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小说,一九四五年写过。抗战胜利,顾不上了。
解放后回北京,忙于教学、木刻创作、开会、下乡,接着一次次令人战栗的“运动”,眼前好友和尊敬的前辈相继不幸;为文如预感将遭遇覆巢之危,还有甚么叫做“胆子”的东西能够支撑?
重新动笔,是一个九十岁人的运气。
我为文以小鸟作比,飞在空中,管甚么人走的道路!自小捡拾路边残剩度日,谈不上挑食忌口,有过程,无章法;既是局限,也算特点。
文化功力无新旧,只有深浅之别。硬作类比,徒增茧缚,形成笑柄。稍学“哲学”小识“范畴”,即能自明。
我常作文学的“试管”游戏。家数虽小,亦足享回旋之乐。
平日不欣赏发馊的“传统成语”更讨厌邪恶的“现代成语”。它麻木观感、了无生趣。文学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乡思维。
这次出版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写我在家乡十二年生活;正在写的“抗战八年”是第二部;解放后这几十年算第三部。人已经九十了,不晓得写不写得完?写不完就可惜了,有甚么办法?谁也救不了我。
二○一三年六月二日于万荷堂
(二)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印出来了。
感谢上海《收获》杂志的李小林。
我不太清楚古往今来世界上有没有第二个这般宽容耐心的杂志主人让一部小说连载五年之久并且还连载下去的?
有朝一日连载完了,不出意外的话——
(意外只有两个:
一,李小林某天忽然大叫:“受不了啦!让这个文章见鬼去罢!”
二,我本人中途短命死掉!)
否则,三部书出齐那天,开个庆祝会,所有老朋友聚在一起,洋鼓洋号奏完,主请李小林上台,当众点火,烧掉“万荷堂”。让大家要多开心有多开心!火红一片。
感谢李辉和应红多年对我不断地催促,迫使我良心发现,老老实实每天早上坐在桌边,做完日课才准游戏。
感谢湘西的刘一友(男)、长沙的卓今、上海的周毅,给拙文提的意见;有如恶婆婆对待童养媳,毫不留情。
深深地、深深地,认识这友谊的分量。
二○一三年六月十八日于万荷堂
(黄永玉先生在《收获》杂志上连载数年的长篇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最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结集出版第一部“朱雀城”。这两篇短文,是黄先生为该书写的序和后记。——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