,弥漫着一种看上去相当温馨的亲情和爱意。但实际上,在场每一个人的内心都非常紧张。紧张和焦虑是台上浮动着的一股潜流,它在暗中奔涌,时时可能喷薄而出。曹操一再提起袁氏家族兄弟相残的前车之鉴,其中既有摆脱这种历史惯性的愿望,也有无法逃避历史宿命的担忧。这时的曹丕、曹植兄弟二人,内心更是奔涌着欲望的波澜,这里固然有对最高权力的渴望,应该也有男儿当建功立业的勃勃雄心。这种复杂性和丰富性是人所固有的,也是剧作家郭启宏赋予他们的。遗憾的是,他们在舞台上的表现,相对简单和直白,演员比较年轻,缺少必要的历练和经验,倒也难免。
第二幕的气氛已相当紧张。曹操传位给曹丕,而非曹植,显示出他过人的政治眼光和谋略。曹丕没有辜负他的父亲,却也让身在地下的父亲更加不安。即位后的曹丕跨出了曹操始终不敢逾越的一步——以禅让的方式谋取了那把让很多人垂涎的“椅子”,随后,对他的政敌,也就是兄弟曹植、曹彰展开了残酷斗争。
第三幕在作者笔下竟又生发出别一境界。我们看到了曹丕与曹植之间上演的那幕兄弟亲情。这一幕不仅感人,为下一场不可避免的危机伏下了一笔。同时,人生的复杂和性格的丰富,也在两兄弟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作为帝王的曹丕可以一时忘记自己的身份,沉溺于兄弟之情,作为文人的曹植,却摆脱不了政治上的幼稚,以及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向曹丕进言,甚至想把父亲所赐宝刀转赠兄长,都是真性情的流露。
如果说这是一部端庄而严谨的诗剧,那么,第四幕魏宫便殿一场戏,就是起承转合中的“合”。经过前三幕的铺垫,戏在这里推向高潮。应当承认,观众至此已经没有更多的期待,“七步赋诗”不过是众所周知的结局罢了。现在这种处理更落入一种寻常的“想象”,观众很难为之动容。倒是飘然而落的那一领白绫赋予这个充满血腥的故事一些诗意,也升华了甄氏的死,让我们看到了美以美的方式被终结,更体现出这部剧作残酷的深刻。
这是一部诗剧,诗眼就是舞台深处始终静默无声的那只鼎。虽然它一言不发,但在剧中却是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古人有“问鼎”一说,意思是指挑战皇权,彼可取而代之。既然把鼎放在这里,就是要提醒我们注意,该剧不仅写了人性,而且写了权“性”,写了鼎“性”。权力必然排斥异己的力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不是个人的道德问题,而是权力的道德问题。剧作家的感情天平是倾向于曹植的,但如果执掌权柄的不是曹丕,而是曹植,又将如何?虽然历史不能假设,但这部戏,却不能不让我们认真思考两千年来深受困扰的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