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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海上浮世绘(顾飞)

//m.zimplifyit.com 2013年09月06日09: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顾 飞

  《繁花》写到最后,是落寞的、空寂的、灰败的,很深的幻灭感。像四季画卷的末端,凋零萧索的颜色出现了,严冬在望的气势。诸多患难与共的关系,或者中途改弦,或者猝然离世,或者风光不再而前途黯淡。大概人世多是这个样子,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故事结束的年份不很清晰,大约在2000年之后。但是它的最初一目了然,第一个国庆十周年前后。一个新的政权已建立,旧的势力、各个阶层的道德观都在巨大的改变中适应。而上海在这一点上,其实是滞后的、懒洋洋的,乃至是微微抵制的。它一直有一份洋气与骄傲,时代风潮裹挟而来,上海的各阶层有时候不像其他无产阶级城市那样积极。霓虹灯下虽然有了红色的哨兵,但十里洋场的衣香鬓影还没绝迹、还有留恋与余韵。

  这是《繁花》故事的开始,一个特定的、也是中国人熟悉的大背景之下,主人公开始生长。书里的三个最主要的人物:沪生、阿宝、小毛,都是1950年前后出生的人。这一年龄段的人算是赶上了。

  赶上了什么?时代。

  所以有人说书里写尽了上海30年的变化。这是看书不认真,其实有50年,从1960年到2010年。新世纪之后,年代痕迹变得不明显,也许过去的十几年里,人们的面孔都是类似的——充斥着浮躁而拜金的欲望。但是,小毛买断工龄后又做了门卫、炒股、生病去世,以及沪生、阿宝为古董商人做画册、梅瑞参与西部大开发等等,还是能看出大致的年代。一代人的成长经历与人生轨迹就完整了。

  骨架搭好,然后便是完善其中的皮肉,使之生动与丰满。三个主要形象都好,小毛这一角色尤其好。整个故事的调子是悲的,即便是那些或者快乐或者隐忧的男女情事,都有意去掉了寻常价值观之下的幸福感,而使它呈现出读者可能会暗暗担忧的样子——一切似乎都不太牢靠。但是很多的角色是暖的,他们之间的交流是暖的,有明显的温度感,像兄弟三个的友谊,像阿宝照顾蓓蒂,像银凤欢喜小毛,像陶陶爱上小琴,像小毛暗恋姝华,像阿宝欢喜李李……《繁花》里有许许多多的欢喜,那些真的欢喜,叫人动容的欢喜,都发生在主人公的青少年时期,一旦长大,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很多欢喜就掉色了,就虚假了,就暗藏着算计与刻意了。就成了某一种筹码,或者条件,背后是或明或暗的种种利益企图。

  当然就是这样,成年人很多时候无法交心,灵肉不能重叠。陶陶最后是真的爱上了小琴,为她抛家别子,和她东躲西藏、私奔同居,但结局却是情事中最最诡异的——小琴其实并不爱他。阿宝和李李算是交了心的,阿宝动情认真了,李李却遁入了空门。命运不会没来由地捉弄谁,小毛和春香有了爱情,春香却死于难产。读着,真觉得这是宿命论,像是命运对小毛和银凤不伦感情的报复。

  即便这样,很多故事、形象还是有温度感,举止、做派,显出上海人特有的气质。故事里的人,成年后,有些感情不真实,能读出来刻意,或者作者已经说得明白无误了,也还是暖暖的。在新时期以来的小说中,私密的语言,体己的话,写到《繁花》这样程度的,真是罕有。它大概还不能以露骨称之。露骨的话,要么下作到猥琐,要么肮脏到色情,《繁花》里的诸多男女的对话,是人在正常欲望下的对话,个体利益的需求与纠葛。

