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计,在中国作家队伍里,像我这样读书读得很少的人不多,像我这样读法的人也不多。
关于读书,我的第一个看法是——开卷并非皆有益。如今写书人多如牛毛,出版物遍地开花,精神文化生活日益丰富是事实,良莠不齐也是客观存在。市场经济下,很多原本神圣的东西都变味了。受利益驱动,有些出版者和倒买倒卖者唯利是图,粗制滥造。不少假学者、假专家、假作家、假艺术家等,都开始写书了。所以我劝大家不要虚掷金钱和时间,而要谨慎读书、吝啬买书,百里挑一乃至千里挑一。
我的第二个体会——读大于书。“读大于书”这个说法是我自撰的,意思就是读出书以外的东西,用一句时髦的话说,是对书籍进行深度开发。
在读书这个问题上,一直存在着一个误区。中国古代的读书人崇尚学富五车,追求皓首穷经。人们通常以为,读书就是获取知识,储存知识就是储存学问,人对于知识的拥有决定人的文化品位。对此我不以为然。我一直认为,有知识不等于有智慧,记忆力不等于创造力,你把《红楼梦》倒背如流,不见得能写出《红楼梦》,也不见得就理解了《红楼梦》。学问如果不能派生出创造力,那就是死学问。一个人的脑子容量有限,如果被死学问塞满了,那就别指望他能够做出什么有用的事情。
跨出校门之后,除了专业的教科书需要死记硬背以外,对于一般读者而言,读书往往就是读出一种感觉,一种境界,一种体验。尤其是对于艺术工作者而言,更多的时候,书仅仅是一把钥匙,重要的是要打开你自己心智的大门。知识如燃料,要烧出你自己智慧的热量,要把自己的大脑变成发动机而不是储藏室。爱因斯坦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说,凡是书上有的、能够查得到的东西,我都不背,我的大脑是用来思考的,而不是储蓄的。我非常赞同这个观点。除了几位早年记忆深刻的作家,如雨果、巴尔扎克、莫泊桑和茨威格,其他作家的名字我基本上记不住,作品里的人物故事更是记不住。但是,我认为,作品的营养已经渗透到我的生命里了。
我读书的第三个体会是——读书有缘。什么人读什么书,往往也是造化所致。有些名人名著,哪怕全世界都叫好,但不一定适合你读,你读来读去如隔靴搔痒,那就索性不去读它,不要跟风,不要人云亦云。我经常见到这样的人,对于正在流行的某一部新的著作,哪怕他自己看不出所以然,却又不想暴露无知,跟在别人后面傻乎乎地拍手叫好。这是很可悲的。其实大可不必,我们每个人都有局限性,都有自己的弱项和强项,暴露弱项,并不等于你就是弱者。相反,有些书名不见经传,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它适合你读,让你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让你眼前阳光明媚鲜花盛开,那可能就是你的书缘来了。
我认为,每个读书人一生至少有一本自己的天书。也许那本书遭受多年冷遇,但它却在冥冥中等待着你,终于有一天你从故纸堆里把它翻了出来,抖落了时代的烟尘,然后你惊喜地发现,这正是你梦寐以求的书,从此后你一遍一遍地读下去,每读一遍,就会有新的感受。当然,读到最后,你的收获就不是从书中得到的了,而是通过读书读出了你自己的思想和智慧。传说中的天书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我过去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拿起来放下去,不知道反复多少次,累得要命也没有读出所以然。
有一年我到武汉出差,在街上买了一本杂志《苏俄文学》,里面有一部中篇小说,是小托尔斯泰写的,名字叫《蝮蛇》,我看了好几遍,当时确实有顿悟的感觉。这部作品并非名著,只不过当时一看就看下去了,也就是说,它适合我阅读。它给我的是什么呢,那就是对于战争中的人性和人性中的战争的双重思考,这在上世纪80年代,对于一个军队文学青年来讲,显然是至关重要的。读过《蝮蛇》再回过头来读《战争与和平》,似乎就明白了许多。
依稀记得在一篇文章中读过一段话,大意是,读书不是学习,学习得来的是知识,读书得来的则是境界。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