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说过,堂·吉诃德是个读者。这话一点儿没错,但在我眼里,堂·吉诃德可不是个普通的读者;他是一个真正的读者,是一个对于阅读保持着罕见虔诚信仰的读者。阅读赋予了他一个使命,那便是促成书籍里面的那个世界复活于现实。
合上书页,堂·吉诃德随即上路了。此刻,他已不再是一个读者,他摇身一变成为了书里的那个主角。然而,他的认真一如既往。看到他将羊群当成了大军,将风车视作了巨人,许多人都忍俊不禁,而我却潸然泪下。我是作为一个读者在哭泣,我感动于堂·吉诃德这种执着的阅读精神。要知道,堂·吉诃德必须将羊群当成大军,也必须将风车视作巨人。不然,他所迷恋的那些书籍及其描写的生活就错了。堂·吉诃德宁愿相信眼前的现实是错的,也不能容许对自己所挚爱的书籍有任何的不忠。在堂·吉诃德看来,想象不可能有错,错的只能是现实。现实难道不是上帝的想象吗?想象创造了现实,想象永远高于现实,错误的现实正是对于想象的歪曲。难道不是吗?
其实,堂·吉诃德根本就无需怀疑现实;因为热爱,所以从不怀疑。他坚信书中的那个世界与他面前的这个世界之间没有缝隙,否则,他便无法从书本进入现实。但是,堂·吉诃德首先是生活在自我的想象当中,毕竟他所能够主宰的只有自己的想象。堂·吉诃德自称是个善人,实际上他更接近于一个圣人,他于现实里的碰壁,常令我想起一度走投无路的孔子。在堂·吉诃德那里,善必是真实的,而真实的必是正确的。他所想象的全部就是这些。因此,他毫不在乎现实的杜尔西内娅是怎样的,他一心只想他所爱的杜尔西内娅应该是怎样的。爱情如果屈服于现实,那就再也不是爱情了。堂·吉诃德愿意为之献身的爱情必须是一种理想,理想永远比现实更加真实。这便是堂·吉诃德生活下去的信念,也是其勇气的源泉。
因为理想比现实正确,故而就要敢于用理想修正现实。重要的是信仰不是结果,所以失败之于堂·吉诃德向来便是无效的。他失败了多少次,他的信仰便胜利了多少次。就像他凭借碰壁去验证现实的错误一样,他借助失败考验着自己德性的真伪。脆弱也好,坚韧也好,一切皆脱离不了其从躯体到灵魂那纯真的核心。
无疑,堂·吉诃德是个孩子。作为读者,他让我们意识到了作者的责任,甚至可以让我们借机领会一下上帝之于其创造物的责任。上帝不会欺骗他的孩子,同样,一个真正的作者也不会欺骗他的读者。事实上,孩子压根是不可能被欺骗的。因为孩子本身不用判断,那些企图欺骗他们的人不过就是在欺骗自己罢了。虚构之所以能成为真实的力量,恰是由于虚构者也将自己当成了天真的孩子。
对于作者们而言,堂·吉诃德的存在的确是个福分;他使写作的意义得以保留,并用生命实践和提升着写作的价值。这样的读者可要比作者宝贵得多,因为这样的读者直到两个半世纪之后才出现了第二个,那就是包法利夫人。前者钦羡的是骑士侠客的高贵,后者心仪的则是男欢女爱的缠绵。理想总是很诱人,却也总是让人很受伤;沉湎于向往的堂·吉诃德和包法利夫人,注定也规避不了这样的重创。于是,他们均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临终前的堂·吉诃德说:“我从前是个疯子,现在头脑清醒了;从前是堂·吉诃德·台·拉·曼却,现在我已经说过,我是善人阿隆索·吉哈诺。”不,不,死去的哪里是什么善人阿隆索·吉哈诺,死去的乃是骑士堂·吉诃德·台·拉·曼却。后者死于绝望,唯有一个极度清醒的人方有资格绝望。这也就是说,清醒的那一刻即是死亡的那一刻。杀死堂·吉诃德的刽子手不是理想,而是现实。可是,现实也并未因此大获全胜;堂·吉诃德带走他理想的同时,现实也一并被他带走了。现实在击垮理想之际,亦击垮了它自己。堂·吉诃德告诉我们:即便错误的现实也只能仰仗正确的理想而存在。
堂·吉诃德死了,包法利夫人死了,真正的阅读死了!所有的作者为此都必须开始重新思考写作的责任以及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