  说主人公自有一份骄傲,也处处皆是痕迹。阿宝与沪生都没念大学,但他们交流起来向来底气十足,穆旦的诗、外国电影、苏联小说、流行歌曲,朱光潜美学,一说就懂,一点就通。最早当工人的小毛也曾有不俗的爱好——抄诗词,还抄得很是香艳,闺怨闲愁,句句指心,情窦早开的样子。更多更有标志性的海派骄傲是“不响”。不响就是保持沉默、突然不吱声、不回应,它可以是很多种不开口状态的概括。不理解上海话,或者乍读该书的外地人,也许会被频繁出现的“不响”吓住:阿宝不响、小毛不响、沪生不响……几百个不响。不响这两个字,除了表示语言上的静默,还含蓄地表达了当事人在沉默时可能的状态:面无表情的、皱眉的、轻微不屑的,甚至排斥与厌恶的。他们和这个城市共生,看惯了见多了,就不想讲了,不响了。不讲,还存在很多可能;讲了,连可能都没了。《繁花》里极少揣摩人物心理,这自然是作者故意的,这样做有一个精绝的好处:画卷生动,不凭水彩点染,而只以笔法取胜。笔法是简白而铺陈的。平白铺陈有一种力量,在这本书里,众位主人公真正骄傲的时候不多,面临难堪、不堪的时候不少。“不响”有时候就是抵御难堪、回避不堪的武器,维持着做人做事的体面与尊严。

  说主人公有上海人的骄傲,还体现在作者对他们的爱惜上。阿宝与蓓蒂的青梅竹马、阿宝与小毛的少年情谊、拳头师傅工厂师傅对小毛的关照、小毛沪生对姝华的暗恋……字字句句读得人心温和酥软,作者在叙述时舍不得的样子几近面见。小毛最后下岗、病死,沪生和阿宝其实也混得不怎么样,人前没有多少风光,背后同样有很多的心事与烦恼,但作者总是把他们写得体体面面的,懂世故,知人情,不卑不亢,从不叫他们塌了架子掉了身份,像待自家的弟弟,或者自己。

  《繁花》好看,还有一个诀窍,即所谓回到“话本体”。但它又不是完全的话本体,也不是所谓沪语行文。这是经过处理的语言,最漂亮的优点是几乎不用欧化的语态与句式,以日常对话的形态与平白的上海话,构成语言的主体。读起来就显得特别,这个特别是暌隔已久、人海邂逅的亲切。但这样的语言不是原生的,它其实已经过作者审慎的处理与斟酌。也许看似自然,其实暗藏功力。过去30年里,西风东渐,弄得中国的很多作家已经不太会说话了,忽然《繁花》别开生面,水花四溅,也是媚态横生。

  《繁花》是上海市井生活的普及本。大量的上海人才有的说法、称谓、切口,作者不惮繁复地写出来,是说明、是怀旧、也是诚心诚意的普及。也许更多的是照顾了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但要知道,很多说词正在渐渐消失,那些与时代甚至时光相关的文字,已经或者将要变成历史,淹没于时间的长河,未来也不会激起更大的涟漪。在这样的文本里保留下来,也是善意。

  上面说的都是基础,然后才是故事。像是搭好了一个台子,打下了厚实的底子,舞台上的故事才更灵动。但《繁花》里没有完美的故事,不,所有的关于爱的故事都是失败的,悲伤的,甚至令人绝望的。与爱相关的人都是失落的。看到最后,竟也没有一个算得上幸福。沪生的老婆一开始就出国了,而且几乎定了——不会回来,后来和别人生了小囡;阿宝当了工人之后和雪芝交往,雪芝冰雪聪明,文雅有书卷气,以为能善终,也是无果;后来遇到李李,阿宝退了又退,直到李李把自己不堪回首的历史坦诚相见。看到这里,也许会觉得两个人劫波度尽,能有相互温暖的余生,没想到李李决定落发为尼;小毛匆忙娶了春香,刚感觉到温暖,春香死于难产。姝华嫁了边民,生了三个孩子,人也痴了;陶陶瞎七搭八,贴上来的潘静不要,爱上了小琴,在幸福就到手边的一刻,小琴死于意外。连最佳女配汪小姐千方百计要嫁给有钱人,无间道一般地使自己怀孕,最后竟怀了一个连体婴儿。至于和沪生好过的梅瑞,一度混得灵光,风生水起,却也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最后崩盘。

