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笔之前,我们苦于灵感的衰竭、匮乏。开写之后,则苦于表达的艰涩与陈旧。就算初稿写完,接着又会是若干次、若干次的修改,尤其是长篇小说,这样的过程,像把一条大鱼在盘子里翻身,既要彻底、坚决、连头带尾,又不能破了皮相、撒了汤。这一切结束之后,小说总算是写完了,以为就此可以松一口气吗?不然。
写小说这件事,前半程是一个人,两手空空在黑地里没头没脑地闷走,踌躇满志夹杂阵发性的焦虑,间或有点小幸福,总之是一个人的宅斗,亦悲亦喜亦有大自由;后半程,手里提了件小说,算是有点货色了,可是,这货色既然拿将出来,也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了,四面八方的手一齐伸来帮你提——本想着,人多吧,是好事,其实呢,不见得。
就比如,书名。是的,写作者当然是预先自己取好书名的,可是这最多只能算个小名儿,真正要到出版社那里上户口了,产生分歧的概率是相当之大的。作家的审美总是偏重于沉静和内敛,这本没错,可是一放到商业背景中,就绝对成了罪过。出版方总有诸多苦口婆心的说辞,语气里带着原谅和宽容,也带着必胜的信念。他们知道,作家写完一本书,总有着孩子气的急迫,像一颗滚烫的热心要尽快地捧出来,故而最经不得拉锯战,并且也会被所谓营销策略、传播心理学之类的弄得厌倦且头昏。我有个长篇,小名儿本叫做《家书》,因为里面有大量的书信体,又因为主题也是与家庭单元的道德伦理变迁有关,可出版方一看:这太闷了,不煽情,不抢眼……最后,此书以《此情无法投递》出版,当然,后者也不是不好。只是,内心深处,就像个性格内向的母亲,总还是愿意拿小名儿唤自己的孩子。也有抗争取得胜利的。我上一个长篇《六人晚餐》,这书名谁都说不好,因为比较像悬疑、像男女相亲的、像外国小说,众人纷纷提建议:索性改成《晚餐》吧,更有力量更简洁,或者改成《最后的晚餐》、《黑白晚餐》……一片喧哗之中,我蒙头抵死坚持。出版方依了我。结果……我在超市碰到熟人,对方指着我热情地说:你有本新书,《六人餐桌》!更多人会记成《六人晚饭》,有人则生生替我加了副餐具,变成《七人晚餐》……嗯,不一而足,但我都笑眯眯地开心极了,母不嫌儿丑,这总归是我原来就想叫的名字呀。
同样的微型闹剧在每个写作者身上都在不断上演。举最近的例子,学者梁鸿的第二本田野调查笔记《出梁庄记》,光是她发到我手机里的纠结书名,就有十个八个之多。这样的过程,估计作为编者,比写作者更要抓狂一百倍吧。真是应当有编辑写写这个:那些换名字最多的书!
名字关过了之后,接下来是封面设计。这一步就好比给孩子穿出门衣裳,既要得体,又要大气,还要赶得上时髦,如果能出位、给人以闪电般的惊艳,那则最好不过。其中的往来拉锯、抗议与妥协、瑰丽的假想与平庸的现实,更是好一大笔官司。往往到最后,会出来一个“恰如其分、所见即所得”的设计。比如,书名《云中人》,封面上就是一朵云里有个人;《屋顶上的一棵树》,就真的是见面如字。《六人晚餐》也这样,桌子上摆了一堆吃的,再加六副碗筷。及至真正拿到书,拉近又推远地看,自问这好看吗,答案往往是复杂的……当然了,这种不满足的、挑剔的心理,其实也是源自一种对完美与创意的贪念,或者也是源自不够自信。人家《红楼梦》,封皮上光写三个字就成。再或者说了,若你的书果真是美人胎子,那就是裹上破麻袋也是好看的。
最近的新书《九种忧伤》,在取名的战斗中,我悲惨地败下了,小名儿本是《九种暗疾》,最终变成了有点文艺腔的现名。但在封面上,倒是特别省心,拿到设计稿,在三个备选案中一眼相中现在的封面:一个少年的肖像,眼神如同迷雾,美编又很有手腕地对这个肖像进行了二次加工,切割与重拼。责编既开心又苦恼地抱怨:这张照片,她是在电脑上勾头看了足有上万照片才发现的;而且选中它就导致预算超标,因为要另外花钱购买照片版权。
好吧,就算书名和封面全都搞定,甚至书已经拿到手,以为这就结束了吗?哪会这么容易。漫长的旅程伴随着漫长的风景,下面将是既需要智力又需要耐心的新书宣传期。写作,写作,而今似乎不仅仅要会“写”,还要相当的会“作”。诸如嘉宾对话、新书发布、各种采访,类似的吧,你得呈现出一种深刻且愁苦的姿态,从不同的其实是相同的角度去阐述你的小说……上述的这一切,不管是出于合同约定的配合或对传播名声的肤浅渴求,我都相当认真地在做——我是用这个道理来说服自己的:小说,在起初,在我的书房和电脑里,它是纯粹和自由的艺术;在终点,到了某人书房或某人的阅读里,也是纯粹和自由的艺术。但在行销和流传的过程中,它是商品,具备商品的一切属性,并可能会对小说有所折损或附丽,但归根结底,这是一个坚硬的无法跳过的过程。没有它,我抵达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