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面对创作谈、文学观一类的文章,我都心乱如麻,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总觉得,一个作家怀揣怎样的文学观,或者用多么诡异的方式创作,这其实都不重要。只要他的作品拿得出手,其余的过程,怎样殊途同归都好。如同跑道上,没人在乎你咬紧牙关训练了一百年,还是游手好闲来随便跑跑,快不快,最后有裁判计时读秒。于是,作为跑得不快的赛跑者,走得尚且不远的写作者,我以为,在这样的时刻,我可以保持沉默,何况我本来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什么整理清晰的事情可说。
偶尔气急败坏地想,为什么要选择写作,这是一份永远要求动脑筋,永远需要再创作的职业,一本书写完,需要面对的就是下一本。不必说那些熟能生巧的熟练工种,哪怕是当歌星,有几首代表作也够走穴用了。可是作家却随时要和自己的头脑、身体的懒惰较劲,不断直面枯竭的挑衅。可是抱怨归抱怨,虽走得并不稳健,有时左顾右盼,也难免快快慢慢,却终究还是游荡在写作者的队伍里。若让我说出为什么,我当然不会说是基于对文学的热爱。这样的表达方式过于肃穆郑重,我不喜欢。我想是出于好奇和迷惑。写作于我,还是一条烟雾弥漫的路,像童话的尽头,恍惚看不清前方,才充满着诱惑。因为无法说清楚,所以一直在探寻。
如果从时间上算,我出第一本书时只有17岁,有点说来话长的意思,扭头看过去,脖子也伸得都拧了。彼时那本随笔集得以出版,完全是机缘巧合,满足的也不过是少女的虚荣心,没有想过可持续发展战略,我以为我会有更大刀阔斧的梦想,出书和我不过是蜻蜓点水的一面之缘。那本完全就是中学日记改头换面的小册子如今已成了我极力想掩饰的短处,生怕有谁发现我曾经那么假正经、低智商。如果早知道我会鬼使神差开始正儿八经的写作,我当然不会允许年轻时的自己丑态百出的亮相。出道早并不代表星运好,并且出道早最大的害处是,糗事一箩筐。当别人拿出十年磨一剑的处女作,对比着我那本疯狂歌颂真善美鞭挞假恶丑的中学生正义感爆棚的小册子,我的无知少女形象立马呼之欲出。
属于艺不高胆还大,不小心就走上了不归路。所以很多年,我都面目模糊地被归类为“80后”、新概念、青春写作、17岁出书,加上我那不靠谱的爹娘也是干这行的,还要加上“文二代”的符号。把这些符号拼在一起,出来那个人其实挺陌生的,那家伙好像蹦蹦跳跳一直在捷径上晃荡呢,而其实现实中的我挺步履蹒跚、一步一个脚印的,吭吭哧哧半月板都快磨损了。从小到大,考了一路学,没加过分,没保过送,没破过格,其实书卖得也没多好,该走的弯路一个也没绕过去,我一直觉得我挺卖力挺刻苦的。
多年来我羞于提起自己的经历,它笔直如一条直线,光阴荏苒,回头却依然可以轻易看见出发点。我对痛苦的体验多半来自书籍、影像,能想到最大的打击不过是失恋。流浪、漂泊、出走、饥饿、侮辱……它们离我那么遥远,我像阿里巴巴一样是个快乐的青年。我一直得到过剩的爱,活在甜蜜的牢笼,对自己的欲望和索取也常常放任,带着理直气壮的骄纵。因为缺乏伤筋动骨的疼痛,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草长莺飞,总是被归类为温室里的花朵。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反应过来了,没辍学、没得抑郁症,是社会造成的,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平凡并不可耻,并且与作品无关。我是一只老鼠,并不耽误我以文字饲养猛虎。文学从来不拘泥于自传,写作也从不仅是对切肤之痛的有感而发,它是对境界、精神、智慧的追求,当然也包括接纳自己的平凡。
甚至恰恰是文学,给予我更开阔的世界。我算是个枯燥的人,虽然性格开朗,但是不善玩乐。从小时起,我便对一切对抗性的游戏缺乏兴趣,时常拿着一根小棍挖土,一挖就是几小时,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包括我自己。我不自闭,可以坦率直接地表述自己的想法和需求,但我不喜欢热闹,人一多,便有莫名的烦躁。热衷一个人的游戏,挖土、捏橡皮泥、背诵绕口令、过滤雨水、把冰雹冻在冰箱里……相对这些,显然阅读是相对高雅的消遣。于是父母鼓励我看书,在拿着小棍挖土和看书之间,他们以引导的方式帮我做出了取舍。寻常的词语在组合排列之后产生的效果为我开启了另一个世界,最精准的挑剔、最宽容的原谅,那份炫目、丰盛和直指人心简直让人生疑。我发觉纵使永在方寸之地亦可遥望无尽的远方,文字里突如其来的新鲜事远比生活来得酣畅淋漓。文学,成了我一个人的天马行空,一个人的呼风唤雨。怀揣书籍,我可以轻巧地感知天下,成为永不落伍的井底之蛙。
小时喜欢把筷子插在饮料瓶里,叼住筷子,表情陶醉,装作正在吸食琼浆。妈妈一次次制止我愚蠢的表演,但我乐此不疲,并且不懂大人为何没被我蒙蔽。如今这份自作聪明依然偶尔被父母当做标志性的回忆提起,但我想作家应该是有些自作聪明的人,必须保持对某种荒诞的坚信,才可能穿越世间浮华凄冷,写出真正的悲辛和温暖。虽然我的自作聪明尚未在写作上有良性的显露,但我自己偷偷认为我终会内力精进参透秘笈。作为一个兴趣浓厚却尚未掌握足够经验的写作者,我这样说甚至不是出于自信,而是盼着这是个不错的自我暗示,绞尽脑汁讨自己欢心。(马小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