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家离汪曾祺家很近,大概还不到一站地。离得近,且共同的话题不少,有时专程去看他,向他请教,有时在自由市场就碰上了。有一天清晨,在自由市场看到他在巡视,问他所为何来,他说:“找牛尾呢,中午想喝牛尾汤了!”类似这种场合,请教的,就是关于“牛尾汤”的问题了。当然,生活方面的问题,还有喝酒、品茶。汪老是品味生活的大师,讲起来,不光头头是道,而且津津有味。他知道我亦有此好,时不时也提携我一下,比如某日批评家何镇邦率领某位美籍华人女作家杀上门去,汪老亲自下厨煎炒烹炸,没忘了来电邀我前去大啖,遗憾的是,那次我家也有客人,只好辞谢。向汪老请教的问题,也有文学的,比如我问过他:“您作品的语言节奏怎么拿捏得那么好?”他笑道:“别无它法,多读而已。我曾把晚明小品熟读于心,读到最后,内容可能都忘记了,节奏倒留在潜意识里了。写文章写到某处,多一字必删,少一字则必补,不然永远觉得系错了扣子,一天过不舒坦……”短短数语,即令我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我和汪老混得这么熟,竟未能求得一幅他的字画,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遗憾。每到文友家中,看见他们把汪老的书法或水墨写意悬于堂上,总是提醒自己再见汪老时一定莫忘求字求画,然而直到我搬了家,也没好意思张口。
大约是1996年春节过后的一天晚上,张锲来电话相约去看望汪老。那时我已经调到中国作协来工作,因为俗务忙碌,也的确很久没有看望他了。听说他搬了家,且曾对北京作协的朋友“骂”我:“建功这家伙,忙什么呢,这么久没跟我联络了!”汪老的家搬到了虎坊桥附近,即他儿子所在单位的家属房里。既是出谷乔迁,是不能不参观一下的。没想到张锲和我随着汪老看他的新居时,还是几位陪同前来的年轻同志发现了宝贝——他们从汪老的字纸篓里找出了几团宣纸,抹平,如获至宝地跑过来道:“汪老!您画废了的,我们可要了!”汪老还是一如往常的神态,先是很平和地瞟去一眼,随即粲然地笑起来,说:“哎呀,都是烂纸,你们真能翻!”他不再说什么,走到画案前,从一个角落里掏出一卷纸来——大概都是他近期的画作。年轻人有足够的机敏,他们竟欢呼起来,一张一张展看时,这个说:“汪老,我要这张!”那个说:“这张是我的!”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汪老是让我们挑画。张锲乐呵呵地说:“你们这哪是挑画?你们这是抢画来啦!”嘻嘻哈哈中,每人各执所爱,请汪老一一题签。我选中的,是《升庵桂花图》——虬曲而上的枝丫顶部,盛开着黄灿灿的桂花。环绕画面的,是汪老的题诗:“桂湖老枝发新枝,湖上升庵旧有祠。一种风流谁得似,状元词曲罪臣诗。”诗后加注曰:“升庵祠在新都桂湖 环湖皆植桂 1996年新春 是日雨加雪 持赠建功 汪曾祺”。四川新都的桂湖公园我是去过的。这里是明代杨慎(升庵)的故居旧址。杨升庵于明正德间高中状元,授翰林修撰。嘉靖时因“议大礼”而罹祸,谪戍云南永昌,流放终生。据《明史》载,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诗文外,杂著、散曲,皆有成就。“一种风流谁得似,状元词曲罪臣诗”之感喟,即由此而发。据说,现新都桂湖,“环湖皆植”之桂,即为当年升庵所植也。8月时节,桂花盛开,香气袭人。品画赏诗,当时便与汪老相约,何时随他新都重游?汪老莞而一笑,说:“你太忙。”
2005年岁末,我再游新都桂湖时,汪老已经去世了。新都区政府在桂湖公园碑林举行了一个作家和读者见面会,川外作家有王蒙、舒婷、叶兆言和我,成都作家有魏明伦等出席。主办者请我主持会议。从北京起程时得知这一消息,我特意带上汪老所赠画卷与会,主持之始,即先行展示之。
此时回想起当年抢画情景,不由得你不感叹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