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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柳依依(肖复兴)

——谨以此文纪念伟大的音乐家威尔第诞辰200周年

//m.zimplifyit.com 2013年07月19日09:39 来源:光明日报 肖复兴
朱塞佩·威尔第(1813—1901)朱塞佩·威尔第(1813—1901)

  如果不是大家一劝再劝,威尔第是不会离开圣阿加塔,到米兰来的。他自己清楚地知道,他的病已经不轻了。自从三年前妻子朱塞平娜去世,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听力越来越坏,腿也不听使唤了,以致连床都爬不起来了。老了,老了!他常常在心里感叹道。

  这是1900年的冬天,威尔第87岁。

  饭吃得越来越少,觉睡得也越来越少。一觉醒来,夜色沉沉,窗外再也看不到圣阿加塔乡间那明亮的星空。四周是一片墨汁一般浓重的夜色,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往事不时会格外清晰地跳出来,像是五线谱上的音符,排着队向威尔第涌来。

  他太想念圣阿加塔了。

  圣阿加塔在他的家乡布塞托的乡村,他一辈子喜欢乡村,难怪他的妻子朱塞平娜一直都颇有怨声地管他叫“乡下佬”。他从心里并不反感这样的称呼,他以为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昵称,因为他一直都把自己叫做农民,在各种表格里填写职业栏的时候,索性写上“庄稼人”,而从来不会写什么“音乐家”或“享受政府津贴的专家”之类。

  威尔第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在圣阿加塔度过的。那里有开阔的田野、谷地、葡萄园、玉米地,以及乡间的小路和路旁参天的白杨树,还有他在花园里亲自种植的郁金香、杜鹃和蔷薇,他还养了漂亮的野鸡和孔雀及其一窝窝小崽,还有那条叫做“卢卢”的狗,那匹叫做“威尔第”的新品种良马……

  他似乎听见它们那熟悉的叫声了。

  当然,他最想念的是花园里他亲手栽下的那些树。他是1848年买下圣阿加塔的,第二年就和妻子朱塞平娜告别巴黎到了那里。那一年,他38岁,正是创作的鼎盛期,《纳布科》、《欧那尼》等十几部歌剧,连珠炮一样在欧洲轰响,让他声名大震,让他财源滚滚,让他彻底告别了他自己说的那种服苦役般的艰苦时日。之后,他所有的歌剧都是在圣阿加塔写下的,乡间给了他在城市里绝对没有的灵感。每写完一部歌剧的时候,庆祝的方式都有些特别,他不喜欢觥筹交错的宴会,更反感官方或出版商搞的附庸风雅、陈词滥调的那一套。歌剧首演之后,他都要一个人回到圣阿加塔,拉上妻子一起,悄悄地在花园里栽种下一株树苗,每一株树苗的品种都不同:《弄臣》是悬铃木,《茶花女》是柳树,《游吟诗人》是橡树,《西西里晚祷》是丁香树,《唐卡洛斯》是朴树,《阿依达》是苹果树,《奥赛罗》是梧桐树……威尔第一生共创作了26部歌剧,他买下圣阿加塔之后所写的歌剧,每一部都有这样一株与之匹配的树,琴瑟相谐,剑鞘相合,葡萄美酒夜光杯。

  晚年,威尔第最喜欢到花园里散步,当年栽种下的树木,都已经长得很高大,树冠如伞,枝叶茂密。有风的时候,树叶沙沙地响;有阳光的时候,枝叶筛下一片花阴凉。这些树木像是列队等候他检阅的士兵,让他一目了然,格外开心。

  越是睡不着,这些树越是浮现在眼前的一片黑暗中,就像他的老朋友一样,不用敲门,自可以破门而入,用树叶拂动的飒飒声,和他说着唯有他能够听得懂的话。它们一棵紧接着一棵,排着队似的向他走过来,粗壮的树干带动枝叶舞动着,像带着一大家子人一起手舞足蹈。他仿佛看到了它们当年还是幼苗时的样子,看到它们一点点长大,长得枝叶参天,又和自己一样无可奈何地变老。

  当这些树走马灯似的再一次从他的眼前晃过的时候,他一把拉住了那株柳树。

  他想起了妻子朱塞平娜。

  那一年,他整整50岁,写完了他钟爱的《茶花女》,他问妻子:“亲爱的,我们种一株什么树好呢?”

