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年之前,我最怕的就是过年。过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问你同样的问题,忙什么呢?
忙什么呢?在过年的家乡,在一年未见面的亲朋嘴里,不是一种寒暄,而是问你在过去的一年里收获了什么。为了逃避这种追问,我总是在大年夜熬个通宵,天亮时开始睡觉,给自己一个避免回答的理由。说睡觉,其实就是躺着,用被子蒙着头,隔着棉花听来家中拜年的人问,二妮回来了,她忙什么呢?找对象了吗?干啥事业呢?挣大钱了吗?拿什么回来孝敬你了?母亲避重就轻地回答人家,回来了,夜猫子,睡着觉呢,起来后让她去给你拜年。拜年的人走了,母亲的叹息穿过厚厚的棉花进到耳朵里。
我在母亲的叹息声里不停地拷问自己——你到底在忙些什么?到底有哪些可以安慰自己、安慰母亲的收获?
母亲的叹息越来越频繁。日子越来越短。年越过越恐慌。
越过越恐慌的日子里,我把自己的生命拷问成了一只悲伤失望的口袋。里面除了些记忆的碎片外,再无别的可以支撑生命的东西。那些碎片也大多是灰色的,阴天的颜色。它们曾经是我年少时的梦想、爱情、追求、新鲜美丽的容颜……它们曾经都是彩色的、热烈的,闪着夺目的光彩,铺成宽广的道路,演变成无法抵挡的诱惑,让我去追赶漫长的成长,追赶新的年、新的岁月。那时的生命是扬起的帆。然而,一切都成了碎片。灰色的碎片。用手搅拌,连点响声都没有。帆,落下来,变成悲伤失望的口袋。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被生命的恐慌压垮了。我天天翻看印度作家阿伦德哈蒂·罗易的小说,为书里的一句话着迷——不算老,不算年轻,刚刚是一个可以去死的年龄。我盼望着有致命的灾祸能让我不受亲人指责地死去。我害怕活下去,害怕生命到终老的尽头还是一只盛载悲伤和失望的口袋。
幸运的是,一天夜里,我读到了博尔赫斯的《谈失明》一文。博尔赫斯说:“一名作家,或所有的人,都应当把发生的事看成是一种工具。他所遇见的一切,甚至侮辱、气恼、不幸等等,一切对他来说就是一块陶土,一种创造艺术的材料,他应当利用它”。
那个夜晚,我突然找到了不再让生命继续恐慌下去的工具。那个夜晚,我对着博尔赫斯那张衰老的、瘦长的、智慧的脸,泪流不止。我对那个曾经梦想到中国来的老人,那个喜欢中国但只能在失明的黑暗里遥想长城的老人,对那个说失明是他的一种工具的老人说,谢谢您,谢谢。
我开始写作。开始学习写作。30岁。这对于眼下少年天才林立的世界来说,或许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过晚的选择,但这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写作将我生命悲伤失望的口袋重新吹挂成帆。我不再抱怨生活与命运,不再挑剔自己生命里的过失,不再记恨曾经的伤害,我感恩地看着生命里与我有缘相遇的人和事,坦然地等待着可能到来的一切,哪怕是侮辱、气恼和不幸。
这一年,我没再害怕回家过年。虽然我仍没有让亲朋满意的回答,仍无法安慰母亲的忧虑。但是,我可以面对自己的恐慌了。后来,我终于嫁掉了,进入了母亲认为正确的人生轨道,母亲忧虑的唠叨和叹息随之消失了。或许在母亲眼里,女儿成婚她就知足了。
母亲不知道,她的女儿因为写作有了另一种知足——文学让生命有暖有靠。真正开始写作后,才知道文学不但能祛除生命的恐慌,还能带来很多真诚的师友。他们或近在身边,或远在天涯,甚或从未谋面,只是因文学在关注着你、关心着你——你写好了,他们为你高兴、为你赞叹;你退步了,他们为你惋惜甚至着急上火。有的朋友会辗转联系到你,只为提醒你,这个小说有个问题没处理好……偶尔的,我会从网上搜读朋友们为我写下的文字,不管是赞美还是批评,都让我暖在心里,让我觉得在茫茫世界里有暖有靠,让我觉得文学像宗教一样护佑着我、救赎着我。
现在,我不仅是名药师、写作者,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像母亲当年为我一样为儿子将来的生存而忧虑。这样的时候,我就在心里为将来儿子体验到的恐慌准备了一个建议——去写作吧。这样的时候,我告诫自己,作品里必须有暖的、真的、善的、美的,让读到它的人感受到温暖。暖他的一生,帮他抵御生命里遭遇到的一切暗的、冷的、霉烂的、变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