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从跌跌撞撞地进入城市化之后,写作者就开始分成了两拨:一是从小生长在闹市里的;二是出生在乡野间的。这两种作家的区别是蛮大也蛮有意思的。一直有人想探究他们谁能走得更远更有高度、拥有更强的创造力,可能既不容易又不好玩。因为这种区分很危险也很复杂。
来自乡野的作家如果要走得远,也许需要一个条件,就是自身经历一个类似于“城市化”的过程,经历那些看起来未免繁琐,但却是必不可少的现代烦恼,比如什么理论的大学教育的这繁琐的一沓子。他从这种厌烦中极力摆脱,不断地挣脱,最后会有与过去不同的一些经验,包括厌烦的经验。他会发现乡野经验与厌烦的经验一旦结合起来,就会产生极其特别的、强大的力量。
出生在城市里的作家因为离现代读者更近,一开始就会消除一些烦恼,得到很多宝贵的鼓励。他们渐渐会成为出生在乡野作家的最好的朋友,相互汲取一些东西。为了走得更远,他们总是极力开拓自己的地理空间,因为越是上了年纪就越是发现:植物都很难在柏油路和水泥地上生长,人也一样,城里没有土壤,氧气稀薄。
现代空气测试已经可以量化,比如对空气中负离子数量的统计,在渤海和黄海交界的长山列岛这一带,包括万松浦以北的这个海域和岛屿,负离子读数最高可接近或达到两万。可是在一些城市如北京、济南这种地方,读数很低——有人说大概仅有几千或一万吧?不,只有二三十;一二百那是好的,即使到了郊区的树林里,要超过一千也很难。在一个新鲜空气如此稀薄的闹市里生活,当然会折杀生命的生长力和创造力。
一个终生不愿迈出城区的作家,竟能走得那样远,该有多好的体力和才华。他们如果像出走修行的人士那样,再获得一些安静和旷野绿地,又会是怎样一种惊人的情形?不知道,或许一切还恰好相反,因为生命性质不同,人的机灵是不一样的,有人可能天生就对于闹市特别敏感。
比如说索尔·贝娄就是一个典型的城市动物,他一辈子没有离开城市,作品中不停地写知识分子和城市纠葛,但也实在伟大宏阔。确实是这样。但是如果研究索尔·贝娄的作品,就会发现他终生在做两种事情:一是在文字世界里畅游——大概比他读书更多的作家是很少的,简直什么都读;同时他还是芝加哥大学的社会委员会主席。也就是说,他在文字海洋里面畅游的广度和深度远非一般人可比,而且是一个好的学者。他像南非的库切一样,是典型的学者型作家。他在文字的世界里陶醉畅游,并让这种生活成为虚构的重要基础。
二是他仍然极度地向往自然,对客观世界异常敏感。西方那些极度城市化的作家,和中国新兴城市的作家还是不一样——他们那个城市的一切早已化为日常生活的泥土了,拥有自己漫长悠久的历史,有各种各样的隐秘角落,整个的城市土壤已经淤积得很深很深了。即便如此,索尔·贝娄在写到芝加哥的雪融化之前,小孩子在路边探宝,一脚踢出瓶子盖或几分钱硬币的那种欣喜多么簇新动人。他多次写到芝加哥的湖,写田野上各种植物的细部……总之他会利用一切机会与大自然亲近,与大地的神经丝丝相接。
城市作家与乡野作家都不忘巩固原来的优势——前者在人造的景观世界里探索,在文字海洋畅游的深度和广度非同一般,这或者是另一个基础。乡野作家也不能一味撒野,这会有个限度——能否掌握这个限度和分寸,会造成云泥之别。比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屠格涅夫,看起来都是生于贵族之家或城市街区的,但他们整个的生活历程中,与平民的来往是很频繁的。而且他们大量的时间是在俄罗斯大地上行走。普希金主要住在郊区;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历了流放地生活;托尔斯泰不离树木蓊郁的庄园;屠格涅夫迷恋俄罗斯大地。
贴近山川土地,似乎具有了强大的优势。这是上帝赐予的不可剥夺之物。但可怕的是自我放弃,固守一孔之见,或者因此而鄙视文明修养。学习,广泛的见闻和游览,这一切都会一点点积累起来,成为终生受用的财富。
有人认为中国没有纯粹的城市作家。他们大概以现代作家们为例,却没有以今天的作家为例。因为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城市化程度很低,即便看起来是一座大城市,实际气质也还是一个大乡村。它的本质内容跟乡村的交接边缘不是特别清晰,有时候似乎是介于二者之间。所以中国作家更多地置身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有些看起来已经相当繁华的大都市,从形式到内容仍然是处于对西方都会的摹仿,外洋内土。这些城市还没有称得上自身的独特文化与历史,严格讲还算不上真正的现代都会。所以聪明的城市写作者一生都在省悟这个生活主题,尽一切机会与乡野密切交融。
到了当代,情况就稍稍改观了,这与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有关。我们渐渐会发现比较纯粹的城市作家在出现。由于中国对西方城市的模仿,对其生活状态的模仿,时间日久,也会衍生出很特殊的、中国当下的一份城市生活。这种生活培植起来的写作自有优势,那就是在模仿中的忘我状态、一种与中国的过去和现在的西方都大为不同的特殊生活情状。他们的心理不同,描述也不同。他们在不难察觉的自卑中与世界对话,居然也能对得起来。这就是当今的乡野作家所不具备的生活内容和文化视野。这就呈现了表述身份和表述内容的极端复杂性,这种复杂性也许是只有第三世界的中国才具备的。但是他们和西方那些纯粹的城市化作家所面临的困境仍然是一样的,就是同样需要大地和乡野,需要去见识大风景——那些地方氧气充足。
这里的“氧气”当然不光是指化学分子式的意义了。
对文学研究者可能也是如此。一个完全不了解乡村与土地的人,也就处在了长期缺氧的环境之中。西方的个别研究者依赖于学府传统和流派,可以在那个研究的小圈子里名声日隆,因为他们掌握了一个体系,掌握了一种现代解剖方法,有学术家族的密码。这个密码和钥匙似乎攥在他们手里,有时候是近亲私授,靠血缘关系传递。这种游戏由于看上去过于认真,也就显得有些荒诞。
这一类高深晦涩的西方学院派,其实与文学的簇新感动和真正的诗意是对立的。但是他们可以在对立中快活地繁衍,正像塑料化纤布景与真实的自然风貌对立,却具有很大的市场一样。商业主义时代什么都可以成功,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但对于有一部分较真的人来说,他们却不会满足这些,一定还要吸收被世俗落叶所覆盖了的、广袤大地上的营养。这是另一类令人尊敬的学院派。
关于乡野与成长的话题,还可以再扩展开来说。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俄罗斯是触目的,给人震撼最大。它横跨欧亚大陆,与欧洲其他国家的狭促地理环境很不一样,跟北美国家也不一样。它有西伯利亚,也有欧洲的部分,在它广阔的国土上有很苍凉的地区:冬天很冷,白雪无垠。可是春夏天的圣彼得堡鲜花遍地,又是浪漫之都。它的东部城市也非常浪漫,这是从它的西部蔓延过去的。但是它给人整个的感觉还是宽阔和苍凉。这样的民族很容易产生严肃的思想,他们生长在一片忧郁的土地上,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类作家,赫尔岑那样的思想者,普希金、莱蒙托夫那一类的歌手,他们的出现绝非偶然。推理起来,从一个民族到一些个体,道理全都一样:没有开阔苍凉的大野,生命的求索和想象就成了另一番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