  妻子想了想,说:“就种一株柳树吧。”

  连想都没有多想,比如为什么不种一株茶花树呢,不是和《茶花女》更吻合吗?他便叫来了花园里的老花匠巴西利奥·皮佐拉,吩咐他买来一株柳树,然后和妻子一起把柳树种了下去。柳树很好养,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在花园所有的树里,妻子尤其喜欢这株柳树,她亲热地管它叫做“茶花女柳”。就像威尔第每次见到他的狗向他跑来时都要叫着“卢卢”一样,每次陪威尔第到花园里散步的时候,老远看见了那株柳树,她都要叫道:“看,茶花女柳!我们先去看看它吧。”

  每年复活节到来的时候,她都要特别到那株柳树前,她总会为第一眼看到了嫩叶像小鸟啄破蛋壳探出头来而高兴得大呼小叫。威尔第愿意跟着她,俯身看着这大自然的奇迹,他总会琢磨这嫩叶是怎么长出来的呢?是不是和自己音乐里的音符一样,神助一般在某个瞬间,一下子就从心中奔涌而出?看着妻子抚摸着它那随风摇曳的细嫩的枝条,看着那鹅黄色弯眉一般的嫩叶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庞,他总忍不住想起这个神奇的问题。在威尔第的眼里,那柔韧轻飏的枝条,如同妻子那一头飘逸的金发,在阳光下迷人地闪耀。

  柳树比一般的树长得快,快40年过去了,那株“茶花女柳”和自己一样老了,老得枝条再不如以前那样婀娜了,树干粗壮得如同水桶一般,还布满了老年斑一样的疤痕。现在,冬天到了,它的枝条更是枯萎得和自己一样瘦骨嶙峋,在寒风中发出颤抖的叹息。妻子走了,自己也要永远地离开它,圣阿加塔的花园里,以后只剩下孤零零的它,真可怜啊。

  想起那株“茶花女柳”,就想起了妻子。朱塞平娜是他的第二任妻子,自从他的第一任妻子去世之后,他的儿子又不幸亡故,一直都是朱塞平娜陪伴着他。同时,威尔第也忍不住想起了花园里那个老花匠巴西利奥·皮佐拉。怪自己当年没有听皮佐拉的话啊。他的心里隐隐地觉得有些对不起皮佐拉。

  威尔第是个怪人,他的音乐是那样豁达、细致、温情,但生活中却是那样的刻板,甚至粗暴得像头黑熊。而且,他还格外看重金钱,特别吝啬,对待那些登门找他要新歌剧的剧院老板们,他索要高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要现金,必须当场一次付清,毫不客气,绝不通融。对待为他干活的农民,他也一样锱铢必较,绝不会多给一文钱。他还常常会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火冒三丈,没头没脸地训斥他们一顿。

  那一天,他就是这样把皮佐拉劈头盖脑地骂了一通。

  其实,只是为了那株“茶花女柳”。那株柳树也真是奇怪,妻子死后,它也渐渐地枯萎了,仿佛它真的有了灵性,和妻子有着某种感应。妻子死后的第二年的春天,复活节过去好多天了,圣阿加塔田野里的麦苗已经返青,葡萄园里的葡萄藤也已经冒出了嫩芽,花园里所有的树都回黄转绿,唯独那株“茶花女柳”还是枯枯的,没有一片绿叶,像是一个完全脱发的老女人,赤裸着干枯的身子站在那里,骷髅一般,让人触目惊心。

  夏天到来的时候,皮佐拉找到威尔第,告诉他那株柳树已经死了,是不是要把它砍掉?威尔第一听,立刻火冒三丈,冲皮佐拉大骂道:“谁告诉你说,‘茶花女柳’死了?我看要死的是你这个畜牲!”

