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三部曲”终于结集出版了。
从《大漠祭》初版至今,已过去十二年了。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时尚文学过了一茬又一茬,许多畅销书的寿命也越来越短,《大漠祭》们却越来越热了。各大网上书店也常常断货,常有人托朋友找书。虽然有了多种版本,仍常常供不应求。虽没人热炒过它们,它们还是靠作品本身的力量赢得了时代和市场。当然,日后,还会有个有力的助缘,让更多的人发现它们。那时,它们的价值将会被重估。那时节,会有许多人惊叹:嘿,这可真是个宝藏啊。呵呵。
我是1988年开始动笔的,2000年《大漠祭》在上海初版,2003年《猎原》在北京初版,2008年《白虎关》在上海初版,我终于完成了“大漠三部曲”的写作。出版历时八年,写作时间则超过了二十年。从二十五岁开始写初稿,到四十六岁完成初版,历时真有些长了。写初稿时,我刚刚踏上文坛——只发表过中篇小说《长烟落日处》——到《白虎关》出版时,我已成了“著名作家”,按《小说评论》原主编李星先生的说法,我完成了从一个小学教师到著名作家的“神话”。
这一过程,我用了二十多年。下笔时,还风华正茂;收笔时,已须发斑白。
二十多年时间写三本书,委实有些长了。
不过,我说过,这二十多年,其实也是我人格修炼的二十多年。我从一个凉州农民的儿子,欲望多,烦恼盛,毛病不少,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成了别人眼中的“证悟者”、“成就者”——对这类词语,我其实并不随喜,因为我实无所证,亦无所得,更无所求,但有人需要,就那样叫叫也没啥,就像我老将自己说成是一头见到光明的驴子一样。
某次,一有名寺院的住持僧问我,雪漠,你闭关二十年修光明大手印,太浪费时间了,我只诵《大悲咒》,一个月就有感觉,你得到了啥?我说,我啥也没有得到,只得到了一颗啥都不想得到却啥都不缺的心。
所以,那“成就者”、“证悟者”之类的说法,是别人认为的雪漠。我自己,其实就是个平常人、有颗真正的平常心而已。我最想做的,就是当好一个作家,静静地写自己想写的书。我理解的幸福,就是静静地待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没有人来打搅,能静静地禅修,静静地读书,静静地写作,在生命消失之前,做完自己该做的事,仅此而已。幸好,到目前为止,那被强制拆迁之类的破事还没有骚扰到我。虽然树欲静而风不止,老有些不愿遭遇的事,但总算还在可控的范围内,生命就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色彩。
我的所有修行,仅仅是为了让心属于我自己,活出自己想活的那份从容和宁静。所以,对于我写的那些关于佛教的书,你觉得有意思了,就读读,没意思了,就扔了。那只是过来人的一点儿心得,权当分享而已。倒是对我的小说,我一向聊以自慰,因为我创造了一个世界,正因为有了它们,我才有了一种独行天地间的人间之乐。自从我成了想成为的自己后,许多别人眼中的享受,就不再是享受了,只有写作和读书,还能让我享受到一种平常人的喜悦。它成了我享受生命的重要方式。
说真的,我从来没想拯救世界,我只想拯救自己。无论我的创作,还是修行,都是为了实现对自己灵魂的救赎。文学让我有了另一个世界,大手印则让我实现了对那个世界的升华和超越,很难说哪个更重要。只是到了后来,因为发现这类文化太珍贵了,它已成了风中的残烛,我不想叫岁月的飓风吹熄它,才花费了生命和稿费去研究,去传播,去抢救。一人之力不够,才有了广州市香巴文化研究院,才有了人们眼中的那些利众之行。我当然没想到,大手印文化反倒回报了我的文学。我的小说后来的热销,除了它真的很好,那些老读者仍在口碑式地传播外,还因为很多人认可了我承载的文化,有些人真的离苦得乐了,就想再读读我的小说,这才发现了我那独有的文学世界,进而又开始了口碑式的传播。在这一点上,也应了老祖宗说的“善有善报”。
其实,文学和文化是雪漠的两个翅膀,是一幅织锦的两个侧面,是太极图中的阴阳鱼,不要将它们分开。要知道,自从我超越了二元对立后,创作和修行达成一味了,创作是我的修行,修行也是我的创作。熟悉我写作习惯的朋友知道,我的写,才是一种真正的修。写这“大漠三部曲”的过程,也是我从张牙舞爪,到回归平常心的过程。虽然费时太长,我因此失去了别人眼中的那种精彩人生——连我爹都说我一辈子没“耍人”。“耍人”是凉州人对“精彩人生”的一种怪味描述——也有过《西夏的苍狼》中的黑歌手的那种无奈,但一向无怨无悔。要是上帝再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还会这样活。