  看小说,看作者抑扬顿挫地讲故事,看进去,其实是陷进作者营造的氛围。好的人,坏的人,不好不坏的人;淡薄的爱情,浓烈的爱情,不咸不淡的爱情;心理上难免就有这样那样的指望,这两个人登对登样,心会向着他们,眼巴巴地希望他们能百年好合。哪里会有!《繁花》里没有平顺的爱情,也没有平顺的结局。作者是夹着叙述的,两个时空交错,一章从前,一章现在,交替着写下去。这比一马平川的叙述要胜了一筹,但是更有一个好处是留给明眼人的:几十年前的那一刻,与眼下的这一刻,其实是映照的。在这样的映照里,看见时代的样子、特征、本质。少年时候单纯的友谊与爱,最终没有斗得过趋利的、物欲的、拜金的现在。这一刻的人,做一件事、说一句话,甚至亮一个眼色,都饱含动机,都把真心包裹起来,刺刀不见红,真心不亮出来。

  这真叫人伤心。

  也许时代就是这样,现在的人们在乎结果,更在乎过程。既然结果谁也无法把握,那么就努力把过程经营得有声有色,不辜负大好的春光,不辜负来世间走一遭。《繁花》里的过程,除了嵌入几个时代的流行色、嵌入市井生活的烟火气,太太小姐妹的暗中算计,南方北方女人的角力,也很有意思。《繁花》可以分为两个大的章节:少年和成年,也就是过去与现在。成年章节里,每一章差不多都是女人做主角,活色生香,花枝招展。男主角等于穿针引线搭台子,众位女将轮番唱戏,男主人公只有看戏、赔笑、调和的份儿。男人讲得少,女人讲得多。讲得越多越失败。

  时代真的变了吗?

  也许还算不上,最后抽身逃离的,还是男人多。变的是世道,变的是人心,社会发达了,欲望也无需遮掩了。似乎也不能指责这个社会已经堕落,因为游戏的规则变了,假如道德也是游戏规则一部分的话。

  读者求一个佳偶天成的好结果,其心理来源于过程的热烈与铺张。因为放弃了可能形成累赘的评判,过程就剩下了固有的,其实也是你能接受的形态,唱念做打,你方唱罢我登场,也是有意思又好看的。我觉得作者还是很节制了,虽然貌似漫无目的地说说说,中间还是删掉了很多东西,文字就有了空间。评论家比它为《金瓶梅》、为《海上花》,它其实比《金瓶梅》要节制,比《海上花》的表现方式要现代、活络。虽然它的荤段子和酒场欢场也很多。当然,《金瓶梅》的立意也许就是影射,从第一笔开始就注定了最后的破败,因果报应的色彩很重,所以一定要写过肉写到血、写到刻骨。《繁花》虽然不仅仅写市井,调子虽然也是悲的,但它的主旨却不是描绘西门庆那样的坏人。它比《金瓶梅》不如的是生意经。《繁花》里大大小小的老板很多,涉及生意场的段落也不少,但上海人做生意的故事写得平而简略。

  作为一个马虎而粗心的读者,分析文本不是我的任务。读读文字,看看故事,顺着作者的铺陈往前面好奇而期盼地张望。在作者掉头或者故作停顿的片刻,且容我稍微仔细地想一想,为精简的文字抚掌,为热烈的过程大笑,为意外的结果叹息。啊,上海原来是这个样子;啊,上海人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这样的书,自然不错。过两个月,再读一遍,也许有更多更细微的心得。读这样的书,也是有福。我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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