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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感和性感(肖复兴)

//m.zimplifyit.com 2013年06月17日10:39 来源:解放日报 肖复兴

  记得中央电视台前主持人敬一丹,在谈到“焦点访谈”这一档节目常常有些带刺而引起人们关注时的意义时,曾经说过的这样一句话:它可以让我们和社会保持一种“痛感”。

  我非常赞成她的这一观点,所谓“痛感”,其实就是面对我们身边的那些违法的、肮脏的、龌龊的、卑鄙的事物,我们自身首先要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进而才能够谈得上批判它们,乃至改变它们。“痛感”,显示着对社会一切丑恶和不公正现象的态度和立场,是起码良知的一道敏感的神经,是进行行动富有感情的前奏。

  我想,敬一丹之所以特别指出“痛感”这样一个问题,是因为我们的社会也有麻木的一方面。对于一些丑恶和不公正的事物,我们或熟视无睹,或视而不见,或袖手旁观,或赶紧逃之夭夭,或唯恐躲之不及,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痛感”这种感觉,离我们远去,对“痛感”反映得那么迟钝,那么隔膜,起码不那么明显,所谓俗话说的那样,叫做三锥子扎不出一滴血。

  孔子所言的 “仁者人也,亲亲为大”,那种世人世事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亲密感觉,自然就难以找到了。古人所说的“守正为心,疾恶不惧”,那种面对丑恶和不公正的凛然勇气,自然也就难以找到。当然,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方刚血气与碧血精神,就更是暌违已久。丹柯与荆轲赤红的心,早已风化为了千疮百孔的化石,甚至是搓脚石。“痛感”的冷漠与缺失,就这样让我们随之失去了许多最可宝贵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都曾是我们民族赖以骄傲的传统与精髓。

  在我们自己的心里,在我们的社会肌体中,“痛感”的肌肤正在普遍地老化和麻木,“痛感”的神经确实越来越冷漠与缺失。与此同时,我们以及我们所处的社会,却正在越来越崇尚、风靡着“性感”,仿佛有意在和“痛感”进行着对称式的对比与抗衡,这真是老天对我们有意的嘲讽。当然,“性感”,并没有什么不好,对“性感”的赞赏与追求,也是世界对美的精神的一种体现与创造,是人自身对美的能量的一种释放和绽放。让我们应该痛心的,是我们对“性感”无尽的泛滥,“性感”无节制的蔓延和异化,很容易与我们传统中所崇尚的性情相去十万八千里,而与色情只有一步之遥,迅速抵达性“快感”的港湾,去尽情地在情色中自娱自乐。前些日子在明星跳水节目中,都有故意走光之嫌的性感展露,应该是这种所谓性感泛滥无所不在的一个注脚。

  如今的“性感”,可比“痛感”学着方便,普及得神速,水银泻地一般,侵占了“痛感”的地盘,便自然是很正常的事情了。如果说“痛感”是一种精神,“性感”已经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自我为中心、感官享受的一种物质,成为了小资们的服饰内衣与调情的变奏和前戏、中产阶级的一道开胃酒和饭后甜点。甚至从“性感”路线走到“美女经济”,更是已经成为了一种新兴的产业。难道不是吗?我们已经不止在一家商场前看到,为了一点可怜巴巴的奖品,众目睽睽之下搞起纷至沓来的那么多的男女,进行接吻大赛;甚至在有的商场里看到,干脆请来美女在淋浴器下和在性爱床上现场演示,以推销淋浴产品乃至这种具有性爱功能的床。

  当我们看到将本来美好的 “性感”,都可以演变为如此不忍卒目的商业行为,仿佛那本来一个好端端的良家妇女变成了烟花女子一样无可奈何,我们还能够再说什么呢?我们对我们自己“痛感”的丧失,也就会见多不怪了。一个社会的转型时期,价值系统就是这样被颠覆着,在“痛感”和“性感”的天平两端,我们就是这样如同在儿童乐园里坐滑梯一般,无师自通、轻而易举地滑向了“性感”一端。

  不过,我总不由地想起17世纪伟大的思想家斯宾诺莎,因为宣传无神论,先是面对教会的重金收买,后是遭到教会的无耻暗杀,一柄飞刀冲他而去,他切身切肤地感到了“痛感”,才让他哪怕是背井离乡,哪怕是打磨光学镜片谋生艰难度日,虽然仅仅活了45岁,也不放弃他对黑暗教会的批判,将他思想的光芒一直照耀到了今天。

  我也想起宫廷画家马蒂斯,这位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画家,在勃兰登堡为宫廷为教皇画着粉饰太平的金碧辉煌的壁画,可以一辈子拿着俸禄和奖金,过着一种那时和现在许多艺术家所向往的生活。仅仅因为有一天一对受伤的农民父女意外闯进他的画室里,他们的贫穷,他们的正义,他们来自底层的呼喊和血淋淋的伤口,深深地刺激了马蒂斯,激活了他一腔沸腾的血液,让他涌出触目惊心的“痛感”。正是这种“痛感”的驱使,让他毅然决然地走出他为人附庸的画室,离开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跟随这一对父女加入到农民的队伍之中。

  想起斯宾诺莎和马蒂斯,我们应该羞愧,因为我们的“痛感”已经日渐被“性感”所替代,我们的正义日渐被灯红酒绿所淹没,我们的一腔热血日渐被商业的功利所吞噬。我们的皮肤可以涂抹尚好的润肤霜和滋润液,但已经无可奈何地粗糙老化锈蚀磨钝,缺少了敏感的感觉。

  18世纪的哲学家休谟曾经将心灵和情绪做过这样的对比:“心灵并不如管乐似的,在依次吹出各个音调时,吹气一停,响声就停顿了;心灵倒像一具弦乐器,在每次弹过之后,弦的震动仍然保留着某种声音。”如果我们借用这个比喻,将“痛感”和“性感”做同样的对比的话,可以这样说:“痛感”并不如管乐,吹气一停,响声就停顿了;“痛感”更应该像一具弦乐器,在每次弹过之后,弦的震动仍然保留着声音,并将声音一直保留在自己的心中,让我们随着这样的声音的刺激,警醒着抬起头,正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只有“性感”一样才和自己发生着关系,那正在发生的一切,和我们命运与共,休戚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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