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慕克把写小说的人称为职业撒谎者,这个群体的共同嗜好之一是对笔下人物的设置。这也是我爱干的事。
我喜欢把自己凭空捏造的人置于某种境地,然后任由他们行走、生活与争吵,甚至死亡。例如《你进化得太快了》一文,男女主人公被放置在原始森林之后,他们生命中的一些东西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而我则像顽童注视蚂蚁那样地端详他们,兴奋又忐忑,等着发生些不可思议的事,那是任何一个职业撒谎者都无法预知的结局。
这几乎构成了莫大的惊喜。但也有惊恐在内。写作者会因此收获意料之外的发现,不可揣测的人性将在最初的设置之后如画卷般展开——这也是我写作之前绝不会打个什么提纲的原因。造物之手在创世纪的前夜,脑子里不会有万物具体的形象,才有这个世界的纷繁绚丽。写作也并不例外。
因此,从此种意义上而言,一个虔诚的写作者部分代行了上帝或者魔鬼的职能,其意义差不多相当于《水浒》中洪太尉的祇禳之旅:打开“伏魔殿”,让那些生猛的灵魂跃入人间、兴风作浪。
所以,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晚安,秦舞阳》中的秦舞阳和《上帝是吾师》中的科学家都是我亲手释放的灵魂,至于后来他们打开并呈现给你的种种隐秘和最终归宿,在写完之前,作者本人一无所知。
在《寻欢者不知所终》里,我设置了一个去报案的女人,一个妓女跟警察说,她的嫖客失踪了。因为这个预设的先导条件,妓女和嫖客就有了存在于文字中的价值。那位嫖客的不知所终让我满意,那恰恰就是世上很多人的结局。别看你的形体置身写字楼中或者家里的沙发上,可你确定你真的存在吗?因此,在《查无此人》中,那个痛苦的隐身人干脆消失了自己的肉身,完成了彻底的遁世。我相信那是他自己的决定,作者并未,也无力干涉。
至于内容,大致可归纳为一小撮Loser的故事。这和写作者所生存的环境以及心境有关。在某些人眼中,这世上没有什么成功人士,有的只是失败者,“卢瑟”满坑满谷,行走者摩肩接踵、步履艰难。当你怀着发现美好的渴望仰望星空时,看到的却净是些推着石头上山又注定滚落下来的西西弗。人类可悲、可怜,又不值得可怜。
有时候我总说自己的同类不值得同情,可每次站在镜子前,都忙不迭修正了这一点。此举尤为可悲。
也许石头本身应该比推它的人更有权利绝望。
——是理查德·耶茨教给我这些的,他传授绝望,同时诱使我从绝望中找寻希望。他的灵魂说,别对这个人世存什么指望了,甚至对逃向死亡也别指望。
谢谢师父,对某种人而言,写作是惟一能超越生死、别离,以及名利的救赎之道。因此,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是乐观的,并认定能够以此消解人类普遍存在的生理上的恐惧。就像福克纳在诺奖演说中说的——“人之不朽不是因为惟独他可在动物中发言,而是因为人类有灵魂、同情心、牺牲以及忍耐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是将这些诉诸文字,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