  这样粗鲁的谩骂,皮佐拉忍受不了,一气之下,提出辞职。威尔第更为大怒:“滚你妈的蛋吧,我不缺少花匠,不缺少你这样的蠢货!”结果,气急败坏的威尔第无理地扣下3000里拉的工钱,生生就是不给人家。

  现在,在黑夜的一片混沌之中,他想起了那株“茶花女柳”,想起了老花匠皮佐拉。

  第二天天蒙蒙亮,冬天的米兰,晨雾浓重地遮挡住了窗户,屋子里有些晦暗。

  他把玛丽亚叫进来。玛丽亚是33年前他和妻子收养的一个小姑娘,妻子死后,一直都是她在照料着威尔第,他们亲同父女。

  玛丽亚问:“有什么事情吗?”她知道威尔第这几天心事不宁,常常提起要写遗嘱的事情。她眼瞅着威尔第在急遽地消瘦和衰老,当年健壮的躯体,如同一株大树无可奈何地枯萎,被掏空的树干,在风中发出凄凉而哀婉的空旷回声。

  果然,威尔第让她立刻请人来帮助写遗嘱。她看见威尔第的眼睛如风中的残烛,闪动着最后一线微弱的光。她的心里一酸,赶紧退下找人去。

  就在她刚刚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听到威尔第叫她的声音,虽然那声音很微弱,她还是听见了,“玛丽亚……”

  她转回身,又走到床边,低下头问道:“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威尔第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睡袍宽松的袖口垂了下来,露出他枯枝一样的手臂。他颤颤巍巍地指了指窗户,说:“请帮我把窗户打开。”

  “外面很冷呀!”玛丽亚很吃惊。她不知道威尔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但是,威尔第还是坚持伸着自己枯瘦的手臂,指着窗户。

  玛丽亚没有办法,只好把窗子打开了一点缝。

  威尔第摇摇头,使劲地挥动着手臂。玛丽亚明白,他是要自己把窗子开得再大一点。没有办法,她太了解这个固执的老头了,只好把窗子开大。寒风立刻像水一样汹涌地灌进屋子里。她望着威尔第,不知该如何是好。威尔第却向她挥挥手臂,让她赶快去请人吧。玛丽亚只好离开了房间,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浓雾很快地灌满了整个房间。威尔第大口大口地吸着湿润而凛冽的雾气。恍惚中,他觉得这样的情景很像春天的圣阿加塔谷地上飘弋的浓雾,葡萄园里的葡萄藤、花园里的那些树木和花草,在雾气中都是那样光滑而湿漉漉的,他几乎闻到了散发在整个圣阿加塔的那种清新的香味。那一瞬间,他恍然置身在圣阿加塔了,他载着双轮马车,奔跑在圣阿加塔那熟悉的泥泞得发黑的土路上……

  当玛丽亚带着人走进屋里时,威尔第已经昏迷在床上。他们慌忙把他叫醒,又赶紧把医生叫来。

  威尔第睁开了眼睛,他突然精神了起来,仿佛刚睡了一大觉。他一条条地列着他遗嘱的条目,先从慈善机构开始,音乐家的养老院、医院,佝偻病人和聋哑人的福利机构,再说到家属、朋友和一直伺候他的玛丽亚,以及其他仆人们……他的头脑清醒而清晰,慈善而怜爱,有条不紊,深思熟虑,无一遗漏,和以往的暴躁与吝啬,固执和古怪,是那样的判若两人。玛丽亚和那个没停笔一直记录遗嘱的人都大为惊讶。

  最后,他把玛丽亚叫到身边,问道:“巴西利奥·皮佐拉,你还记得他吧?”

  玛丽亚点点头,忙说:“记得,是那个老花匠。”

  威尔第也点点头说:“是那个老花匠。”然后,他特地嘱咐,“在我死后,立即付给那个老花匠巴西利奥·皮佐拉3000里拉。他在圣阿加塔我的花园里干了好多年活。请一定要把这一条写在我的遗嘱上,由玛丽亚负责执行。我很愧疚,这是我欠他的工钱。而且,我还对他发了脾气,其实,他是对的,就请转告他,请他把那株柳树砍掉吧。”

  冬天还没有过去,才刚刚是转过年的1月27日,88岁的威尔第与世长辞。

  米兰街头有20万群众为之送葬,意大利按照民族英雄的仪式,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老花匠巴西利奥·皮佐拉也来到了米兰,加入进长长的送葬队伍中。但他没有听从威尔第的遗嘱,把那株老柳树砍掉。在圣阿加塔威尔第的花园里,那株“茶花女柳”依然在。

  (肖复兴 《人民文学》杂志前副主编。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在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等方面均有成就,多次获奖。近著《蓝调城南》、《黑白记忆》、《音乐笔记》等亦影响广泛。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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