这不,此前我这样活,今后我还会这样活。过去我闭关二十多年,后来出来了几年,发现我独处时,非常充实,一到人群中时,却十分孤独,总不想充当别人期望的那种角色,只好再进关房了。像我的新书《光明大手印:参透生死》的封面那样,虽刚到五十岁,却常常把“死亡”二字顶到头上,当成一把悬着的剑,老想它随时会落下来。因为,凉州人老说:“人上五十,夜夜防死”,就想在死神追到自己之前,写完该写的书,做完该做的事,不要留下啥遗憾。于是,除了吃午饭时见见家人,其它时间,我都在享受着明白后的雪漠。这一来,真成诗中写的那样了:
“挥挥手,
还是到山上去吧。
山高,
高到太阳里了,
太阳里有个亥母洞,
洞是我命中的乐曲。”
“念珠握在手里,
木鱼在心头敲响,
黑夜是今生的袈裟,
高屋是前世的岩窟。”
于是,我又成了《西夏咒》中的那个苦修的琼,除了送饭者,我又一次将红尘拒在了门外。
书倒仍在流行着,它成了我跟世界的主要联系方式。从《光明大手印:实修心髓》、《光明大手印:实修顿入》开始,每年都会有它的这个系列的新作问世,如《参透生死》、如《文学朝圣》、如《智慧盛宴》、如《当代妙用》,等等。这次,“大漠三部曲”也换了面孔,初版以来,这是第三次换“婆家”了。
从2000年至今,这三本书,有多种版本,多不统一,原因很多。比如,读者出版集团版的《大漠祭》就将《白虎关》中的一部分选入了,因为《大漠祭》要入选“农家书屋”,有人想叫农民们多了解一下莹儿的命运,我同意了。本想以附录的形式,将《莹儿的轮回》选入,但正式出版时,却变成了最后一章。这样,版本就显得乱了。有位教授就问我:莹儿咋死了两次?
还有很多内容,是被删节了的。如《猎原》中的《母狼灰儿》那一章,非常精彩,也非常感人,原稿中有,但出版时叫编辑删了,删得当然有道理,但我总有些可惜,因为那是我很喜欢的章节。这次,又恢复了。
《大漠祭》更是这样,有许多内容,在当时出版时,编辑有些顾虑,或是为了评奖,就忍痛割爱了不少。很多内容非常精彩,对农民的命运和心态有十分传神的描写,这次也恢复了。此外,还保留了村野和民间文化的内容。在初版中,许多民间文化是被删了的,如二舅帮老顺家祭神的详细经过,如牌位的内容,如齐神婆给憨头燎病禳解的详细经过,如憨头的丧仪经过和老道念的《指路经》,等等。我想,多年之后,再找这类东西,也只能在我的作品中找了,就留下了。我想,就让我的作品有点毛病吧,保留一个真实的雪漠。
《白虎关》亦然,在原稿中,莹儿的死活一直很模糊,我没有确定她的归宿。因为这是个悖论,死不忍心,活不可能——除非她不再是莹儿。但《收获》某编辑约稿时,希望我写死她,就那样写了。后来,此情节一直不为人随喜,在复旦大学开研讨会时,雷达老师等专家都认为她不该死,这次,我就恢复了原稿的一些文字。还有那“引子”,是为了推销的需要,是机心的产物,虽然也精彩,但因为损伤了整部作品,这次也删了。
这样一来,本次出版的版本,也算是修订版吧。至此,距我动笔写《大漠祭》时,已过去了二十五年。虽然期间也写了称为“灵魂三部曲”的《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但学界认为最能代表雪漠的,还是“大漠三部曲”。
当然,我自己不这样认为。要是没有“灵魂三部曲”,雪漠也不全面。当然,“灵魂三部曲”也同样面临了上面我谈到的那些问题。下次有机会,我也会将它们重新修订一下。因为初版时,为了出版方便,它们也被删改得面目全非了。像初版的《西夏咒》,跟我的原作,甚至有些黑白颠倒了,把张三做的事,安给了李四,我希望能还原原作面目。《西夏的苍狼》亦然,我甚至想重写它。重写要看因缘,修订则是定然会做的事了。
随着年岁的渐大,我越来越散淡了,越加喜欢离群索居,不想见人(送好书者例外),不想多事,不想浪费一丁点的生命,就索性常住在关房里了。那关房在岭南的森林旁,远离世俗喧嚣,触目皆是生机。我或禅修,或读书,或写作,看看星星,望望月亮,沐浴清风,聆听雨意,耳闻鸟鸣,眼观翠色,就显得逍遥了。
当然,静处观物动,闲里看人忙,这本身,也是一道风景呢。
心静到了极致,一切就哗哗地远去了,除了疯长的头发和指甲外,我几乎感受不到时间了。只觉得,世界、生命、万物,都往那看不见的远方逃了去。真没个啥执著的了。吃穿够了,除了“享受雪漠”外,再也没个啥值得追求的了。就将过去的书再校修订一下,权当留一个存世的版本吧。
——2013年1月6日于樟木头“雪漠禅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