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一天起,我不再喜欢悲剧,不但不喜欢生活里的悲剧,连艺术里的悲剧也要躲避。这似乎是年龄赋予的和平演变,希望自己成为快乐的阳光的没心没肺的人,哪怕因此而影响了创作——把生活看得比创作更重要,这在之前的我简直无法想象。
这场不期然的革命,真的就这样悄悄地来了。我不再无病呻吟,不再在快乐的场合出示沉思的表情,我甚至厌倦了足不出户的面壁苦思,我走出家门,把自己放逐乡村、山野。我不想说任何跟文学有关的话,因为文学让人思考,思考就不快乐。我的革命宗旨就是快乐。最初可以说成效显著,我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跟一直致力于民俗挖掘保护的朋友四处游窜,跟家乡人大代表、农发局的公务员像模像样地下乡视察工作……直到有一天,我的好朋友——大连医科大学医学心理学教授贾树华,把我带到采访自杀遗族的队伍,我的革命,不得不以失败而告终。
那些自杀的故事,那些自杀遗族的心碎讲述,把一个密封已久的盒子生生打碎。痛苦、悲伤、绝望、困顿、迷茫,如一群疯狂的飞鹰,扑闪着黑暗的翅膀,一瞬间罩住眼前的光明。心,就是这时,在黑暗里生生地疼了。那些故事,在掘掉了我得来不易的快乐之后,直通那根文学的神经,也就是这时,我发现,文学,再一次覆盖了我的生活。
事实证明,走一条有心的道路,是我的宿命。只要走在有心的道路上,我的写作和人生,就无法彻底分开。
在《生死十日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里,我触及了乡村人群由贫穷、疾病而来的灾难,触及了他们在城市化进程中的困惑、迷惘和自我救赎。然而,写完这本书,我发现这是一次有关我个人的心灵救赎。当一个男人站在你面前诘问苍天:老天你在哪里,你的眼睛看到了吗?我本是帮人家干活拆房,为什么要让一块石头砸断我的脊梁?我断了脊梁再也不能养家,为什么还要让我老婆突然离去?你让我的老婆离开我,为什么还要让我15岁的女儿也撒手人世……在感到彻骨的悲凉和无助的同时,你不得不跟他一起寻找活下去的理由。我想说,我要表达的绝不仅仅是他们,我要表达的是所有人的困惑,是所有人的自我救赎。
有心的道路,拒绝肤浅的歌颂,这并不是说你不喜欢阳光下的清明和欢笑,而是在那一丝阴霾游动在头上的时候,在那欢笑突然停歇的时候,你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你知道生命在那一时刻的战栗和忧伤。所谓“温暖叙事,盛赞生活的美好”,确实是慰藉心灵的方式,可是这温暖绝不是逃避痛苦和苦难,掩埋罪恶和欲望。把烛光投在阳光正面,不是温暖,在文学里,最温暖的烛光应该烛照阳光背面、阴影和黑暗,因为那里的冰川绝不会因你的冷漠而融化,也绝不会因你的无视而消失。在这场深入灾难现场的调查中,我看到那些密封伤口疼痛的受难者多么渴望被捅破,被打开,被理解,这在给了我外科医生一样的勇气的同时,让我更进一步坚定了这样的信念:为人生,我们可以最大限度地逃避烦恼,简单地活着,而为文学,绝不可以!在文学里,简单就意味着粗暴。
在《生死十日谈》里,我运用访谈这条线索,打造了一个非虚构的物质外壳,为的是让读者更贴近一种感受。这是我的故意,实际上这里许多故事和人物都是虚构的,是把看到的和听到的进行整合,对人物进行塑造,通过建立一个现实世界,将读者带到另一个世界——我要表达的小说世界。因为只有小说这种形式才能承载在我看来更为深广的艺术内涵。访谈确实曾让我亲历了一个个现场,包括录像带中的现场,但原始的讲述有闪光的地方,局限也非常大,讲述者只能提供一个侧面的信息,加上心理学的访谈问卷有它自成一体的套路,很难打开故事的脉络,但正是这一点,为我的后期创作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我对人生、人性的看法,对生命、生死的感悟,才得以更松弛更深入的呈现,应该说,是这些丰富而杂乱的非虚构材料,让我有了一次犹如在秋天的旷野中奔跑的倾情想象和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